《隐谷路》摘录
1.人类的幸福有上限,但苦难深渊的下限深不可测,永远有更惨烈的痛苦让人目不忍视。但直视这样的痛苦是征服它们的必要前提,感谢那些以无与伦比的勇气去直面和征服这些苦难的科学家和医生。
2.不可否认的是,无论是于患者自身还是于其家庭而言,精神分裂症确实是一种折磨,所以科学家和相关领域的工作者们一直在不遗余力地探索这一疾病的致病因素和临床治疗手段。
3. 或许这才是精神分裂症最可怕也最与众不同的地方。其他脑部疾病,比如自闭症或者阿尔茨海默病,往往会削弱和消磨一个人最具有辨识性的个性特征。相比之下,精神分裂症导致病人过于情绪化,使病人的个性更为突出。
4. 驯鹰这么一个象征着贵族王权的光荣传统,在多恩和咪咪心中引起了一阵激荡,唤醒了他们对历史文化和体面的崇拜。他们不可救药地沦陷了
5. 14年前,美国精神病学会出版了第一版《精神疾病诊断与统计手册》(Diagnostic and Statistical Manual of Mental Disorders,简称DSM)。书中对精神分裂症的定义有近3页,包括最初由厄根·布洛伊勒提出的精神分裂症的亚型——青春型精神分裂症、紧张型精神分裂症、偏执型精神分裂症和单纯型精神分裂症——和后来增加的5种:分裂情感障碍、儿童期精神分裂症、残留型精神分裂症、慢性未分化型精神分裂症和急性未分化型精神分裂症。
6. 这篇题为“精神分裂症的多基因理论”(A Polygenic Theory of Schizophrenia)的论文指出,精神分裂症可能并不是由一个基因导致的,而是多个基因共同作用的结果,也可能是由于各种环境因素激活这些基因导致的。他们的证据包含很多双胞胎病例,但他们的理论有个特别之处:他们不认为是一个显性基因或两个隐性基因导致了精神分裂,而是提出存在一个“易感阈值”(liability threshold),易感性超过这个理论值的人可能就会患上精神分裂症。
7. 咪咪看着家里翻倒的桌子,散落一地的盘子和银餐具,以及拧成团的桌布。她最大的恐惧莫过于眼前真真切切发生的这一幕——她好心好意的准备,对家人细致入微的关怀,是的,她的爱,被碾轧得支离破碎了。美好的错觉荡然无存。她自己的母亲比莉如果看到眼前的这一幕,肯定会明白情况有多糟糕。任何人都看得出来,咪咪彻底失败了。
8. 咪咪习惯了否认这一切:“我家孩子才不会干那种事情。”但没人相信她,她正在无声地沦陷。她需要一个人面对难以应付的局面,而且她没有工具,没有接受过训练,也没有天资。她和多恩喜欢驯鹰是因为这中间有逻辑可言,但他们的孩子的行为却毫无逻辑。他们试图给孩子们灌输秩序和常理,但孩子们不是鹰。
9. 琳赛在心中仍然认为自己不配进霍奇基斯。她表面上装作无忧无虑,实际上心神却总漫游到别处,想着其他事情。她会时不时地感到自己与这里格格不入。一次,琳赛和朋友去看在学校放映的电影《飞越疯人院》,没看10分钟就离场了。她流着眼泪冲出了放映厅,她的朋友非常担心。在琳赛低声含糊地说自己家有人是精神病患者后,朋友便没再多问。
10. 我为什么还要回家?我的脑子就像被上满了发条,会旋转个不停。我不理解,也应付不了我的哥哥们,尤其是马特、彼得、乔和唐纳德。现在我泪流满面,因为我解决不了这些事……生活是家人永远纠缠在你身上的根。我的家人让我压抑,他们在很多方面阻碍了我的发展。我被疯狂困住了,没有人应该一辈子努力去遗忘……
玛格丽特的日记,1983年4月3日
11. 琳赛理解玛格丽特。她可能是地球上唯一一个知道玛格丽特想要逃离什么的人。这是她姐姐获得一个新家庭的机会
12. 按照斯尔文的说法,复原力(resilience)是“一个美妙的术语,描述的是一种我们仍然不太了解的能力”。当然,复原力其实是无数学术研究的主题,而且如果有人能把它搞得一清二楚,一定会把这种能力打包出售。斯尔文根据自己的经验认为,拥有从创伤中恢复的能力有时需要靠点运气:如果一个人恰好有可以消解创伤的性格特征,那么他就能用“护具”把自己包裹起来,接受人生的历练,开始新的生活。
13. 如此犀利的表达就像一杯泼到琳赛脸上的冷水,性侵就是性侵,强奸就是强奸,受害就是受害。那天晚上她无法离开壁橱的原因,跟她无法离开曼尼托索道顶的小木屋的原因一样:比她身强力壮的人践踏了她的信任,侵害了她,她无力反抗,只能服从。
14. 在此之前,研究者一直都认为精神分裂症的症状最早出现于青春期刚结束的那一段时间。脑扫描研究似乎也支持这一点:一方面,额叶是人类大脑中最晚发育成熟的部位,要到青春期后期才会发育成熟;另一方面,很多精神分裂症患者脑部的磁共振扫描影像都显示额叶的活动存在异常。
15. 多恩一生中拥有的一切,包括他的学位、他的军衔、他的业务能力,如今已然毫无意义。仿佛这样的打击还不够。过去,他上完一天班回到家,看到孩子们,会觉得自己是某项伟大事业中的一分子,是显赫部落的骄傲首领。而如今,他只能无力地看着眼前的这一切,不知道接下来还会发生什么。多恩会和来访的客人一起翻看相片簿,笑着指出一个个生病的儿子,苦涩地谈起他们每个月从政府领到的补助。“这个儿子能领493美元,这个能领696美元……”
16. 反省人生时,玛格丽特总会想到母亲,想知道为什么她要生这么多孩子,为什么她不惜牺牲健康的孩子也要保护生病的孩子,为什么她明知吉姆精神不正常还要把两个女儿周末送去跟他住。慢慢地,她努力地从另一个角度去理解母亲。她开始认识到,咪咪没有能力目睹性侵在她眼皮底下发生,她甚至从来没承认过自己遭受过性侵。这会不会是咪咪一个接一个地生孩子,没有分寸、没有节制的原因?她的母亲不断扩充这个家庭,其实只是为了逃离过去,她试图建立一个理想的家,一个没有瑕疵的家。
17. 当然,咪咪构想过好几种可能。但有一点是肯定的,性侵不会导致精神分裂症。即使真的像咪咪猜想的那样,家里很多孩子都遭受了性侵,也还是无法解释为什么会出现这么多例精神病。琳赛知道咪咪把性侵和精神病这两件事混为一谈,也知道咪咪为什么会这样。把责任推到弗洛登斯坦神父身上,至少可以减轻一些咪咪所遭受的指责。但这又引出了一个新的问题,那就是一对父母究竟有多疏于照料,才会让不怀好意的牧师对自己的孩子们有那么多可乘之机。
18. 对于这样一种研究策略,麦克唐纳也意识到了其短板。他知道一个家庭中的基因突变——或者按学界现在的说法,“引发疾病的基因变异体”——有可能是这个家庭独有的,投入大量的精力研究单个家庭也许对理解精神分裂症并没有太大的意义。但他也明白,一个家庭的基因异常可能会揭露出大家没有注意到的重要问题。他需要找到志同道合的同行——一个精神分裂症和精神分裂症家庭领域的专家——来给他更多的指导。每天从家去剑桥市上班的路上,麦克唐纳都会经过哈佛大学。他在那里找到了一位教授,她很乐意和麦克唐纳谈论精神分裂症患者脑部成像的话题,不过患病家庭研究不是她的研究领域。
19. 导致加尔文兄弟患上精神分裂症的基因缺陷可能不仅仅是咪咪或者多恩一个人的错,而是两个人基因缺陷的共同结果。这种共同的结果就像一杯完全原创的鸡尾酒,威力之强足以改变这个家庭所有人的人生。
20. 琳赛仍然觉得自己是家里最小的那个孩子,觉得家人经历的一切都会沉淀到她的身上。她心里总惦念着把事情梳理清楚,也总感到有点孤单,没有安全感,就好像在刀锋上行走一样。或许是因为这种原因,除了承担起患病哥哥们的医护责任外,琳赛还把更多的精力投入了工作当中。有的时候,她觉得自己注重细节、无比谨慎的性格也不失为一种优点。
21. 成年的玛格丽特终于鼓起勇气开始绘画,而她所画的主题,却是她穷其一生想要避开的:她的家人。她以饱含情绪的现实感画母亲喜欢的那些花。她画了一幅有关加里一家的油画,名为《灰色安逸》。另一幅《世故》表达的则是她学会接受自己脆弱一面的过程。还有一幅作品的名字叫《打包悲伤》。她以加尔文家12个孩子为素材,画了一组震撼人心的抽象画。唐纳德是红色和白色的,吉姆是黑白的,像鬼魅一般,约翰、布莱恩、迈克尔和理查德是色调各不相同的黄绿色,约瑟夫是渗透着红色的黄色,马克、马修和彼得都是红色,只有彼得有几丝蓝色。
22. 在考虑这些时,琳赛发现真正了解哥哥们喜好的人,真正知道什么会对他们有助益的人,还是自己的母亲。这个发现常常让琳赛深夜难眠,原来家中真正的冠军、共情能力的金牌得主,一直都是咪咪·加尔文。“现在突然她不在了,”琳赛说,“我才真正明白她的帮助有多大。”
23. 琳赛从家人的身上看到,无论实际情况有多糟,大家都有很强的适应现实的能力。我们可能终身都生活在一个泡泡里,但仍然自得其乐。我们可能会拒绝承认生活中的其他可能,尽管这些可能和我们自己的生活一样真实。现在琳赛思考的已经不再只是患病的哥哥们,而是大家——所有的家人,包括她的母亲和她自己。
24. 琳赛终于更加理解先天因素和后天因素是共同起作用的这一点了。过去她母亲总为自己辩护,坚持说精神分裂症是先天的。从一个方面说,咪咪是对的,生命从某种程度说具有宿命性,这一点无须否认。但琳赛也明白,人绝不仅仅是基因这么简单。从某种程度上说,我们都是周围所有人的产物,那些我们必须一同成长的人,那些后来我们选择一起生活的人。
人与人之间的关系能摧毁一个人,能改变一个人,也能修复一个人,在不知不觉中,也定义了一个人。
我们之所以为人,是因为周遭的人使我们成其为人。
25. 当琳赛现在看着杰克时,她想到的不再是自己,而是彼得、唐纳德、马特和其他所有生病的哥哥们。在他们当年彻底被药物毁掉之前——这些药物没有治好他们,并且抹去了他们的个性——会不会原本可以有某些早期的干预方法能帮助到他们?此外,还有成千上万的人是无法获得她儿子获得的那种治疗的。其中有人是因为缺乏各种资源,有人是因为他们身处的社会把精神疾病视作一种耻辱,选择对他们视而不见。他们的生活又该有多难熬呢?
“有资源的人各有各的选择,没资源的人什么都没有,”琳赛说,“这个孩子现在走上了正轨,一切顺利,但他的人生原本是很可能偏离到另一条轨迹上去的。我真心觉得如果我的哥哥们能有同样的机会,就不会发展到现在这种地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