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载|林奕含遗作《在好久好久以前》
文/林奕含
從前他和她是一中女中的王子公主。沒有太多人追求她,也不是太少,但聽見有他便紛紛退卻了,像開燈的房間看不見燭火。她甚喜歡他性格中堅持到彆扭的部分,比如他學古典音樂,竟根本不聽流行音樂,去KTV也只會唱一首《朋友》。
第一次接吻她早已從大學休學,他在美國念大學,聖誕期間返鄉。她才從精神病房出來,才第一次吞安眠藥,第一次上吊。遠遠地看見他只穿一件薄長袖,冷氣團把白上衣吹在他的腰身上,衣衫的皺紋亦有一種笑意。那笑意與從前被裝在過於寬大、僵硬的泥土色制服中的笑亦沒有不同。榕樹下他很自然吻了她。大冷天的,竟然還有鳥在啼,巢巢的葉子中找不到那鳥,仿佛是樹木本身在啼叫。她開始哭,說不行,說他什麼都不知道,說她已經不天真。說了你的事情。他問到那一步了。她想都沒想就說接吻。他又吻了她說他沒關係的。可是她看見他的眼睛裡有個小孩中蠱似地手舞足蹈在扒撕一棵千年白千層的樹皮。
隔天他陪她上台北會診,他們接了一個十站地鐵之久的吻。有一束光,像一束舞檯燈光像一支倒掛的紫色鬱金香包裹住他們。
後來她不捨得分開,去美國住了數月。他念理工,拿了作品要參加國際科展,科展辦在荷蘭。那是她第一次去荷蘭。在荷蘭一星期,做盡遊客該做的事。印象最深的是安妮·弗蘭克之家。安妮一家躲藏的那書櫃不可思議地矮小,不能想像要阻擋龐然四十二臂的歷史仇恨。折腰踏進去,裡面卻意外敞亮。馬上想到《安妮日記》裡散了一地的豆子和淹在豆里的彼得。也許豆子海里褲襠里的小雞,和安妮一路摸索過去的笑聲。一路上,書里的句子在腦子裡走馬燈。她才發現他的手一直攔在她頭上,怕她一頭撞上低梁,或者怕梁一頭撞上她。出來之後有個安妮的小青銅雕像,他擺正相機說去拍個照吧。她說不要,說她不要跟安妮·弗蘭克合照。他斂起笑容說他懂了,向她道歉。她說不是他的錯,不是他或她的錯,手指深深穿進他的手指裡面。
他在美東的大學城讀書。他去上課,她就坐在咖啡廳里看翻譯書寫文章。她沒有學歷,他不像其他人介意,只一直鼓勵她寫。他用的蘋果電腦,她不善用蘋果的中文輸入法,他竟甘心聽她口述,他謄打。又不是什麼了不起的文章。她英文在台灣還好,丟到美國就顯得破破爛爛。他教她念「 中杯 」,「 Grande 」,在露天咖啡座誇飾著嘴型。他的嘴唇粉紅紅,尾音像一個微笑,她無限地望進去,想要溺死在裡面。有時候在大賣場,美國的大賣場出了結帳區總有租DVD的自動機器,那是她第一回看阿莫多瓦《破碎擁抱》,看之前神經兮兮地問他,沒有中文字幕,她一定看不懂。看完之後,女主角死了,男主角瞎了,她哭得眼睛像杏桃;對他說,其實沒有那麼難。他撫摸她的頭,像是在說:是的,親愛的,這一切其實沒有那麼難。但是他們都錯了。
分手之後她也不再準備考美國大學,開始了游離在幻覺幻聽的生活。離他七年?或是八年?不記得了。她去年結婚之前,寫了長長的信給他;解釋在一起的一年裡為什麼她那樣混沌,向他道歉。河河說道歉本是自慰。不是的,高中班上三分之二的同學是醫生,臉書上綠大褂綠口罩外的眼睛,憔悴中有生機。動態里醫學名詞的拉丁文如異國的蚯蚓。她會想,啊,那就是我素未謀面的故鄉。她的人生被搶走了,被弄壞了,在某一刻就扭曲,歪斜了。
A sleeping dog beside a terracotta jug, a basket, and a pile of kindling wood 1650 by Gerrit Dou (Dutch, 1613–1675)
要如何解釋:是的,你吻了我,但我並未吻你。是的,你做了我,但我沒有做。是的,那時,我與你在一起,但我並不在那裡。這一切,要如何解釋,又為什麼要解釋?
那天她跟他說她上台北補習SAT的時候去找了你。為什麼?她聽見他的聲音里有釘子、壁櫥,和一整棟廢棄的鬼屋。她說因為他根本比不上你。為什麼?她聽見流沙開始吞噬那鬼屋,鬼的尾巴開始嘬束,臉孔在融化。沒有為什麼,她說她就是愛你勝過愛他。一面說她自己也哭了,拿頭臉身體去撞牆。他拉攔著她,沉沉地吶喊,像身體反芻之後的回音,他說了:沒關係,真的沒關係。過幾天洗澡的時候淤青從烏雲褪成老茶的顏色,一塊一塊在身上足有手掌大,斑斕得像熱帶魚。她心想她是個人人放養其中的魚缸。
那天她上台北補習SAT的時候去找你。隔著一年?或是兩年?忘記了。你一開頭就問她有男朋友了嗎?她答有。你又問男朋友是誰?她說以前說過的,對面高中那男生。你一臉滿意。當然她後來明白那是要減輕罪惡感。後來的事她沒有對任何人提過,對精神科醫生和心理諮詢師也是兩三年後才講上來。長褲撕掉紐扣,小褲撕出線頭。雖然也不是第一次。結束之後你開始看電視,憑著耳朵可以知道你又在看新聞,國家有人貪污,有人串供,你正義凜然、法相莊嚴地說起大道理,她靜靜地穿起衣服,靜靜地在你旁邊睡著。她依然不知道小時候發生了什麼。也許她潛意識想重新被污一次。
他第二次回美國開學那日,說了一句情話給她。她淚不能止,因為那竟是從前你說給她過的。怎麼可能迷信語言的人能得到真愛?送機之後她去買了一百顆普拿疼,不多也不少。那時在台南,被推進奇美,插鼻胃管洗胃。活性炭黑得像瀝青,她像是把一生的黑夜都吐了出來。從成大調來解毒劑,又被送上救護車,高速公路一路蹄鳴,從深夜吆喝到白天,直推進台大的重症監護室。她的背可以感到一路上醫院的地板很流利,毫不疙瘩,像一首童詩。身上插滿了管線,紅的紅,綠的綠。嘔吐的時候,心電圖會尖叫,她的上身彈起來,牽動一聲管線,管線連綴的點滴、機器痴痴地動搖。
轉到普通病房,楚楚醫生來看她,她想說話,無關緊要的詞卻像棉花漏出破娃娃:「 耳機 ……走路 …… 鉛筆…… 」她捏扯自己的脖子和嘴唇,眼淚代替語言流了滿臉。而楚楚還是一如往常對她說:「 好,好,很好。」病房外,爸爸大聲重複楚楚的話:「 從沒看過她情況這樣糟?」為什麼這個世界的隔音這樣差。
後來他們一個在美國,一個在台灣,時差將近一個晝夜。視頻聊天貪饞講到他的睡覺時間,道晚安後就開著放著。他道晚安的笑眼,像不善用餐具的小孩子眯著筷子去揀一顆豆,那筷子的深情。她一面看書一面看他睡覺。他偶爾打呼嚕一聲傳過來,她總像電器被插上電源。她是全世界最幸福的人。
有一次,他媽媽說了:你配不上我兒子。好幾年以後,聽說他家族有人生病,她馬上想道:伯母,誰家的孩子都會生病。想到這裡馬上覺得自己邪惡,馬上哭出聲。伯母 —— 我可能不配當你們家媳婦,但我是真愛你兒子的。後來也明白爸媽當初是不要他父母知道,第一時間才沒送去成大,她心裡一直有點恨意。
分手後一陣子,他放假回台灣,送了她喜歡的流行歌手CD給她。那個只聽巴赫莫扎特伊薩伊的大男孩,微笑捧著螢光濃妝大人頭的CD。她才第一次驚覺自己造成了如此之大的傷害。
鬧分手的時候也是王子樣,盛大的紅玫瑰一抱一抱送過來。他在美國,請台南的花店老闆寫了字條:失去你我會活不下去。陌生的字跡,嗡嗡浮出他的聲音。她知道他臉皮薄,竟還要在電話里叮囑這樣的信息,加倍覺得自己惡。可是來不及了。
她當然記得高中時候他在公眾場合尋找她的目光,四目相接的時刻對她來說就像是嗚嗚如泣的火車在隧道里找到那個漸強的光,那個出口。在小小的地下室補習,轉頭抽過面巾紙,她一定可以看見他的眼睛 —— 回過頭來,左手邊的河河已經在當醫生,而右手邊的冊冊在美國念博士。她以為自己會跟她們一樣。
那年,那天,你像夏天的鵝絨被,不合時宜地蓋在她身上,感情強烈到兇惡。你說她美,說她才華,對她說與一個美且才的女生「 能發生的關係都要發生 」。她當然知道那是胡蘭成的句子。她從未覺得自己像張愛玲,好比基督徒不曾覺得自己像耶穌。你清澈的惡意,她頓時間感到加倍赤裸、手足無措。
也許她早該明白,就像托爾斯泰描寫當年的俄法戰爭,軍隊棄守莫斯科,撤退時把整個莫斯科城都焚毀了 —— 你也像個兵,在離開她的時候,把不能帶走的東西,全部焚毀了。
A Still Life with Potted Flowers and Fruit by Marian Emma Chase (English, 1844–1905)
責任編輯:吳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