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书笔记|《太古和其他的时间》[波兰] 奥尔加·托卡尔丘克 著
《Ignis fatuus,即给一个玩家玩的有教益的游戏》
这是一种寻找出口道路的游戏,在道路上,时不时会出现某种选择。
选择是色子自身进行的。但有时,游戏者会产生一种印象,以为是他在有意识地进行选择。这种印象或许会使游戏者产生恐惧,因为他会感到自己对棋子走到哪里、会碰到些什么问题是有责任的。
游戏者看到自己的道路犹如见到冰上的裂痕——路线以令人头晕的速度分叉,拐弯,改变方向。或者就像天上的闪电,以无法预见的方式在空中寻找它的去路。一个相信上帝的游戏者会说:这是“上帝的判决”,是“上帝的手”,是造物主全能的权威性的结论。如果玩家不相信上帝,他就会说,这是一种“偶然”,是一种“巧合”。有时游戏者会使用“我的自由选择”这句话,但可以肯定的是,他说这句话时的声音会更轻,更缺乏自信。
游戏的实质是找到逃跑的地图。从迷宫的中心开始。游戏的目的是通过所有的层次,从八个世界的羁绊中解脱出来。
第一世界
一开始没有任何上帝。既没有时间,也没有空间。只有光明与黑暗。这是好的。
光本身会动,会照耀。光柱投向黑暗,在黑暗中找到从来不动的物质。光束以全力打击黑暗,直到惊醒黑暗里的上帝。上帝尚未全然清醒,还无法肯定自己究竟是什么,他环顾四周。由于除了自己,他谁也没有看到,于是就承认自己是上帝。由于自己不能给自己取名,自己对自己不能理解,于是他便产生一种求知的热望。而当上帝首次认清自己,便产生了“道”——上帝觉得,认识就是给自己取名。
就这样,“道”从上帝嘴里滚滚涌流出来,并分裂成上千份,这些部分就成为孕育各层“世界”的种子。从这一刻起,各层“世界”都在长大,而上帝就从各层“世界”里反映了出来,如同从镜子里反映出来一样。上帝研究了自己在各层“世界”里的反映,越来越多地察看自己,越来越清晰地认识自己。就这样,认识丰富了上帝,同时也丰富了各层“世界”。
上帝通过时间的流逝认识自己,因为只有难以捉摸的、变幻莫测的东西才最像上帝。上帝通过由于酷热而从海里露出水面的岩石认识自己,通过热爱阳光的植物认识自己,通过一代又一代的动物认识自己。当人出现的时候,上帝恍然大悟,首次懂得该怎样称呼黑暗与白天的微妙而脆弱的分界线;由此分界线,光明开始变成黑暗,而黑暗则开始变成光明。从此以后,上帝始终用人的眼光观察自己。上帝看到自己的上千种面孔,像试戴假面具那样出现的各种面孔,就如一个演员。顷刻之间,上帝也变成了戴假面具的人。他用人的嘴巴自己向自己祈祷,同时也发现了自身的矛盾,因为镜子里出现的是真实的反映,而真实则变成了镜中的影子。
“我是谁?”上帝问,“是上帝还是人?莫非我同时是前者又是后者?抑或两者都不是?是我创造了人,还是人创造了我?”
人诱惑着上帝,于是上帝偷偷溜上情人们的床铺,在那里他找到了爱。上帝偷偷溜上老人们的卧榻,在那里他找到了消逝。上帝偷偷溜上弥留者的病床,在那里他找到了死亡。
第二世界
“第二世界”是上帝年轻时创造的。他当时还没有经验,所以在他所创造的这个世界上,一切都是黯淡的,模糊不清的,而所有的东西也都更迅速地瓦解、分裂成齑粉。战争会永远进行下去。人们出生,绝望地相爱,迅速暴死——暴死的事例俯拾即是。生活给他们带来的痛苦越多,他们也就越是渴望活着。
太古并不存在。甚至从来就没有出现过,因为在那片或许有人能建立太古的土地上,总有成群结队的、饥肠辘辘的军队不间断地从东方向西方开拔。任何东西都没有名称。土地让炮弹炸得到处都是窟窿,两条河,两条病恹恹的、受伤的河都流淌着混浊的水,很难将它们区分开来。石头在饥饿的孩子们手上瓦解、撒落。
在这个世界上,该隐在田野遇到亚伯,对他说:“既没有法律,也没有法官!没有任何彼世,对义人没有奖赏,对恶人没有任何惩罚。这个世界不是在充满爱心的情况下创造出来的,统治这个世界的不是恻隐之心。否则为何你的献祭蒙上帝悦纳,而我的却遭到拒绝?一只死羊对上帝有何意义?”亚伯回答道:“我的供物蒙上帝悦纳,因为我爱上帝;你的供物遭拒绝,因为你恨上帝。像你这样的人根本不该存在。”于是,亚伯杀死了该隐。
第三世界
在地和天之间存在着八层世界。它们一动不动地悬挂在空间,犹如通风晾晒的羽毛褥被。
“第三世界”是上帝很早以前创造的。他从创造海洋和火山开始,而以创造植物和动物结束。但因在创造中,没有任何壮丽辉煌和令人崇敬的东西,有的只是艰辛和劳动,上帝疲乏了,也感到失望和扫兴。他觉得新创造的世界枯燥乏味。动物不理解世界的和谐,没有对世界表示惊叹,当然也就没有赞美上帝。动物只顾吃和繁殖后代。它们没有询问上帝,为何创造出的天空是蓝莹莹的,而水是湿淋淋的。刺猬没有为自己身上的刺感到惊奇,狮子也没有对自己的牙齿感到诧异,鸟儿没有去寻思自己的翅膀。
世界就这样持续了很久,很久,使上帝厌烦得要死。于是上帝从天上到地上,将他遇到的每一个动物强行安上手指、手掌、脸、娇嫩的皮肤、理智和惊诧的能力——他想把动物变成人。然而动物根本就不想变成人,因为它们觉得人很可怕,像妖魔,像怪物一样可怕。于是它们相互勾结,串通作恶,它们抓住了上帝,把上帝淹死。这种状况就这么保留下来,延续至今。
在“第三世界”里既没有上帝,也没有人。
第四世界
上帝在狂热中创造了“第四世界”,这种狂热为承受着身为上帝所必须承受的痛苦的他带来了轻松。
当他创造了人,他立刻就领悟到自己创造了奇迹——人给了他这样一种印象。于是,他便放弃了进一步创造世界。因为他想:“还能创造出什么更完美的东西?”现在,他在自己的上帝时间里,赞赏自己的作品。上帝的目光越是深入到人的内里,上帝心中便越是燃烧起对人的炽烈的爱。
然而人却十分忘恩负义,他们忙于耕种田地、生孩子,全然不把上帝放在眼里。那时,上帝的脑海中便出现了忧伤,从忧伤里发送出黑暗。
上帝对人产生了单相思。
上帝的爱,如同其他每一种爱一样,有时是赘人的、使人难以承受的。人成熟了,就决心从纠缠不放的情人怀抱里解脱出来。“请允许我离开!”人说,“让我以自己的方式去认识世界,请给我准备好上路的用品。”
“没有我,你毫无办法。”上帝对人说,“你不要离开。”
“你别烦我啦!”人说,而上帝则伤心地向他垂下了苹果树枝。
上帝独自留下,思念着人。上帝梦见是他自己将人逐出天堂的。被人抛弃的想法常使上帝痛苦万分。
第五世界
在“第五世界”里,上帝不时自言自语,因为孤独感特别使他烦躁不安。
上帝以观察人为乐,他特别喜欢观察他们中一个名叫约伯的人。“假如我剥夺他所有的一切,剥夺他赖以建立他这种信念的一切,假如我一层一层地剥夺他所有的财富,他还会是现在这样的一个人吗?他会开口对我妄加评论、亵渎吗?尽管他的一切尽皆丧失,他仍然会敬重我、爱我吗?”
上帝居高临下地察看约伯,心想:“肯定不会。他尊重我,只是因为我赐给他财富。我要夺走我赐给约伯的一切。”
于是上帝像剥洋葱一样一层一层剥夺约伯。上帝出于恻隐之心为约伯而哭。首先,上帝剥夺了约伯所拥有的一切:房屋、田地、羊群、仆人、牧场、树木和森林。然后又夺走了他所有心爱的人:子女、妻子、家人和亲戚。最后,上帝剥夺了约伯之所以成为约伯的一切:健康的躯体、健全的头脑、生活习惯和爱好。
现在,上帝望着自己的杰作,不得不眯缝起自己那上帝的眼睛。约伯闪闪发光,跟上帝闪耀的光辉一模一样。约伯的光辉甚至更为强烈,因为上帝不得不眯缝起自己上帝的眼睛。上帝吓了一大跳。匆匆忙忙依次归还了约伯所有的一切,甚至还给他增添了新的财富。上帝发行了可供兑换的货币,连同货币一起创立了保险柜和银行。上帝赐给他漂亮的物品、时装、愿望和欲念,还赐给他无止无休的恐惧。上帝以这一切慷慨恩赐淹没了约伯,使他的光辉逐渐熄灭,以至于最后完全消失。
第六世界
上帝偶然地创造了“第六世界”,然后就离去了。这一次的创造具有随意性和暂时性。在上帝的作品里满是漏洞和不完善。没有任何明确的和稳定的东西。黑的常变成白的,恶看起来有时似乎成了善;同样,善看起来经常像恶。它就这么自个儿留下来,无可依傍,于是“第六世界”就开始自行创造。微不足道的创造行为,突然之间就出现在时间和空间里。物质本身会自行发芽生殖变成具体的东西,物体夜里自行仿造、复制,地里长出了石头和金属矿脉,而谷地也开始流淌着新的江河。
人学会靠自己的意志力创造自己,他们自称为神。世界上现在充满了数以百万计的神。但意志是服从于一时冲动的,故而混乱又回到了“第六世界”。一切都太多,虽说仍在不断产生新的东西。时间飞快流逝,而人,为了努力创造出眼下还没有的东西而累得要死。
终于,上帝回来了,他给这种杂乱无章弄得心烦意乱。他一时心血来潮便摧毁了全部创造物。现在“第六世界”空无一物,沉寂得有如混凝土的坟墓。
第七世界
在“第七世界”里,第一批人类的众多后代漂泊人间,从一个国度到另一个国度,后来终于来到了一个美得出奇的谷地。“让我们继续干下去,”他们说,“让我们给自己建一座城市和一座直插云霄的通天塔,让我们成为一个民族,而且让上帝也不能将我们驱散。”于是他们立即着手建设,他们搬运石头,用焦油取代砂浆。就这样,一座规模宏大的城市诞生了,城市的中央耸立着一座高塔,高得从塔尖可以看到“第八世界”以外的东西。有时,当天空晴朗的时候,那些在最高处工作的人们,为了不让阳光照得他们目眩,他们手遮着眼睛,于是他们看到了上帝的脚掌,以及吞噬时间的巨蟒那巨大躯体的轮廓。
他们当中有些人还试图用木棍伸到更高的地方。
上帝不时朝他们瞥上一眼,忧心忡忡地想道:“只要他们仍然是同样的人民,说的是同样的语言,将来他们就能做到他们脑子想到的一切事情……不行,我得下去把他们的语言搞乱,我得让他们自我封闭起来,使他们彼此听不懂对方的语言。这样,他们彼此就会反目成仇,而我便会太平无事。”上帝也就这样做了。
人们分散到世界的四面八方,彼此成了仇敌。但他们的记忆仍留下了他们见过的事情,永不磨灭。谁只要见过世界的边界一次,他就会锥心地感受到自己遭受的禁锢。
第八世界
上帝老了。在“第八世界”里,上帝已是垂暮之年。他的思想愈来愈缺乏活力,且漏洞百出。他的道变得含糊不清,难以理解。由他的思想和道产生的世界也令人费解。天空像枯死的树木一样裂开,大地在这里那里崩塌,现已在动物和人的脚下瓦解。世界的边缘被磨损了,化为碎片,变成尘土。
上帝想成为完美无缺者,他停止了活动。凡是不动的,都停在原地。凡是停在原地的,都在瓦解。
“从各层世界的创造中,不能得到任何东西。”上帝思忖道,“创造世界达不到任何目的,不能发展,不能扩大,不能改变任何东西。创造是徒劳的。”
对于上帝而言,死亡是不存在的,尽管上帝有时也想死,就像被他禁锢在世界上、牵连进时间里的人们的死亡一样。有时,人的灵魂躲过了上帝的监视,从他无所不见的眼里消失。那时,上帝就特别渴望死。因为他知道,在他之外存在着一种不变的秩序,这种不变的秩序同所有常变的秩序连成了一个模式。在这种甚至包含上帝本身在内的秩序里,凡是看似正在时间里流逝、分散的一切,同时也开始了另一种存在,超越时间限制的永远存在。
太古的时间
这个方向的危险在于愚昧,而愚昧又是源自于自作聪明。
须知创造是上帝的事,而命名则是凡人的事。
格诺韦法的时间
“上帝,上帝……那是个优秀的账房先生,照管着‘亏欠’和‘盈余’项目,必须保持平衡。既然有人丧命,就得有人降生……”
米霞的天使的时间
因为造物主既没有赋予他们许多本能、激情,也没有赋予他们许多需求。假若他们得到了那一切,他们就再也不纯粹是精神的创造物了。天使们所拥有的唯一本能是同情。天使们的唯一感情就是无穷无尽的、厚重的、宛如苍穹一样博大无边的恻隐之心。
事件对于天使是某种有如梦境或一部没有开头和结尾的影片那样的东西。天使不能参与这些事件,事件对于天使是毫无用处的。人向世界学习,向纷繁的事件学习,学习有关世界和自己本身的知识;人在纷繁的事件中反思,标定自己的界线、可能性,给自己确定名称。天使无需从外部吸取任何东西,而是通过自身认识自己,他自身就包含了有关世界和自己的全部知识——上帝创造的天使就是这样的。
天使没有像人类这样的智慧,天使不对事物做结论,不进行评判。天使不进行逻辑思维。有些人或许会觉得天使是傻子。但是天使从一开始自身就拥有智慧树上的果实,拥有纯粹的知识,唯有简单的预感才能丰富这种知识。这是一种涤除了推理的智力,同时也是涤除了与推理相连的错误,以及伴随错误而来的恐惧的智力。这是一种不带成见的智慧,而成见往往是由错误的观察产生的。然而就像上帝创造的其他所有的事物一样,天使们是变幻无常的。
麦穗儿的时间
有两种学习方式:从外部学习和从内部学习。前者通常被以为是最好的,或者甚至是唯一的方式。因此人们常常是通过旅行、观察、阅读、上大学、听课来进行学习——他们依赖那些发生在他们身外的事物学习。人是愚蠢的生物,所以必须学习。于是人就像贴金似的往自己身上粘贴知识,像蜜蜂似的收集知识,人们有了越来越多的知识,于是便能运用知识,对知识进行加工改造。但是在内里,在那“愚蠢的”需要学习的地方,却没有发生变化。
麦穗儿是透过从外部到内里的吸收来学习的。
如果只是将知识往身上贴,在人的身上什么也改变不了,或者只能在表面上改变人。从外部改变人,就像一件衣服换成另一件衣服那样。而那种通过领会、吸收来学习的人,则会不断发生变化,因为他会把学到的东西转化为自己的素质。
不仅如此,麦穗儿在小酒店后面,在灌木丛中接受他们的同时,也接受了他们的妻子,接受了他们的孩子,接受了他们环绕金龟子山的那些空气污浊、臭烘烘的小木头房子。在某种程度上她接受了整个村子,接受了村子里每一种痛苦,每一种希望。
她看到一种渗透万物的力量,她理解这股力量的作用。她看到铺陈在我们世界上方和下方的其他世界和其他时代的轮廓。
格诺韦法的时间
而饥饿,一旦被人唤醒,就将前所未有的强烈,索人性命。
地主波皮耶尔斯基的时间
人年轻的时候,忙于焕发自己的青春,忙于自身的发展,锐不可当地向前,不断地扩大生活的边界:从小小的儿童床到房间的四壁,到整幢房子、公园、城市、国家、世界。然后,进入成年,进入梦想时期,幻想某种更伟大、更崇高、更美妙的东西。四十岁左右出现转折。青春在自己的紧张努力和狂潮行为中自我折磨。某天夜里,或者某个清晨,人越过了边界,达到自己的巅峰并且向下迈出了第一步,走向了死亡。那时问题便会出现:是面对黑暗泰然自若地朝前走,还是回头走向过往,保持一副矫饰的外观,装作自己面临的不是黑暗,只是有人关掉了房间里的灯。
然而,看到肮脏的积雪下露出的一只红手套却使地主深信,青春时代最大的骗局是乐观主义,是认为事物总是在发生变化、在改善,认为各方面都在进步的顽强信念。他总是在心中揣着个容器,犹如揣着毒芹,现在他心中的容器绝望地炸裂了。
这一切使他不由想起缓慢的、不停顿的自焚,在这种自焚中,人的命运和全部生活都成了抛给时间烈焰的牺牲品。
米霞的小咖啡磨的时间
人们以为他们比动物,比植物,而尤其是比物品活得更艰难。动物觉得比植物和物品活得更艰难。植物臆想自己比物品活得更艰难。而物品总是坚持着保持在一种状态。这坚持是比任何别的生存方式都更艰难的生存方式。
如果细心观察事物,闭上眼睛,以便不受围绕事物的表面现象的欺骗,如果不是那么容易轻信,如果允许自己怀疑,至少能在片刻之间看到事物的真实面貌。
物质是沉没于另一种现实之中的实体,在那种现实之中没有时间,没有运动。看到的只是它们的表层。隐藏在别处的其余部分才决定着每样物质的意义和价值。
地主波皮耶尔斯基的时间
由于世界行将毁灭,现实有如朽木枯枝分崩离析,霉变自下而上地腐蚀了物质,这一切的发生都没有任何意义,也不意味着什么。地主的肉体投降了,它同样也已溃散、瓦解;他的意志也已崩溃。时间在做出决定和采取行动两者之间给挤得满满的,简直没有回旋的余地。
他有个印象,似乎他们谈的总是同一件事,总是在重复自己的问题,仿佛是在扮演某种角色,就如飞蛾接近一盏灯,然后又赶紧逃离那个可能把它们烧死的现实。
房屋的时间
因为只有当房屋的墙壁封住了一块空间时,它才成为名副其实的房屋。那块封闭的空间是房屋的灵魂。
帕普加娃的时间
想象归根结底是一种创造,是连接物质和精神的桥梁。尤其是在一个人经常紧张地想入非非的时候,那时想象往往会变成一滴物质,融入生命之流。
麦穗儿的时间
“于是我问它:‘为什么你希望她原谅你?得到某个人的谅解对你有什么意义呢?’而它对此回答说:‘因为人的痛苦会在我的脸上刻出黑色的皱纹。有朝一日,我会由于人的痛苦而熄灭。’”
上帝的时间
奇怪的是,超时间的上帝经常出现在时间以及时间的各种变化上。如果不知道上帝“在哪里”——人们有时会提出这样的问题——就得看看所有的会变会动的东西,所有无定形的,所有起伏不定和易消逝的,例如看看海面的涨落、日冕的飘悠、地震的颤动、大陆的漂移、雪和冰川的融化,看看流向大海的江河,看看种子的发芽,看看刻蚀群山的风,看看母腹中胎儿的生长,看看眼睛周边的皱纹,看看坟墓中尸体的腐烂,看看葡萄酒的酿熟,看看雨后冒出的蘑菇。
上帝就在每个变化过程中。上帝就在各种变化过程中搏动。
人们——他们本身就是一个过程——害怕不稳定的东西,害怕总在发生变化的东西,所以他们妄想某种根本不存在的东西:不变性。他们认定只有永恒的、不变的东西才是完美的。于是他们把这种不变性强加于上帝。这样一来,他们也就失去了理解上帝的能力。
伊齐多尔的时间
那时,在短暂的瞬间,他看到一切完全是另一种样子。到处是空荡荡、无边无际的空间。在这没有生气的、荒凉的空间存在的一切,凡是活着的,都是束手无策、孤立无援的。事情的发生总是带有偶然性的,而当这个偶然性出了毛病,靠不住的时候,便出现了机械学的规律,出现了有规律的大自然的机器,出现了历史的活塞和齿轮,出现了各种从中心腐烂、溃散成粉末的规律性。到处都笼罩着寒冷和忧伤。每个有生命的东西都渴望偎依点什么,紧贴点什么,或者彼此相拥相抱,但是从中得到的只是痛苦和绝望。
伊齐多尔看到的这类事物的特点,便是暂时性。在五色斑斓的外壳包裹下,一切都统一在崩溃、分解、腐烂和毁灭之中。
伊凡·穆克塔的时间
“你身上有颗小小的火星儿,它永远不会熄灭。我身上也有颗同样的火星儿。”
“我们大家都有吗?德国人也有?”
“所有的人都有。”
米霞的时间
她抬眼望天:天空像只罐头盒子的底部,上帝把人封在这只罐头盒子里。
米哈乌的时间
白天很短,仿佛有病,没有力气把自身的风采展现到底。
格诺韦法的时间
她的躯体是用脆性的、人的物质捣碎后捏成的泥人儿。
菌丝体的时间
菌丝体的模样儿颇似霉——白、纤细,而且冷冰冰。新月形的地下花边,菌体潮湿的抽丝如刺绣,世界滑溜溜的脐带。
菌丝体是死亡的生命,是衰退、瓦解的生命,是一切死去东西的生命。
帕韦乌的时间
他的眼前像看电影似地看到那些流逝的日子,只不过这部电影是倒着放的,从结尾放到开头——荒诞,可笑,没意思,一如他的生活。他看到所有的画面连同一些细节,可他觉得那些都是不重要的、没有意义的。他以这种方式看到了自己全部的过去。在这里面,他没有找到任何值得他自豪、高兴,哪怕是能激起他一点点好感的东西。在这整个稀奇古怪的故事里,没有任何可靠的、稳定的、可以抓住的东西。有的只是拼搏、挣扎、绞尽脑汁,有的只是没有实现的梦想,没有满足的欲望。
帕韦乌·博斯基意识到,在这个得了醉后综合征的不眠之夜,他是在束手无策地看着自己的死亡日趋临近。生命正午的钟声已然敲响,现在正缓慢地、逐渐地、诡秘地、不知不觉地一步步逼近黄昏,走向黑暗。
他感到自己像个被遗弃的孩子,像坨被抛到路旁的土块。他仰卧在粗糙的、难以捉摸的此时此刻上头,他感到自己每秒钟都在瓦解成虚无,并且同虚无一起瓦解、崩溃。
米霞的时间
到了明年,树木将是另一种样子。它们会长大,它们的枝柯会撑得更开,明年将是别的青草,别的果实。永远不会重复现在这开花的枝杈。“永远不会重复这晾晒洗过的衣物。”她想,“我也是永远不会重复今日的我。”
死者的时间
上帝在关注,
时间在流逝。
死亡在追逐,
永恒在等待。
死者的时间禁锢了那些天真地认为死亡无须学习的人,那些像通不过考试一样通不过死亡的人。世界越是进步,对生的赞美越是过分,对生的眷恋越是强烈,在死者的时间里便越会出现更大的拥挤,墓地也就变得愈加热闹。一直要到躺在墓地里,死者才慢慢醒悟过来:原来他们失去了曾经给予他们的时间。死后,他们终于发现了生的秘密,然而这种发现已毫无用处。
鲁塔的时间
鲁塔走到了太古的边界,她转过身去,脸朝北方站住,这时有一种感觉在她心中油然而生,她觉得自己能通过所有的边界,能冲破一切禁锢,能找到走出国境的大门。
椴树的时间
椴树像所有的植物一样,活着就是一场永远不醒的梦,梦的开头蕴藏在树的种子里。梦不会生长,不会跟树一起长大,梦永远都是那副样子。树木被禁锢在空间里,但不会被禁锢在时间里。它们的梦将它们从时间里解放了出来。而梦是永恒的。
在对生存的无知中,蕴含着从时间和死亡的概念中解脱。
伊齐多尔的时间
修士从椅子上站起来,打断了伊齐多尔的话。
“改造世界,你说。这很有意思,但不现实。世界既不会被你改造得更好,也不会被你改造得更坏。世界只能是现在这个样子。”
“嗯,不过,你们不是自称为改革家吗?”
“哎呀,你理解错了,我亲爱的小伙子。我们没有以任何人的名义改造世界的意图。我们是在改造上帝。”
顷刻之间,大厅里笼罩着一派寂静。
“怎能改造上帝呢?”伊齐多尔终于问了一句,修士的话是他完全没有料到的。
“能。人在变。时代在变。小汽车、人造卫星……上帝或许有时看起来似乎是……该怎么说呢……有点儿老古董的味道,而他本身又太伟大,太强劲,这样一来,要适应人的想象力就显得有点不灵光,有些迟钝了。”
“我原以为上帝是不变的。”
“我们每个人都会在某些实质性问题上犯错误。这纯粹是人的特点。圣米洛,我们修道院的缔造者曾经论证过,他说,假如上帝是不变的,假如上帝停住不动,世界就不再存在。”
有一天,伊齐多尔望着自己的那一小块天空,突然恍然大悟。他明白了,上帝既不是男人,也不是女人。这是在他说出“上帝啊”这个词时领悟到的。这个词解决了上帝的性别问题。“上帝啊”听起来如同说“太阳”,如同说“空气”,如同说“地方”,如同说“田野”,如同说“海洋”“粮食”一样,都是中性名词。跟“黑暗的”“光明的”“寒冷的”“温暖的”这些中性形容词也没有什么区别。伊齐多尔激动地、一再重复他所发现的上帝的真正名字。随着每一次重复,他知道的也就越来越多,越来越多。他知道上帝是年轻的,而同时又是自开天辟地以来便已存在了的,甚至存在得更早(因为“上帝啊”听起来跟“永远”是一样的),上帝对于一切生命都是不可或缺的(如同“食物”),而且无所不在(如同“到处”),但是若有人试图找到他,却必是徒劳(如同“任何地方都没有”)。上帝满怀爱与欢乐,但有时也会是残酷、可怕的。上帝身上蕴含着人世间所有的一切特点和品性。上帝接纳每一种物品,每一个事件,每一个时代的形态。上帝既创造,又破坏,或者是亲自破坏,或者是允许别人破坏他所创造的事物。上帝是不可预测的,像个孩子,像个狂人。
麦穗儿的时间
当然,如同在世界各地一样,太古也有这样的地方。在那儿,现实中存在的小片土地自行卷了起来,并从世界上溜走,如同空气从气球里溜走一般。
伊齐多尔的时间
“是什么使你和乌克莱雅的妻子联系在一起的?”
过了片刻伊齐多尔才明白,他们是为鲁塔来的。
“可以说,所有的一切;也可以说,什么也没有把我们联系在一起。”
洋娃娃的时间
动物的时间永远是现在时。
若会思考就得吞下时间,把过去、现在、将来和它们持续不断的变化化为内在的东西。时间在人的头脑内部工作。人的头脑之外任何地方都没有时间。在洋娃娃的小小的狗脑里没有这种脑沟,没有这种过滤时间流逝的器官。因此洋娃娃是住在现在的时间里。
人给自己的痛苦套上了时间。人因过去的缘由而痛苦,又把痛苦延伸到未来。这样便产生了绝望。洋娃娃的痛苦只发生在此时此地。
人的思维是跟不停地吞下时间不可分割地联系着的。这是一种囫囵吞咽,吞得喘不过气来。洋娃娃是把世界作为一幅静态的图画,一幅由某位上帝绘出的图画来接受的。对于动物而言,上帝是位画家。上帝以全景画的形式将世界铺展在动物面前。这幅画的深度蕴藏在各种气味、各种触觉、各种味道和各种声音里,在这些里头不含有任何意义。动物不需要意义。人在做梦的时候,有时也有类似的感觉。然而人在清醒的时候需要意义,因为人是时间的囚徒。动物是在无止无休地、徒劳无益地做梦。从这个梦中醒来,对它们而言,便是死亡。
洋娃娃体验激情的能力与米霞毫无差异。
动物的激情甚至更为纯洁,因为没有任何思想搅浑它。
洋娃娃知道,有上帝存在。它随时随地持续不断地觉察到上帝的存在,而不像人只是在少有的瞬间才觉察得到。洋娃娃在青草丛中闻到了上帝的气息,因为时间没有将它和上帝分开。因此洋娃娃对世界怀有那么强烈的信赖,那种信赖是任何人都望尘莫及的。只有在主耶稣挂在十字架上的时候,才怀有类似的对世界的信赖。
波皮耶尔斯基的孙子辈的时间
竹筛似的天空漏出的星光,给庄严的世界凿了好些个洞。
地主波皮耶尔斯基的时间
波皮耶尔斯卡小姐褐色的眼睛里泪光闪烁,宛如点点甘露。米霞猜到,这是她私人的、内在的时间流正在往回流,每个人身上都有这么一种时间流,此刻过往的画面,在树叶之间的空隙里,像放映电影似的一幕幕出现在她眼帘。
“或许每个正常的家庭都必须有这么一个正常状态的安全阀,有这么一个人,这个人能承受所有的疯狂行为,就像我们所承受的这些。”
米霞的时间
世界已没有当年那么美了。
帕韦乌的时间
他拿着小提琴走出家门,站在台阶上,拉了起来。他先拉了一曲《最后的礼拜天》,然后又奏起了《满洲里的山丘》。成群的扑灯蛾向电灯飞来,在他的头顶上方盘旋——形成一道充满小翅膀和小触须的活动的光环。他拉了很久,很久,直到满是尘土的、失去了弹性的琴弦,一根接一根地断裂。
伊齐多尔的时间
死亡是他作为伊齐多尔这个人有规律地衰竭的过程。这是一种雪崩似的、不可逆转的过程,是自行完成且出奇有效的过程。
首先,是伊齐多尔生前那么艰难接受的各种理念、思想和抽象概念开始逐渐消失。像砰的一声关上了房门那样突然消失的,是那些具有四重性的事物。
然后是他心爱的地方,再后是他心爱的人们的面孔,他们的名字,都一一变得苍白,终于所有的人都被忘却。伊齐多尔的各种情感也都一一消失——某种早前的激动(当米霞生第一个孩子的时候),某种绝望(当鲁塔离去的时候),欢乐(当收到鲁塔的来信的时候),自信(当他发现事物的四重性的时候),恐怖(当有人向他和伊凡·穆克塔开枪的时候),自豪(当他从邮政局领到钱的时候),还有许多、许多别的情感全都消失得无影无踪了。终于,到了最后,修女阿涅拉说:“他死了。”这时伊齐多尔拥有的空间开始蜷缩,那些既非人间,又非天上的空间全都分裂成小块,陷入虚无,永远消失。这是一种毁灭的画面,比其他所有的画面都更为可怕,比战争、火灾,比星球的爆炸,比黑洞的爆聚都更为可怕。
就在此时,麦穗儿出现在养老院。
“你来晚了。他已经死了。”修女阿涅拉对她说。
麦穗儿没有吭声。她坐在伊齐多尔的床边。她用手触摸了一下他的脖子。伊齐多尔已经没有呼吸,他的心脏也不跳动,但身子仍旧是温热的。麦穗儿向伊齐多尔俯下身子,对着他的耳朵说:
“你去吧,不要在任何一个世界停留。你千万别受那些劝你回头的话语诱惑。”
阿德尔卡的时间
到了靠近沃德尼察的地方,她用手帕擦净自己的意大利细高跟皮鞋,整理了一下头发。她还得在车站坐上个把钟头等公共汽车。汽车开来了,她是车上唯一的乘客。她打开箱子,拿出咖啡磨。她开始慢慢转动小把手,而司机则通过后视镜向她投去惊诧的一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