立此存目:作为幽灵的动物
雨果《悲惨世界》写雅韦尔警官:“我们确信,假如人的心灵是看得见的,那就可以清楚地看到一个奇怪的现象,即每一个人和某一种动物有相通之处;而且,还可以发现一个连思想家也还若明若暗的事实,那就是从牡蛎到飞鹰,从猪到老虎,一切动物的特性都会在人身上反映出来,每个人都会有某种动物的特性。有时候,一个人甚至兼备几种动物的特点。动物不过是我们自身美德和恶习的具体形象,它们在我们眼前游荡,是我们心灵看得见的幽灵。上帝让我们看见它们,就是要让我们深思。不同的是,因为动物是幽灵,上帝创造它们时,就没有把它们塑造成可以教育的;再说,那又有什么用呢?相反,我们的心灵是实实在在的,有它们自己的目的,于是,上帝就给了它们智慧,也就是说,赋予它们可教育性。良好的社会教育,总可以从一个心灵中发掘它的有用部分,不管是什么样的心灵。”
前日和童童讨论马尔克斯,我说我觉得他笔下的人物都像动物,让人想到里尔克笔下的豹子:
它的目光被那走不完的铁栏杆
缠得这么疲倦,什么也不能收留。
它好像只有千条的铁栏杆,
千条的铁栏后便没有宇宙。
强韧的脚步迈着柔软的步容,
步容在这极小的圈中旋转,
仿佛力之舞围绕着一个中心,
在中心一个伟大的意志昏眩。
只有时眼帘无声地撩起。
于是有一幅图像浸入,
通过四肢紧张的静寂,
在心中化为乌有。
雨果和里尔克笔下的动物是作为“幽灵”的动物。里尔克这首诗有两句揭示了豹子的幽灵属性,相当打动我:“强韧的脚步迈着柔软的步容”“只有时眼帘无声地撩起”。这是静极之动,但如大地惊雷,有着撼动世界的力量。诚如本雅明所说,“幽灵”的出现是要在时间之上开启一个天窗。幽灵一方面是人的心象,然而又是实实在在的、坚固无比的物,它揭开的是物的真理,是空间的真理。在这个领域之内,通过雨果所说的“深思”,人类智慧的心灵与世界得以发生关系。大四时候在上臧棣老师的诗歌写作课的时候,我曾为了写诗在小区中闲逛,看到一只猫站在一个年久失修的铁栏杆旁边。它就是那样站着,这似乎就是它存在的最大意义。然而最惹人注意的是它的毛色又是那样奇怪,黑色之中夹杂着青灰色的黄,就像要和铁栏杆一起慢慢生锈似的。我突然意识到生锈不一定是时间性的。生锈也是一种真理的展开。于是就此写下几句歪诗:“没有这样的宇宙,也没有/时间外的一只猫,它/须发慢慢生锈,慢慢/用尾巴画成一个问号。”对于猫的尾巴总是完美地卷成一个问号的形状,我自以为是我一个很得意的观察。然而我却非常神往地想知道雨果“从牡蛎到飞鹰”的意思——我们身上有什么牡蛎性吗?这当然也是雨果伟大天才的体现。
法国象征主义的出现是世界真理涌现的一个伟大时刻,主体与客体、心灵与世界、人与物之间的沉静而又紧张的统一是如此精准地得到书写。然而,雨果在这里提到的心灵与智慧恐怕又会成为一些后现代主义者攻击的把柄。上学期上吕黎的课,这才知道原来有西方学者尝试彻底去人类中心主义,主张取消人与动物、植物的划分,变成“认知者/非认知者”。对于这些人来说,作为秩序表征的动物,作为象征的动物,作为幽灵的动物,都是可疑的,需要被“解构”的,都体现了愚蠢的人类那高傲自大的二元论思维方式。这是时下最先锋的理论,市场不小,但也是最脑残的理论。人类与世界的关系被简单地化约为物与物的接触、流动关系,这同样也是低级的心灵对人与自然的侮辱。往简单来说,如果你不信任人类心灵的力量,干脆就别做学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