耶鲁大学·Donald Kagan-希腊史（一）黑暗时代

一、黑暗时代

首先我要提醒各位，你要了解的年代越久远，你能获得的确定性资料就越少。我们课程之处谈论的话题甚至没有书面记载，只能通过一些“无声的证据”（考古成果）来还原当时的事实。这意味着最基本的事实也可能会有分歧，我们只能谈论我们尽最大努力还原的事实。

让我们从爱琴海岸的青铜时代（3000BC）讲起吧。我们现在已经能精确到公元前2900年了，我们可以首次使用“文明”这个词了。“文明”意味着我们建立起了城市作为永久性住宅区，与村庄相对。农村农业在旧石器时代晚期和新石器时代随处可见，但这还不叫我们现在讨论的“文明”。城市意味着，出现了相当数量，无需自给自足的人口，他们无需农业劳作，只需要从别人手上获取食物，比如官僚、神职人员等，总之，不需要进行生产性劳动。这就是关于城市最狭义的定义了。我们当然能从城市中找到更多别的特征作为文明的标志。在20世纪，英国人阿瑟·埃文斯爵士为克里特岛的文明能以重见天日做出了卓越的工作，他将之命名为米诺斯文明。米诺斯文明的范围要比克里特岛更广，这个文明建立了我们现在所称的“帝国”（Empire），分布于地中海的广大地区，就起源于克里特。这是一个青铜时代的文明，也是我们在此区域知道的第一个文明。

我们要从克诺索斯城来了解米诺斯文明。在这里，我们发现了留存至今的宏大宫殿群。当你考察过那个地区之后，你会发现它们和一些旧的近东文明非常相似。我们谈论的近东旧文明起源于美索不达米亚平原，经过幼发拉底河，其范围超过了伊拉克，还包括叙利亚和其邻近地区。它只比埃及晚一些。早在19世纪，学界就已经破译了古埃及文字和古美索不达米亚文字。所以他们发展出来了一套方法来解读这个文明。这套方法不适合克里特岛。虽然他们确实有一些手稿存世，我们能看到这些残片，到了今天，没有人能解读米诺斯文字。我们今天主要谈论这个早期的青铜文明和希腊文明的区别。

首先，米诺斯人不是希腊人。严格来讲，什么样的人是希腊人？依据是他们的母语。说希腊语的人最早只是一个小群体，在族群内通婚，由此发展出相近的文化特征，语言只是这个文化的一个线索。19世纪有很多人在谈论人种，他们认为人种的基因决定了人种的特点，这已经被事实证明为不当的。我们谈论的希腊人是一个文化范畴，是严格地以所使用的语言为主要标志的。说希腊语的人群主要集中在爱琴海附近，或许在2000BC，在米诺斯文明的一千年左右之后。我们可以把早期希腊锁定在1900BC。对于这些早期希腊居民，我们知之甚少，三四百年之后，这块希腊人聚集的土地出现了建筑群，我们才开始对它有更多的了解，我们称之为“迈锡尼文明”。这是以伯罗奔尼撒半岛东北的迈锡尼城命名的。阿伽门农的故乡就在迈锡尼城。所以我们称这个青铜文明为迈锡尼文明（1600BC-1100BC），或许也没有那么晚。他们讲希腊语，这一点是确定的。在20世纪我们不确定，但现在我们有了考古的文献证据：当地出土了一些因为火灾而意外被烧成的陶土碎片，上面有明确的文字记载。克里特岛的文字使用也是这样被发现的。这一切火灾都是意外，这些陶土本来应该在火焰中分崩离析的，但是它们偶然地显现出了留下的记录，这一切都仅仅是意外。我们发现的这些东西在生活中是有实际用途的。

当埃文斯在克诺索斯发现文字的时候，他发现了两种手迹（Script）:他无法分辨那到底是什么，因此给它们命名成A类线形文字（Linear A）和B类线形文字（Linear B）。因为他通过仔细对比发现了二者的不同。这两者看上去很像，从地质学的检测来看和笔记本身而言，后者更接近现代。我们的绝大部分信息都是从B类线形文字中得到的。在1905年，由一个热爱解决此类问题的天才年轻设计师解决了，他发现这是希腊语的早期书写形式，从而基本上破译了这些文字的内容。开始的时候充斥着质疑的声音，但随着证据的出土，这已经基本无可质疑了。所以，在这个迈锡尼时期出现的文字可以一定程度上告诉我们：迈锡尼人就是希腊人。

谢尔曼抱着年少的梦想去寻找荷马说的那个地方，后来我们都知道了，他找到的那个土中的城市被证实是特洛伊。随着这次成功，他又找到了迈锡尼城。这些文明（以迈锡尼文明为最典型的例子）有以下几个特征：（1）它应该是从一个建立在山顶的村庄、城市、聚集点开始的，一般来讲这类城市都会选址在险要的山峰上，人们不易攀爬而来，这也是建筑堡垒最好的地方。（2）距离海洋有一段距离。迈锡尼离海大概有十英里，有的更近，但没有在海边的。这大概与文明诞生的早期世界危机四伏有关，一夜之间的毁灭性打击往往来自海洋。但没有太远，迈锡尼文明是以贸易致富的商业文明。（3）这些文明周围往往有农田。当然，生产食物是必须的，贸易什么也保障不了。你必须有自己人来供应生活必需品。这些共同组成了迈锡尼帝国的文明内容。

谢尔曼首先发现了大量的墓圈——竖穴墓，随后又发现了蜂窝墓。蜂窝墓和巨大的宗教活动有关，和王室有关。在迈锡尼山顶，我们发现了皇家宫殿。可以确信，统治这些地方的人在当地有无上的权力和财富。就算建造这些墓穴的人是奴隶，那也需要成千上万的奴隶工作相当长的时间，你还要养活这么多奴隶——我们谈论的是一群非常富有的人。还有品目繁多的珠宝，尸体上的纯金面具、武器…… 我们可以发现迈锡尼文明的器具的影子遍布地中海周围，迈锡尼和埃及也有着贸易往来。很多迈锡尼物品也流传到了美索不达米亚，这说明迈锡尼文明不是封闭的文明，它跟整个地中海都有贯穿的联系。迈锡尼卖一些小小的芳香油瓶。

我最好解释一下油在古代的地位。古代是没有肥皂的，这很不好办，是吧？如果任何人想清洁，就是用油，一般是橄榄油，涂满全身，然后才是用水。油是了不起的东西，可以吃，可以用来清洁，但橄榄油的味道并不好闻，所以要在里面放香料。很多香料都是来自希腊之外的，一些顶级香料来自非洲东北部。记得《圣经》中的示巴女神吗？她之所以这么富有，就是因为有数不尽的香料。

我们看到，迈锡尼毫无疑问是发达地区，迈锡尼文明的内部文化就是统一的。地中海周边的这些地区都是连贯的。你可以很轻易地辨认出一个陶器的特色，但你无法分辨它来自地中海的哪一侧——因为他们共享一个统一的文明。我们接下来会把迈锡尼和迈锡尼文明陨落之后的希腊做对比。

你即将看到一个高度统一的文化——全球化的世界，只不过这个“球”非常小，仅仅是地中海周边，他们不关心地中海之外的世界。他们从事贸易和某种程度的工业，是互相联系的商人，这已经和古代近东地区的更古老的文明有相似之处了——埃及法老、美索不达米亚平原的独立城邦…… 需要说明的是，不管是国王、君主、任何唯一的统治者作为军阀，拥有所有经济活动的控制权。最好的例子就是在美索不达米亚，幼发拉底河流域的城市，那里的统治者通过众多官僚的协助，在他的宫殿中，就可以完全布画全国的经济。有证据表明农民接受国王的种子，国王指导人民在何时、何地、如何耕种作物。由于美索不达米亚平原肥沃的土壤，作物一般不需要施肥。这样的制度在亚洲早就有了。埃及法老的政治性质则是完全集权化的，法老是唯一的统治者，并且他控制着所有作物。再比如汉谟拉比王，他的政治权力性质和法老也是类似的。

并且，这些统治者拥有完全的宗教权威。比如埃及法老自己就是神明，人们要像膜拜神明一样膜拜他。古巴比伦不一样，汉谟拉比自己不是神，但如我们所知，他留下了现藏于卢浮宫的铁证：汉谟拉比法典。它在前言中标明了为什么我们应该遵守这个法典：因为我们世界的最高神明马杜克任命我为国王，我的所作所为受神明的指引，如果你质疑我的话，你就是在质疑神。这一点很重要，他有一个完全政教合一的君主政权。正常的情况下，文明的和前文明的都是宗教和非宗教事物相统一的。所有的事务都被一个唯一的君主通过合法继承和宗教赋予他的权力管理。这是人类最传统的生活方式。

关于迈锡尼的社会和经济性质，我们只能从考古成果和B类线形文字记录中的研究得到证据。这个政体效法了东方君主政体。这个统治着迈锡尼、皮洛斯、底比斯的人，在碑文中被称为“王”（Wanax），这正是之后希腊语中的“王”（anax）加了一个W的结果。所以我们可以看到，这个词后来形容有权力的人，但是在这里代表首领，君临万物。他直接拥有着广阔的国土、任命官员的权力、统掌皇家奴仆的权力。大多数出土的陶器片都是目录，里面罗列的宝物都属于国王，另外一部分是国王的手谕。陶片中也没有其他的注释，但至少可以说明，没有法律，只有国王对自己统治秩序的规定，包括立法权和执法权。

在皮洛斯的证据更有趣：我们只发现了一年的记录，但是在这一年的记录中看到了几百个地方数千宗交易的细节，相当于我们今天的档案卷宗。比如，青铜被运往不同的地方制造箭头或者刀剑，涉及多少劳动者都清清楚楚。克里特的羊多达两万多头，在一个克里特的村子里，一个女孩和一个男孩被作为护士雇佣了。这和我们谈论的希腊世界（中央集权）都是不同的，这些才是我真正想说明的：虽然他们是希腊人，但统治他们的文化和我们接下来要学的完全不同。他们有王宫经济、有官僚制度、有集体农业，这种经济和政治社会发展了四百年。

四百年之后，一些可怕的事情显然发生了：它动摇了社会的稳定，最终导致了这个社会的解体。大体来说，1200B.C.， 爆发了以地中海周围所有已知文明为对象的全面战争。埃及遭受了一系列的外敌入侵，绝大部分集中在尼罗河三角洲。受害者包括利比亚人，但有些也直接被称为“海上民族”（Sea People），统治小亚细亚和安纳托利亚王朝的赫梯人，他们在那里安然度过了几百年之后也遭遇了入侵。同样，针对叙利亚和巴勒斯坦王国的战争也在爆发。远在西边的意大利和西西里也被入侵了。发生了什么？众说纷纭。有一个理论现在很流行：这种观点认为这些王国起义的内部原因是因为民生困苦时人们必然会反抗，但这似乎只是马克思主义者们的愿望。另一种学说对土地孢子进行了调查，结果是那个时期发生了干旱，民怨沸腾；也有人归结于气候变化。我们知道爱琴海中心有一个小岛叫锡拉，是由一次巨大的火山爆发形成的。锡拉岛上的火山造成了气候变化吗？我们无法确认爆发的时间。证据实在太有限，我们无法真正取信火山爆发理论。还有一个更早的理论，尽管这个理论现在已经没人相信了——发生在迈锡尼的陨落是由于地中海外部的部落的迁徙所导致的。大约在1600BC，他们通常来自北方或者东北，用武力手段进入了迈锡尼。会想到罗马帝国的灭亡从而就相信这个理论吗？罗马衰亡的理论肯定比迈锡尼陨落的理论更多，但这个理论是来自一个神话“赫拉克利德后裔德回归”。他们是神话英雄赫拉克勒斯德子孙。赫拉克勒斯是伯罗奔尼撒德大人物，他的子孙被逐出之后发誓一百年之后一定会回归，征服这片土地。这是一个线索去解释这个古老的故事：比如公元前十五世纪，住在伯罗奔尼撒的人是希腊多利安方言的主要使用者。有人认为赫拉克勒斯的子孙说的一定也是多利安方言的使用者，换言之，这侵略者是另一支希腊人的队伍。荷马给他们起了三个名字：第一个是最常见的，亚该亚人（Achaeans），达南人，阿戈斯人。在赫梯国王的记录里，有提到这些人被称为一个类似的读音。结论就是，跑到这里的希腊人（多利安人）屠杀了他们（亚该亚人）或者统治了他们，对他们进行了清洗，废除了他们的语言，进行了多利安教育。支持这种说法的理由是，如果你跑到伯罗奔尼撒战争的一个城市，那个地方非常难去：他们叫亚该亚。他们很可能被驱逐了。多利安人可能真的是赫拉克勒斯的子孙，真的对迈锡尼进行了侵略。（一些考古证据）他们借助了比青铜器更先进的铁器当武器，实现了侵略。但是这个说法是不被接受的——它太过于简单了。太多事情证明它并不正确。但是，这个故事不是毫无价值的。来自北方的说多利安方言的希腊人南下到迈锡尼人居住的更富裕舒适区域，他们没有再和故乡保持联络，而是以家庭和部落的形式继续着南下的浪潮，逐渐施加压力，有压力时就放松，无压力时就跟紧——这可能确实是一种入侵。因为确实有证据表明迈锡尼人在那个时期被惊吓过。如果你在应战，你最担心的肯定是饮水问题，我们在这些地方看到了蓄水建筑。

随后我们看到这个文明走向了尽头，随之而来的时民众的背离，有些人逃到了雅典（幸运的是，雅典没有被毁），有的人逃到了爱琴海别的岛屿上。这确实是希腊人扩张的黄金时期。最后一击终于来了：摧毁这个城市的文明终于来了。人们认为皮洛斯的覆灭是在1200BC，迈锡尼可能在五十年后，别的地方可能更晚一点。这些地方有的是在迈锡尼文明中地位重要，没有被希腊重建的——彻底消灭了。

我想，对我们的结论有帮助的，应该是：所有的成果都是了不起的。希腊地区再也没有出现过迈锡尼这种文化。希腊的文明是不连续的，一扇门关上，另一扇门打开。800BC或者是750BC，我们就和毫无文字记载的时期脱勾了——可能来自亚洲，可能来自希伯来，可能来自黎巴嫩。但这些文字和迈锡尼文明没有任何关系。希腊人有很长一段时间是彻底的文盲，为什么称之为黑暗时期——（1）没有任何记录； （2）不好的，坏的，悲观的，艰难的，悲惨的。这就是这个术语的含义。这就意味着迈锡尼文明陨落的到来。这个时期，希腊人是被孤立的。

希腊内部也遭遇了危机——地方主义兴起，统一被破坏了。能想到中世纪吗？土地被分来分去，位移都成了危险的事情。这也是当时希腊的情况。地方特色开始鲜明起来：他们不交流了。城市相对独立，人口稀少，贫穷，弱小成了当时希腊城市的特征。他们不能继承上一代人的工作，幸存者们必须想出新办法，但是这不容易：这夺走了很多人的生命。但是，新的可能性诞生了。

古希腊人总是认为有一个上古的，最好的时代，那个时代英雄辈出，我们有一个已经过去的伟大往昔，我们是后来变成了悲惨而弱小的希腊人。这些记忆是来自口口相传的故事的。然后，最终，我们不得不相信，“史诗支撑起了我们的记忆”。在荷马那里，我们发现了水平极高的史诗，那些记忆和口述构成了我们自己对历史的看法。一旦你意识到了里面对迈锡尼文明如此详细的记载（750BC），那就一定会有一个回溯迈锡尼文明的诗化传统。这些人发展着诗歌的传统。

罗马的灭亡没有对旧传统中最关键的文化（罗马天主教会）产生破坏，但迈锡尼文明的衰落是彻底的从零开始。这是真正的从头开始，希腊人也没有机会受谁影响，必须从可能性最小的起点开始，形成自己的世界。因为没什么东西能教他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