密特拉与伐楼那(二)
2.势速与中庸
2.1 牧神会与罗马祭司,乾闼婆与梵祭
如果前述分析是正确的,那么在罗马和印度,我们看到的是这样一组不仅仅是不同而是对偶的关系,牧神会对立罗马祭司,乾闼婆对立梵祭
他们的对偶首先表现在社会属性上。梵祭,就像罗马祭司一样,代表了信仰的恒常(除了每年的那一天),所有的秩序都被确立。牧神会,就如乾闼婆在神话中代表的团体,恰恰体现了一个例外。两者均属于一个私密的信仰,仅在那一天浮现片刻(罗马的二月十五,印度吠陀时代的除夕夜)。它是一个在罗马后期不复存在的信仰,即使在早期,亦只在牧神节那天浮出水面。
他们在本质上亦是对偶的。罗马祭司与梵祭是神圣秩序的守护者,而牧神会和乾闼婆则是同样神圣的混沌的代理人。他们所代表的两种信仰,一种是稳定的受控的平静的,另一种是动态的自由的狂暴的。而正是因为后者爆发式的本质使得它无法主导社会而只能出现在片刻的时间中,借以在这股汹涌的能量喷发中重构改造前者。而前者则正相反,其本质决定了它与整个社会共生,它是保证,某种程度上是秩序的体现,是精神和物质生活的良药。这一秩序在伊朗体现为琐罗亚斯德教的大天使引导人去天堂而魔鬼引导人通往地狱,在印度则是无穷无尽的宗教知识和哲学,在罗马则转化为一种新的技艺,法律。
最后,他们的对偶亦体现在其神话属性上。即使是缺乏想象力的罗马人,在牧神会中亦置入了彼岸的概念。傩神菲波路斯,被含糊地联系到冥界的神祗,又或者他的名字被视为丛林神法乌努斯的另一个名字。另外,头领的传说,关于罗慕路斯和雷穆斯童年成长以及早期经历的故事亦颇为玄妙:牧神会头领从野外长大,在建立罗马之前他们对于外界住在城中的人是丛林中的强盗的形象,突然出现,掠夺,侵袭。在罗马祭司的起源历史中完全没有这一段故事:它是考虑周全的行动,是一次深谋远虑的社会变革而没有任何的魔幻属性。印度人,尽管一直都喜欢在现实中添加神话的属性,也是在后期才将梵主这一角色神化。即使是梵天自焚创造世界的神话,我相信也只是早期人牲在宇宙尺度上的复刻。毫无疑问梵天的人格是形而上的,中性的“梵主”与男相的“梵主”贡献相当。乾闼婆则正相反,即使在最早期的文献中亦属于想象界。除去其在神话中的角色我们一无所知,他们没有人类社会的对应,半人半兽,半神半魔,他们自有一界,乾闼婆界。
罗马共和国晚期,牧神节-我们知道早期皇帝们试图恢复它—其重要性被大幅削弱。即便如此,其重要性在仪式中仍有体现:执政官参与了牧神会的奔跑。而正是在牧神节中,在奔跑中(毫无疑问对应了某种我们无从而知的传统),朱利叶斯凯撒和马克安东尼计划恢复帝制。最后,罗马的正统传说均基于其缔造者的功绩并构成了其基本要素,这一事实亦表明这一节日,至少在其衰落之前,与在其他时日占据主导代表罗马的信仰,在严肃性与功能性上均有同样的地位。
在印度,所有已知的早期文献中均只有梵教。乾闼婆信仰从未出现在文献中,甚至不存在单数或者复数的乾闼婆的描述,只有其在神话中的角色。只有在后来,佛教或者是不太正统的梵教文献中,乾闼婆一词被用来形容一类人,这类人群显然保留了乾闼婆原始的元素,但被惩罚性地弱化和中性化:这些乾闼婆是音乐家。总体而言,早期的颂诗和祭祀均对单数或者复数的乾闼婆没有敌意。他们并不被当作魔鬼,而更像是精灵,有自己的生活和传统,并且最好与其保持良好的关系。梵主和乾闼婆的对偶有时会出现,但是,比如在梨俱吠陀中,因陀罗被赞颂因为他使乾闼婆陷入黑暗,因其身为梵主当使族群昌盛。
2.2 对偶的行为准则
在罗马和印度,我们有一个简单而又明确的办法来判断这一对偶是否存在。梵主和大主祭,如前所述,有着许多相同的特征,特别是遵守类似的禁制。如果我是正确的,那么乾闼婆与牧神会也应该有相关的特征,与梵主和大主祭截然相反的特征。这其实很容易建立。
在罗马,比如,牧神会均属于骑士团(决定性的证据可见维索瓦,罗马人的宗教与文化),而大主祭禁止骑乘或者触摸马匹。作为骑士团,每一个牧神会成员均带指环,右手持菲波鲁亚绳索,正如和平祭坛中在主祭旁的牧神巫觋那样;而大主祭禁止带指环,除非是敞开并且空心的。
牧神会亦杀狗献祭,牧神节开始于杀羊献祭,并将血抹在两队巫觋头领的前额上,它的尾巴被切成条用作鞭子。而相反的,大主祭不可以触碰狗或是羊,亦不可为之取名(普鲁塔克的罗马问题中关于狗的例子 普鲁塔克自己给出了对比)。
牧神巫觋赤裸奔跑穿过城市,模仿他们的原初形象,罗慕路斯和雷穆斯的追随者,急于追逐偷牛贼而没有停下来穿衣服,而大主祭则有一套复杂的服饰且从来不会完全脱下。
牧神会的神话原型,雷穆斯及其追随者,吃掉了还未烤熟的肉,而大主祭则不得触碰生肉。
其中一对牧神巫觋叫做方弼(fabi)或方比安尼(fabiani),而大主祭不可碰,亦不可给豆子(faba)起名。
牧神巫觋的主要活动,奔跑穿过城市抽打遇到的女性,亦可能有男性;而一个受罚当被鞭笞的人,跪匐在大主祭脚前当天不可被鞭打。
他们的皮鞭会给被抽打的女性带来生育能力,没有任何的选择和约束,他们的原型,罗慕路斯及其追随者抢夺萨宾女子,亦在初次牧神节的时候被聚在一起鞭挞野合。相反地,大主祭和主祭妃是一对模范情侣,以最严格的方式结合,他们是夫妻团结忠贞的象征。
在印度,乾闼婆的放纵和梵主的克制的对比形象并不很清晰。
乾闼婆饮酒,梵主则不可。乾闼婆半人半马,或是更倾向于马,而梵主,如我们看到,在马背上则需停止梵念。梵主不可完全赤身,而在洪呼王成为乾闼婆的故事里,始于乾闼婆偷羊的情节,洪呼王因为去追赶而来不及穿衣服。乾闼婆纵情声色,因此男女追求感官欢愉而结合的婚姻成为乾闼婆婚(正如我们之前提到的,一些文献宣称乾闼婆拥有所有的女性,这一宣称我们当只考虑其字面意思,就像蒙面侠一样)。相反地,梵主则要见素抱朴,少私寡欲,梵婚亦是最庄重最仪式化的婚姻形式。
有一个对偶的特质值得特别注意。纵然罗马人并不倾心哲学或者艺术因此没有这一形象,但是肯陶尔喀戎的传说,其同时为医师老师天文学家音乐家,表明了这个本质的特征:梵主一生致力于献身和冥思以及吠陀颂歌的解读中;他既不关心艺术,科学也不关注任何原创的或是与灵感亦或幻想有关的事情。事实上,歌舞音乐均为梵主的禁制。乾闼婆则相反,在这些领域极为擅长。他们如此擅长以至于他们的名字在很早期(或者一直就是)就是音乐家的代名词。而且这一特征相当古老,在伊朗,尽管阿维斯陀以及琐罗亚斯德教文献中提到的乾闼婆(Gandareva)仅作为英雄的功勋中被杀死的怪物,但是菲尔多西曾在诗中提到了金德莱(Genderev),蛇王查哈克的侍奉,之后又奉打败蛇王的善王费里顿之令组织加冕仪式,一场狂欢和音乐的庆典。
在印欧语中其概念的对立,以及其对称性,甚至体现在“bhelgh-men” 和“guhendh-rwo-”两个词根的语法中。拉丁语中性的“菲波路”,牧神巫觋手持的驱邪赐孕的羊毛绳,其阳性形式菲波鲁乌斯(傩神)为牧神节的守护神(乾闼婆一词亦如是);而相应的,在印度和伊朗,中性词梵(奥义,终极实在,以及更准确的,阿维斯陀语中的baresman,祭司的神杖),其阳性形式在梵文中意为梵主,祭司,直到后期的大梵天,牺牲自我的创世神。(我们知道拉丁词flamen(主祭)结合了阳性的词根和中性的变格形式,正确的阳性形式为flamo)
因此我们确实是在研究一组对偶的概念和机制。作为研究的基础,或许应该强调这一点,最开始被直接比较的概念,梵主和大主祭,然后时乾闼婆与牧神会,如今看来实际上是不那么直接的。他们实质上是由于印度梵主-乾闼婆的对偶和罗马大主祭-牧神会的对偶造成的。如果说我之前的横向对比是有些刻意的地方,那么这一纵向的对比就消除了这些刻意。特别是如果进行抽象推理和构造,其规律与和谐甚至不需要任何正确性上的假设。但是我们还没有开始抽象推理,而只是简单地罗列了一些事实。这些材料不会继续容忍对其无端的排列,而非遵循其自身本质和历史
梵主-乾闼婆以及大主祭-牧神会的对偶在其他方面亦有体现,但我仅仅简单介绍一些。
2.3迅捷与稳重
牧神会,乾闼婆以及肯陶洛斯都是迅捷的。在仪式中神话里,他们都是重要的赛跑中的奔跑者。他们的角色毫无疑问得与其骑兵团的本质相关,然而更进一步讲,它在更隐秘的层面上保持一致性。这就是疾速(极限的快,来去似风,疾如闪电),这样的节奏才适合一个狂乱恣意富于创造性的团体。而相反得,有序的公共信仰则总是保持着庄严的节奏和雄浑的步伐,除了那个特殊的时段,带着面具的怪兽被释放。罗马人以一种有限的方式来表达这一对立:罗慕路斯的守卫们,第一代牧神会成员,被称为塞勒斯(拉丁语,迅捷);而罗慕路斯的继任者,努玛继任便颁布了两个命令:解散塞勒斯,设立三主祭。这一关于迅捷的魔性以及稳重的德性之间的对立是最根本的。人类对于疾速的狂热痴迷,就像西伯利亚的萨满或者巡回大奖赛中那样,是一种疯狂和刺激,是试图通过突破人类极限而获得超越性的手段,如同酒精,性欲,或者被演说煽动的狂热。我们知道琐罗亚斯德教自己拥有这一对立,疾速奔跑和庄重行走。所有的阿胡拉善神,即使化身英雄战斗的时候,亦总被形容为去,来或者走,德弗恶神才会“跑”。
2.4青年与长者
牧神会与大主祭的对偶以体现为青年与长者的区别。有理由认为年龄可以区分他们的特征,尽管在罗马有记载的历史中扮演受限的角色,其在早期应当有重要意义(见我的文章“青春,永恒,黎明”)。牧神会是青年骑士,有追随罗慕路斯的两个青年骑士创立。我在前述文章中提到,乾闼婆与肯陶洛,当他们仍有现实功能时,似乎也非常享受一种关于“生命巅峰时刻的极大活力”的特权,也就是说,关于构成印欧语词根“yuw-en”(青春)的本质。而大主祭和梵主,尽管不能天然地归结为长者(因为一个人可以很早就成为大主祭,而梵主则是天生的),他们与长者的属性吻合:他们只需要磨练心智,持以维持其身份的克制。关于这一点我只陈述两个例子,但他们之间的吻合度是惊人的。
摩奴法典中记载:梵主授予知识和教义,纵然是幼童,亦是中人之父。卡维,鸯耆罗仙人之子,传授其父辈知识,称呼其叔父“子辈”。众叔父怒而质问诸神。诸神答:授汝自然道,旷若发童蒙,小子言无咎,中人亦父称;言圣尊长者,无论白发生。这则传说亦支持了关于梵主或“灵父”真实名字的含义,在输洛迦中,其名意为“大师”或者“沉重”。也就是说,梵主之名代表着罗马长者所应具备的传统美德:中庸。
李维-罗马史记载:“普布利乌斯·李锡尼,教宗,强迫盖乌斯·瓦莱里乌斯·弗拉库斯加冕大主祭,尽管他并不愿意…“我乐于对强制令其加冕大主祭的理由保持沉默,显然他的名声因此由坏变好。由于其肆意放纵的青年生活,盖乌斯弗拉库斯被马库斯·李锡尼选为大主祭。当信仰和祭祀的义务加诸其身时,盖乌斯迅速地改变了旧时形象,使得元老院对他的支持和预期超过了罗马所有的年轻人。基于这良好的声誉,他自信他应当加入元老院,这是一个大主祭的权利,尽管他的前任们都不够资质而被拒绝。之后他上诉保民官请求加入元老院,他之前已进入后被大法官普布利乌斯·李锡尼赶了出来。大主祭坚持他当拥有这项古老的权力,就像大主祭当拥有祭袍和圣座一样)。大法官认为权力应当考虑,但不是基于陈年旧历,而是基于他近期的表现,至少从其爷爷辈开始就没有大主祭使用这项权力。保民官则认为权力过时是因为之前大主祭的懒惰,是他们自己的损失,而不应该是所有大主祭的损失。由此,包括大法官本人无人反对,元老院和保民官一致同意,让大主祭加入元老院,因为他已经证明了自己,从心所欲而不逾矩。这段文献在很多方面都很有趣。首先,大法官的心理,罗马法的精通者,试图通过立法重塑一项荒废了数代而终于自发改良的古老权力。第二,它体现了自由的青年和超然的长者的对立。最后,我们可以看到,在过去,大主祭天然地属于代表长者阶层的元老院。最后这一点与前述的印度神话产生了关联。
2.5革新与守旧
大主祭与牧神会,梵主与乾闼婆,均在保障生活繁荣社会的使命中负有同等的责任。但这里标记一下他们行为的区别是有意义的。不只是他们早期对待女性的行为——一方是唯一的神圣的婚姻和忠贞,另一方是劫持,情欲,野合——也体现在他们行为的本质原因上。一个群体负责维护持续的繁荣抵御意外和灾祸,另一个群体在废墟之中重建生活。
如果一个独身的大主祭是不可思议的,如果印度将梵主的角色集中在丈夫或者家长的身份上,如果梵妃和主祭妃的地位与其丈夫同样神圣和重要,皆因其女性元素的存在和协同是一个健康族群的主要机制,一个健康族群需要自然的女性力量和谐高效地运转起来。在罗马,证据是显然的:主祭妃去世时,大主祭即刻丧失其职能而必须引退。大主祭夫妇必须要有孩子,且孩子也需要参加圣礼活动。如果大主祭夫妇没有孩子,则需从父母双全的家庭中领养一个。所有这些规矩都显示了潜在或实在的生命力的流动。而许多关于大主祭的禁制比如远离葬礼柴堆,远离死物,远离荒树,远离一切陷入衰败和腐朽的事物,当是在保护他们不被污染而非限制其活动:他对已经发生的无能为力。或者说,尽管他可以通过牺牲来维持繁荣,但却不能恢复之。
而恢复的神迹,则恰恰是人-兽施展的仪式。在罗马,他们的抽打和赛跑就是为了纪念他们成功地恢复了被罗慕路斯抢夺来的萨宾女子的不育。在印度,他们通过只有他们自己知道的草药恢复了第一代统治伐楼那的男子气概。这些传统背后隐藏的神话并不难重构:这即是伐楼那在希腊神话中的对应,乌拉诺斯被阉割的故事。一个曾经飞扬跋扈,专横残暴,骄奢淫逸,不可一世的统治者,失去了王位和蛋蛋。从乌拉诺斯的狂妄自大中可以看出,萨宾女子的不育是由于罗慕路斯胆敢把她们从丈夫手中抢来。在建立罗马的初期威胁罗马帝国的不育,与伐楼那在成为宇宙之王的早期遭遇的性无能问题具有相同的含义,恢复伐楼那的是乾闼婆与恢复萨宾女子的是持菲波鲁亚的牧神巫觋,这两者绝非仅仅是巧合。这些遭遇的根本缘由也是类似的,恰恰是因为乾闼婆和牧神会的骄奢使得他们可以创造,而大主祭和梵主只是正确,因此只是在维持。
我已经多次申明,牧神会是罗慕路斯创立的而主祭团是由努玛设立的。因此我试图寻找一个答案,这两种信仰的对偶是否在初代君王时期,在罗马历史记载的两种统治模式中并未被发现。
值得注意的是乾闼婆被称为伐楼那之民(百道梵书),在上述的萨宾女子的不育以及伐楼那的性无能问题(前者由牧神会治愈,后者由乾闼婆),我们可以发现一条重要的线索:罗慕路斯是否也在罗马历史中实施了残暴的统治,如果类比伐楼那以及希腊的乌拉诺斯的对比案例。而且,罗马人将努玛视为主祭团的守护神,与罗慕路斯,牧神会的头领 并列。而印度的对偶神再次印证了这一并列,伐楼那与密特拉。伐楼那,乾闼婆之主,而密特拉,往往与梵主相关。现在新的观念将由此产生,特别是考虑到罗慕路斯与努玛钟意的神祗,对于罗慕路斯是朱庇特的残暴化身,对于努玛是霏黛丝。霏黛丝是契约与信任的人格化,就像与伐楼那并列的全能神通者,密特拉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