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海话里的“野狐谈”,是否即“野狐禅”?

2022年上半年,注定让人忘不了,因疫情封控在家几个月,真是罕有的经历。为了散心,从自己的书架上随手拿下几本书册来重读复习。其中一册,是金克木先生的随笔集子《书读完了》。金先生的著作,以前也曾经翻阅过。这位老先生,在老一辈的学问家里,有他自己的特色。最特出的是他曾经在印度学习和工作了多年,懂梵文,能读印度古典和佛经典籍的原册,对于佛学能有原汁原味的领会,再与自小扎实的中国学问结合起来,在儒释道的一体比较中便有独到的心得。此外,金先生的好奇心与求知欲特别强烈,对于近世西方新兴的逻辑、符号、语言等新学问广有涉猎,而且有地道的融会功夫。
这一次在《书读完了》的小册子中,又读到了他那几篇有关公孙龙子名学、《四书》里的《大学》、佛学里的《心经》的有名文章,依然是眼前一亮。他眼光独到,思想细密,能道别人之所未道。他在公孙龙子“白马非马”的名学之辩与孔子名教的“必也正名”的比较中,看出中国历史思想上名学发展中断的趋向与影响;在《四书》朱注于元明清三朝如此长久的独尊地位中,看出论孟与八股文的渊源关系和《大学》中修身与平天下的“大一统”历史趋势的“一副潜脉”;也在《心经》的“五蕴皆空”的“空”字里,看出与现代科技里电子光屏上“刹那生灭”的光暗明灭、构图显像的“零位”的类比。这些文字都让人印象深刻,启发人思考。
在金先生《心经现代一解》的文末,见“野狐禅”三字。大约是不知不觉在重读金先生的过程中受了他灵动思路的影响,一下子想到,上海话里有一个方言,意思是“装模作样、似是而非、旁门左道地胡扯一些好像有道理的话”。有人按音选字,写作“夜壶蛋”,但这实在是不着边际,没有来由。由字音字义统摄地来猜想,是否与“野狐禅”有关系,可写作“野狐谈”,不仅字音“字字合拍”,而且意思也是完全符合。
自己虽然出生在上海,是老上海人,但对于上海话,说不上有研究,这一猜想到底对不对,殊难自信。于是马上发了个微信,给上海滩有名的沪语研究专家褚半农先生。他一会儿就“回信”了:可用“野狐谈”,从“野狐禅”变化而来。有了专家的肯定,心里非常开心。又反复想了想,觉得应该是合适的。或者更为考究一点,把“野狐谈”写成“野狐谭”,越加文从字顺了。
这样,便来了更大的兴致。记得“野狐禅”的出典,是来自禅宗语录的汇编《五灯会元》。从藏书里把那三大册书找出来。那出典是在卷三“百丈怀海禅师”条中,曰:
“师每上堂,有一老人随众听法。一日众退,唯老人不去。师问,汝是何人。老人曰,某非人也。于过去迦叶佛时,曾住此山,因学人问,大修行人还落因果也无?某对云,不落因果,遂五百生堕野狐身,今请和尚代一转语,贵脱野狐身。师曰,汝问。老人曰,大修行人还落因果也无?师曰,不昧因果。老人于言下大悟,作礼曰,某已脱野狐身,住在山后。敢乞依亡僧津送。师令维那白椎告众,食后送亡僧。大众聚议,一众皆安,涅槃堂又无病人,何故如是?食后师领众至山后岩下,以杖挑出一死野狐,乃依法火葬。”
丁福保辑编的《佛学大辞典》,在“野狐禅”“胡喝乱喝”等条目中,引述了上述的公案故事后,做了这样的解说:“禅家以外道为野狐禅。……谓野狐禅者,自无真个见性,而猥对学人下喝也。盖是圆悟‘雷声洪大,雨点全无’之谓,徒为大喝,更无益学人之力,恰如空雷之不降膏雨无润草木之功也。”
回看到那个公案故事里,堕野狐身与脱野狐身,全在那两句不同的“喝”语。老人当年对着学人喝断:大修行人“不落因果”,便堕入三百辈人生的“野狐身”。禅宗认这个“胡喝乱喝”的“不落因果”的喝语,为“野狐禅”的典型。它为大修行树了一个看上去很“理想”的不落因果的大目标,这个大目标看上去又与佛法的超脱超度、脱离苦海的义理相通气,好像很有道理。所以它在喝断时,“空雷声”显得很是响亮。
但是,修行如果树起了大而无当的大目标,这本身即已堕入了恶因果,其“堕野狐身”或也是当然。而且世间缘起境遇和道路不止千万,单单指出一条有点难以落脚的独路来,舍此别无他途,那也有点害人。而且,更为紧要的是,佛法的入心处,不是说脱离苦海,就是隔离或隔断那苦海,让人离得远、绕开去或者掉头不看它,而是就在那里面,直面正对着它,却能够“脱离”。这正是百丈禅师破“野狐禅”的那句“不昧因果”的禅语的真义吧。不昧即是明白,我们平常说“读懂天意,顺天运化”,或与此义通。佛法有六度,“智慧度”虽排在最后,却是最根本。按金克木先生的说法,“在从简单到复杂的‘佛法’的无数大小道理中没有神,首重智慧觉悟,由此生信仰。……避免受刺激而迷惑,要求清醒,不提倡闭着眼睛不理解也执行”。
《五灯会元》既然拿出来了,那就干脆把与“野狐禅”有关的内容都整个地翻找一遍,不敢说找全了,却又有新的发现。这里择要地抄录几条:
1,“南安军雪峯道圆禅师”条下:“时二僧论野狐话。一云,不昧因果,也未脱得野狐身。一云,不落因果,又何曾堕野狐来。师闻之悚然。因诣积翠庵,渡涧猛省,述偈曰,不落不昧,僧俗本无忌讳。丈夫气宇如王,争受囊藏被盖。一条楖栗任纵横,野狐跳入金毛队。”
2,“杨州石塔宣秘礼禅师”条下:“上堂,举百丈野狐话,乃曰,不是飜涛手,徒夸跨海鲸。由基方捻镞,枝上众猿惊。”
3,“嘉州九顶清素禅师”条下:“祖见,乃问,百丈野狐话,又作么生。师曰,来说是非者,便是是非人。祖大悦。”
4,“临安府径山宗杲大慧普觉禅师”条下:“ 问,大修行底人,还落因果也无。前百丈曰,不落因果,为什么堕野狐身。师曰,逢人但恁么举。曰,祇如后百丈道,不昧因果,为什么脱野狐身。师曰,逢人但恁么举。曰,或有人问径山,大修行底人,还落因果也无,未审和尚向他道什么。师曰,向你道,逢人但恁么举。”
5,“台州鸿福子文禅师”条下:“不昧不落作么会,会得依前堕野狐。一夜凉风生画角,满船明月泛江湖。”
6,“潭州慧通清旦禅师”条下:“翌日入室,山问,前百丈不落因果,因什么堕野狐。后百丈不昧因果,因什么脱野狐。师曰,好与一坑埋却。”
7,“荆门军玉泉穷谷宗琏禅师”条下:“不落因果,为什么堕野狐身。师曰,庐山五老峰。曰,不昧因果,为什么脱野狐身。师曰,南岳三生藏。曰,祇如不落不昧,未审是同是别。师曰,倚天长剑逼人寒。”
8,“婺州三峰印禅师”条下:“上堂举野狐话曰,不落不昧,诬人之罪。不昧不落,无绳自缚。可怜柳絮随春风,有时自西还自东。”
以上这八条,虽说法各异,但有一个共同的特点,便是都没有“死在句下”,未在破与立之间演变出一副“相像的面孔”。“不落”是“野狐禅”,它的句法是“千万不要如何”,实质上便是“一定要如何”。“不昧”破了“不落”的“野狐禅”,但请注意,它的句法也是“千万不要如何”,如果“死在句下”,也很容易就成了“一定要如何”。破与立对立的两面,便长出了同样的“面孔”。
任何一句断案语,任“雷声”再是轰鸣震响,并不足以单凭了它来悟人。任什么义理和高明的道理,落了言筌,任怎么说,都会长得越来越像,成为一样的东西。历史上,以理服人的同时,更多的却是以理伤人,言语害人,“软刀子”,却是真见血。这样的悲剧,古今中外,举不胜举。
所以,在上面几条里读到“不落不昧,诬人之罪。不昧不落,无绳自缚。可怜柳絮随春风,有时自西还自东”等等话语,实在有点亲切而且温暖。无执是佛法的要髓。不论“不落”,还是“不昧”,只要多是有执,那便对人苛,对己亦不松不懈。未若杨柳依风,随东随西,则不落不昧皆在其中矣。由读金先生文,借了灵感想到上海话里的“野狐谈”或是由“野狐禅”而来。虽有专家的认同,但这只能聊备一说。如果也拿了“千万不能”的思路,认为千万不能写作“夜壶蛋”,一定要写成“野狐谈”,再考究而成为“野狐谭”,认为肯定正确,一点不会错,这便马上也成为一个新的“野狐谈”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