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前同事二郎战神

写于2017年春天。

有一天上班，二郎神指着地上重八九十斤的机器，开玩笑说，这玩意儿比一个大姑娘还要重！那机器是电机和钢丝绳的组合体，做动力源，再在窗户边搭建三角铁架，钢丝绳通过三脚架的滑轮从窗外吊瓷砖地板和水泥沙子。在小区作业常常需要抱着这玩意儿爬到五六层楼，最高时爬过10层。 听二郎神说完，我想了想，意味深长地说，哥们，抱这机器和抱大姑娘的心情不一样啊，这是机器又硬又死气沉沉，抱个大姑娘那是温软香玉，黯然销魂。你看你家邻居结婚那天，直接背媳妇一口气爬上六层！ 二郎神这个神位是我给同事封的，首先他姓杨，在家排老二，身强体壮，刚刚30岁，凑巧额头有一点点伤疤，看起来似乎像一只眼睛，所以这个称号应运而生，也是我对哥们以后飞黄腾达的祝福。 我们的主要工作是在小区把沙子还有地板砖水泥，用机器从窗户运进去。第一天上班，我的双手被绳子勒得起了一手血泡，疼得都抓不住拴在电机吊起的重物，防止蹭到到墙面的大粗绳子。二郎神说，你看吧，拽绳子，还是把沙子装进铁板焊制的容器。我拽绳子拽成手残之后，面对五立方沙子没有停一会儿，容器刚被装满，另一个就被钢丝绳吊下来，累得我差点断气。 后来一次地上有六七立方沙子（一立方大约三千斤），被二郎神指着说，这是九牛里的一毛。可见他对自己体能的信心是多么爆棚，实际上也是如此，在煤窑四五年的艰苦锻炼，让他做我们这些人里的气拔山河的小项羽，还是绰绰有余的。 我常和二郎神组队工作，在一起也聊得比较多。我脸色有些苍白，二郎神脸色黝黑一些，黑白无常的话题各种各样，长期接触我也看到了黑无常身上一些值得学习的特质，当然不是学他下煤窑。 “你能想象我当年下煤窑是怎么样的精神头吗？那会儿我才19岁，把30岁的青壮年都干跑啦！”二郎神边干活，边对我追忆当年。二郎神在2003年，19岁，托关系进了邯郸一家煤窑，一个月可以挣1500块，但是发到手时会被上面克扣500块。那可是2003年啊，虽然被克扣，但是也比家里上班挣钱多，老家的就业机会实在是一般般，镇上的人大都跑去大城市找出路。二郎神不能用第三只眼睛发射激光炮灭掉黑老板，替自己也替人民除害，所以只能踏踏实实地继续干。 每天早上4五点，二郎神起来下到地下几百米的隧道，常常泡在齐腰深的凉水里，一天就吃一顿饭，倒不是吃饭被黑，而是因为吃不下去，指不定这次下煤窑就直接去阎王那里报道了，一般都是晚上10点下班再去吃饭，但是下班吃饭前需要爬两百米高的上千级的阶梯，在浴室洗一地比墨色还要乌黑的铅华。 “晚上回去洗一洗，地上都是一层黑泥！在煤窑有句流传甚广的玩笑话：下班回家跟老婆亲热一番，老婆都得尿三天黑水！”二郎神微微地笑着说，笑容里带有一些外人不足以明了的沧桑。 在06年时，二郎神一个月已经挣到5000块，熬出头当了一个小班长。同年间，普通工人一个月也不过才900块收入。外出的估计可以挣到1500块。那两年二郎神相亲找了一个姑娘，花了1000块给未婚妻买了一件羽绒服，当时未婚妻给人看门店，一个月才挣300块，可把媳妇高兴得又蹦又跳，脸上跟绽开的花一样。出去公园约会的中午，要两斤水饺，几个菜，不一定吃完，纯粹是讨未婚妻高兴。那会儿二郎神拿着花2000块买的摩托罗拉，在没有无线网络智能手机微信视频的年代，和老家未婚妻一个月打500块长途话费。那是一个质朴的年代，男女相亲之后，可以等两三年，然后选择吉日，结为连理。就这样二郎神和未婚妻终于在时间流逝的一个时刻风光大婚，结婚时花的钱完全是靠他自己挣得。 我曾见过几次二郎神的父亲，是一个耳聋，模样清秀，戴着列宁帽，摘下时，头发有一点点灰白，老实巴交，大约55岁左右的小老头。二郎神和他父亲性格很像，温和，稳重，几乎没有和人动怒过，唯一一次发脾气是因为女儿不写作业，平时考90分，这次却只考70分。让女儿改试卷，女儿没有认真，二郎神一看试卷还是错误连连，怒从心起，就踹了闺女一脚。工作间隙坐在地上的二郎神叹道，自己其实也不想打女儿的，但是，不想让她重复自己混不出头的苦日子。 后来有人问我，你和二郎神性格好像啊，你们是亲哥俩吗？我摇摇头。然后恍然，原来我在大家眼里也是一个老实娃啊！ 二郎神在结婚后，下煤窑工作的钱已经花完。辞去煤窑的工作职在我们当地各处打工，爬过建设中的小区楼支造混凝土钢筋梁的木板，困窘时搬过砖，挣的钱并不怎么多，家庭生活过得勉强。然后，生活所迫，二郎神在大女儿四五岁时，只身一人去了天津找工作，在网上查一查哪里厂子招人，最后进了天津最大的钢铁企业，这家是正规企业，一天8小时，歇周末，钱不少挣，周末时二郎神还会去港口卸货，一火车皮货物大约六十吨，几个人一起干，完工可以挣200块。我最不喜欢和别人一起去打工了，因为人心不齐，指不定谁一开头打了退堂鼓，众人便做鸟兽散，天津是我自己一个人去的，在网吧上网一搜招聘网，再去厂子地址。这是二郎神告诉我的，他这几年外出打工的经验。 钢铁厂车间里的温度总是高达900度，空气似乎都沸腾起来了，像一座火焰山一样。厂子提供冰棍饮料的福利，可以随便吃喝，管饱。二郎神的工作是用铁锨端烧红的铁块，扔进火炉里，每次十几秒完成任务，再重复。我看他脸色黝黑，估计就是在钢厂那几年烤成这样的，再回不去曾经的白嫩清秀。有次上班期间，蹲着的同事不小心，用锋利的铁条划二郎神大腿上，笨手笨脚的同事见此又紧忙站起来，又不小心划到二郎神的胳膊上，留下两道醒目的伤疤。但是最让二郎神烦恼的不是工作问题，而是和人打交道，因为身边许多人胡吃海喝乱花钱，没钱之后就借钱，借了不一定还，有的借了还，但是一拖再拖，能拖你半年。 “你能想象钢厂车间的900度是什么概念吗？”二郎神问我。 我想象不出，夏天时气温高达39度，我就已经受不了了，衣服被汗水湿透，像从水里捞出来的一样，一拧地上可以湿一大摊。刚夏天时，我的皮肤被晒伤，疼得不能碰，洗澡时也感到像被针刺。虽然钢厂不至于晒伤，但是跟蒸笼一样，让人热晕也是分分钟的事。 二郎神靠在钢厂上班几年的积蓄和贷款，在县城买了一套房子，用他自己的话来说就是，我用20万买了这套房，然后又欠了20万，但是我如果拿20万在村里盖一所房子，那我得盖得多好啊？哎，老婆非吵着要房子，没办法啊！你呢，你啥时候来这里买个房子，咱俩可以做邻居。 我说，哎，这个，下辈子了吧。 二郎神在县城买了房子后，着实吸引了村里的大姨子丈母娘一星期好几次的观光，更让人不可思议的是大姨子每天都要来二郎神的庙里拜访，还顺便把路上认识捡来的朋友也带过来，二郎神心胸开阔没有说什么，二郎嫂也是心底大方，又是娘家人，自然更无多议，就是招待他们花点钱，稍微拮据一点。 虽然力壮如项羽，上班期间有两次二郎神也像一只斗败的公鸡，萎靡不振，声音沙哑，毕竟这个神是我封的，即便是奥特曼也有滴滴滴提示能量不足的时候,但是二郎神没有打退堂鼓，咬牙坚持到干完，毅力可嘉。 事情是这样的，麦收那几天二郎神回家灌溉农田，大约七八亩地，一晚上没有灌溉完，但二郎神也没有合眼。早上他爹接他的班，他就回县城继续上班。那天早上天色阴沉，小雨转中雨，淋淋漓漓不停，干了一会儿后就只能收工。中午工头出一百块让大伙去吃饭，我喝了两瓶啤酒就已经到达极限，二郎神和另外两个仙友分了一斤高度数白酒外加一包啤酒。于是他们开始在座位摇摇晃晃，讲酒桌上的那些兄弟大义，有财大家发，差点找来香炉插香，叩头结义金兰。事后证明了一件事情——他们当初说的都是屁话。 众人酒饱饭足就回家睡觉，一小时后乌云散去，天空放晴，工头打电话又让继续上午的工作。二郎神整个下午身体摇摇晃晃，本来一天一夜都没有睡觉，又干点累活喝点高度白酒，精神恍惚，一反往日的豪气干云，眼前的六立方沙子不再是九牛一毛了，而是进化为牛魔王。 高度劳累的人跟发高烧的人一样身体不舒服，发烧般难受的二郎神半年来第一次吐槽，直言自己当年净靠体力劳动，不会经商，也因为学习不好而没有做办公室，现在还在重复过去。最后总结了一句，二郎神说：我们都是大傻逼！ 我安慰二郎神说，你喝多啦。 第二天身体恢复如常的二郎神，继续当起了战神，意气风发，不再吐槽，牛魔王又变成九牛一毛了。 第二次是二郎神生病，起初先是咳嗽，继而发烧，但是二郎神认为自己没有生病很多年，发烧也是九牛一毛的小事，想靠强大的毅力精神支撑身体上班，没有去看医生，一拖再拖。结果，那天二郎神跟一个小姑娘一样，说话声音轻细无力，战斗力也从花木兰退化到林黛玉。二郎神哥们忧伤地说，下班了，一定去看看！果然，第二天，打针吃药后的老羊，精神头又回来了，大有我胡汉三又回来了的气派。 二郎神说这十年来都是自己一个人把家撑起来的，媳妇跟小孩一样到处转转玩，挣不了多少钱。甚至有一次媳妇骑电动车县城去商场，进去转了半天出来，发现电动车已经飘然无踪，被贼偷去，也没有怪她，反倒安慰媳妇不要在意。 话说，二郎神和二郎嫂的感情还真不是一般的好，几乎没有吵过架，吵架也是二郎神先低头认错。二郎神也几乎没有打过孩子，唯一一次，就是因为大女儿没认真做试卷。小女儿胖胖的，活泼，常常撒娇，高兴时候会唱歌跳舞，笑声爽朗，不高兴时直接地上一坐，哗啦啦哭起来，声震四方，二郎神也是好好抱着孩子哄，没有恐吓或以暴力制止。男人当爹当老公当到这份上，不服不行啊！ 有一回二郎神的大女儿站在自家小卖部门口（车库），我和二郎神要去别的小区搬砖，大女儿微笑着喊爸爸，还摇着小手跟二郎神打招呼。二郎神也摇着长满老茧的手，满脸微笑地回道，嘿嘿。看得我差点泪流满面，因为如果我像这样和我爹打招呼，我爹不是骂我傻逼，就是直接一脚踹过来。所以，我在家或是外面几乎都不跟我爹打招呼说话，甚至都不理他这个暴力摩托。 二郎神平时不苟言笑，但是有时候也会展露个人特有的幽默风趣，他的口头禅是：“不是路不平而是你不行，”或是唱歌：“天空飘来五个字这都不是事，是事也就这一会儿一会儿就完事。”由于其他人在老板叫去吃饭时只喝酒不吃菜，二郎神说，哎，以后不喝酒啦，老婆吩咐就专心吃菜，吃光。碰到小区结婚的，二郎神微笑着对我说，哎呀赶紧干完下班，下班之后还有一个洞房花烛夜等着我呢！ 夏天块结束时，二郎神在新楼房家请过我们吃搬家饭，老板扣我们一人几十块买了几斤羊肉，炖了一锅羊肉汤。那一夜我喝醉和二郎神谈人生，聊了一些什么，我已经忘了。但我记得我问，你是独生子吗？二郎神说，不是啊，还有一个哥哥，他没有成家，告诉你吧，他就是一个神经病！说者无意听者有心，我如果以后不结婚，也会成众人眼里的神经病？伤心之余又喝了一瓶啤酒，难受得想吐，回家后直接躺在水泥板上睡着，半夜被我爹踢醒，滚回床上继续睡。 想着刚刚认识二郎神大哥时，他夫妻俩很热情地要为我说媒，搞得我很不好意思，自那以后我见二郎嫂都是远远躲开，试想，我脸皮薄，常常脸红如灯笼，又因为紧张说话跟念慢节奏的Rap一样，我自己都接受不了。后来在二郎神大哥的介绍下，我爹逼我去了相亲，最后我还是拒绝了。只是心事太多，只好用酒把愁肠浇灌。 二郎大哥身上的男子汉自强不息，踏踏实实的的精神着实影响了我，自去年冬天一别，就再也没见过他。现在二郎神大哥也去改行开车送货，日子渐稳，希望这几年二郎神大哥可以当上杨老板。这是我们一起上班时我对二郎神大哥的祝愿，我拿着铁锨往铁板容器里装着沙子说：以后县城肯定得多一个杨老板！ PS.送给二郎神大哥，未来的杨老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