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群山回唱》:每平方英里有一千个悲剧,和一万个关于爱的抉择
《群山回唱》是美籍阿富汗作家卡勒德·胡赛尼暌违多年出版的第三部小说。提到他,总绕不开那部可谓家喻户晓的出道作品《追风筝的人》。不同于后者的单线叙事,《群山》一书涉及的出场人物众多,故事线分散在不同年代、不同地域,书中通过不同主角的视角,将他们的人生经历和内心挣扎逐一展现在读者面前。其中部分内容更以访谈录、自述信等丰富的表现形式进行呈现。
许多角色的故事在他们各自章节的结尾戛然而止,而在另外一些章节的叙述中,又能借助其他角色的视角听闻到关于他们的消息。我们怀恋而又遗憾地知晓了故事的发展和结局——当初牙牙学语的孩童,经过五十载的光阴的锤炼,变成疾病缠身的老人,孤身一人独居小城;携养女出走异国的继母,没能从养女身上获得想要的救赎,选择了结束自己的生命;同父异母的弟弟回归故园时,为夺回属于自己的土地而与“战争罪犯”起了摩擦,知情者对他最终的结局讳莫如深。
这些故事传达的情感各有侧重,但归根结底无外乎是不同的人关于爱的不同选择,以及在战火波及、命运捉弄下爱的千百种存在形式。
Part1【爱曾存在即是永恒】
全书以阿卜杜拉和帕丽骨肉分离为故事的起始,跨越六十载光阴,在最后一章中得到收束。
他们的故事,表达的是真挚浓烈的亲情一旦建立,将会陪伴我们终生,不以时间或距离的拉长而发生转移。亲生母亲去世后,哥哥阿卜杜拉手把手将妹妹帕丽拉扯大,将她视为唯一真正的亲人,倾注了几乎全部的感情。
他也敏锐地提前察觉到妹妹将被卖入贵族之家的事实,却无从反抗,眼睁睁地看着最重要的人从自己的生活中抽离出去。扯断骨头连着筋,这份钝痛从此长久的伴他左右,如影随形。他对残缺的家再没有留恋,此后远走他乡。
后来,阿卜杜拉定居美国,四十来岁时成家并有了自己的女儿。他给女儿取了妹妹的名字——帕丽。令人动容的是,每晚他会给女儿讲一个睡前故事,赠她一个好梦,助她安然入睡;讲完故事后,他会满眼期待地抓着女儿的手,等她回赠自己一个好梦。属于阿卜杜拉的好梦,总是同一个——梦里他和妹妹帕丽回到童年时光,一起在苹果树下午睡。只有这个梦,才能让他进入幸福的梦乡;这是他一生当中难以企及却始终抱怀希望的梦想。
而帕丽年幼即随养母移居法国,终其一生都在寻找自己的过去。构成童年记忆的仅仅是模糊的歌谣,仿佛有一片重要的碎片缺失了。仿佛是拼图的最后一块,只有补全这片碎片,自己的生命才是完整的。
这片碎片,在迟来太久的团聚中重新找了回来。六十年的追寻抵达了终点,却终究留有遗憾——罹患阿茨海默症的阿卜杜拉已认不出眼前这位白发苍苍的老人,就是他挂念一生的妹妹。
爱和依赖只要曾经存在过,总会在生命中留下点儿什么——在书的结尾,我们再次印证了这样的结论。阿卜杜拉确诊之时,明白自己终将走入失忆之海,心头唯一放心不下的是失散几十年的妹妹。他留下纸条,要妹妹知道,直到拥有记忆的最后一刻,他依然牵挂着她。
通过阿卜杜拉的女儿,帕丽见到了这位老人漂洋过海保存至今的手提箱,里面装的都是鸟雀羽毛,其中包括少年阿卜杜拉用他唯一的一双鞋跟人换来的孔雀翎。如今的帕丽早已不记得这些是自己当年最爱的什物,但她知道,它们代表着哥哥一直惦念着自己。那是爱的铁证。
对于在彼此的灵魂中留下深刻印记的人们来说,无论失散多久,纵使相隔万里,心里也永远会为对方保留一个位置。在失忆的阿卜杜拉心中,帕丽仍然是那个无比珍贵的小女孩;在长大成人的帕丽心中,隐约知道曾有那么一个人是她的同类和根基,为她奉献了毫无保留的情感。
伤心的小仙女来了又去,带不走的是血浓于水的亲情。
Part2【爱的承担与退却】
围绕爱的承担与退却这一主题,本书在群像故事中潜移默化地铺展开来。
首先要明确,本书讲述的是特殊的历史背景下,处于动荡时局和激烈变革下的阿富汗人民的悲欢离合。书中角色或饱经战乱与贫穷,长期生活在居无定所、食不果腹的阴影中,渴盼逃离和救赎;或间接受到祖辈历史、亲友过往的影响,花费半生时间试图寻找一份答案。
那么,当我们审读他们的人生抉择时,历史大背景是不容忽略的。它是隐藏在这些抉择背后的根本性原因。(令人痛心的是,直至今日灾难也没有停止。)
如马苏玛、帕尔瓦娜姐妹,年轻时帕尔瓦娜因嫉妒而错手将马苏玛推下树,造成了高位截瘫,此后原本安逸的生活被彻底打破,帕尔瓦娜背负起这份罪恶感,全部的时间和精力用来照顾姐姐。
在日复一日怀带愧疚和亲情的悉心照料中,帕尔瓦娜失去了展开自己人生的可能性。对两姐妹的任何一方,这样的生活无异于囚禁在牢笼,没有自由,没有希望。帕尔瓦娜无法像普通人那样成家生子,无法进入一个正常的人生轨道,而曾经美艳动人的马苏玛也是无法忍受如今这样苟且于世、不能自理的生活。
是马苏玛先迈出了那一步。她请求妹妹将自己遗弃在荒漠中,换来两人的解脱。帕尔瓦娜经历了艰难的心理斗争,最终在辗转纠结中同意以这种方式迎来新生。在当时的局面下,贫苦的普通女性无法不依傍于一个家庭。没有稳定的经济来源,两人这样相依为命下去是难以长久谋生的。这样的选择固然无比残酷,但她们其实并没有多少选择的余地。
已融入美国社会的阿富汗人伊德里斯是另一个例子。他和表弟铁木尔为房产回到喀布尔老家,遇到了颅顶重度损伤的孤儿罗诗,罗诗激起了他无穷的关爱和保护欲。那段在喀布尔度过的日子里,他待罗诗亲如父女,两人之间形成了某种神奇的羁绊。罗诗越来越依赖他,他也由衷地希望能把她从灾难中解救出来,并承诺回到美国后设法帮助罗诗就医。
而当他回到美国的日常生活中,回到妻儿的怀抱,在喀布尔的那段与罗诗亲密相处的经历,逐渐变成了异化的、遥远的回忆,跟自己的现实生活格格不入;救助罗诗的经费,也毫无着落,他并不愿为达成这件事而对目前的生活品质造成任何影响。
“救助罗诗”的担子,对他这样一个早已习惯大都市繁忙日常的中产阶级而言。这个承诺,从一时的豪言状语,很快转变为避之唯恐不及的负担。他不再回复罗诗和护士的邮件,逃避成了他解决问题的方法。
这一章节的结尾处,有一个令人意外的展开。前文中对罗诗一事表现并不积极的铁木尔,却承担起了救助罗诗的责任。罗诗伤愈后出版的自传中,将铁木尔称为“救主”,对伊德里斯只字不提。这对伊德里斯来说既是一种解脱,也是一次当头痛击。
谁也没有办法成为自己不能成为的那一类人。伊德里斯是努力过的,当初陪伴罗诗的情谊是发自真心的。罗诗给他上了一课,让他学会面对自己的“不伟大”。
再如医生马科斯,他自小与母亲合不来,年轻时一心想要逃离故乡、逃离母亲,过了几年近乎流浪式的生活,好不容易安定下来有了稳定体面的工作,又毅然放弃一切,去阿富汗首都喀布尔为战乱受灾儿童担任整形医生。
为故乡罹患渐冻症的母亲养老的工作,则全部落在了长住家中的挚友萨丽娅肩上,他一天都未曾分担过。歉疚之情加之长期以来对母亲的距离感,使得他一再拖延归家探望的日期。
书中对马科斯阔别几十年后回到故乡看望母亲时的心理描写无疑是贴切独到的——“进入我童年的家有点迷惑,就像一部小说,很久以前我读了开头,后来又把它丢开,现在却在读它的结尾。”
正是这次阔别重逢,让他得以意识到,母亲其实一直以他为傲,默默地收集资料关心他的事业。母亲跟他一样,是个羞于表达的人;但母亲行胜于言,用绝不离弃的等待承接了自己人生的退路。
作者笔下的人物情感演进是极为细腻的,且每个角色具备的条件、做出选择的代价也不尽相同。本文仅为便于叙述,在此将他们的选择粗略分为“承担”与“退却”。严格来说,人性幽微复杂,且情感和观念是流动的;随着时间的推移,故事中角色的想法也自然随之产生变化,不能以简单的二分法而论。
这也恰恰是这本书的魅力所在——即使对于那些选择了“退却”的角色,读者也可以通过书中大量对角色境遇的铺垫和细致入微的心路描写,对角色面对的两难局面产生某种体察和共情,从而“原谅”他们不那么“伟大”的选择,进而增进对他人苦难的体悟,并尝试与懊悔的往事达成和解。
Part3【爱于无人知晓处】
爱情在这部小说中所占的篇幅不大,唯一一个以爱情为主线的章节,将纳比与瓦赫达提先生终身相守的故事巧妙地隐藏穿插于另一个暗恋故事当中。
那些隐隐约约的线索就藏在纳比前半部分的叙述中。除了有瓦赫达提先生的妻子妮拉作为障眼法外,或许读者在阅读的过程中带入了先入为主的“傲慢”观念,根据浅显的表象暗自默认了两者的主仆关系,从而忽略了一个又一个隐晦的细节:
瓦赫达提先生冷漠寡言,疏于交际,却在每天散步时指定要求纳比陪伴;出门没有明确的目的地,却坐在纳比车的后座,在城里一兜就是几个小时,偶尔在后视镜中瞥见彼此的面庞;他的生活处处离不开纳比的关照,却偏偏从不让纳比看他的画——作画是他为数不多的喜好。
真相尚未揭开时,我们——包括纳比自己,可以把一切轻易归因于他性格的怪癖。所以可以想见,当他中风瘫痪在床后,纳比收拾衣橱发现他的画上竟然全是自己时,往事的细节突然间有了新的注解,一桩桩一件件飞速在眼前盘旋,是一种怎样的震撼。
保守的国家,陈旧的年代,不可逾越的阶级差距。瓦赫达提先生虽然特立独行,对自己在上流社会的声誉也并不精心维护,但也逃脱不出时代的牢笼。那层横亘当中墙壁显而易见,太过坚硬,也太过厚重。那些浓烈而又无法宣之于口的情感,被他刻印在画作中,深深锁进了衣橱。
在其他人看来,纳比是一个称职的司机,忠实的仆从,但也仅止于此;只有在瓦赫达提先生眼中,纳比是一个“这么美的人”,值得自己“秘密地、热烈地、无助地”爱很长很长时间,只要他在身边便好,与此同时也希望他不为照顾自己所累,去成立家庭追求世俗上的幸福。
他坦诚中略带胆怯的告白,迟来了整整二十年。
“我一遇见你,就知道我们不是同类,你和我,所以我想要的是一件不可能得到的东西。尽管如此,我们还是在早晨一起散步,一起开车出门,我不会说有了这些我就满足了,可这总要好过不能和你在一起。我学会了在你身边苟且度日。”
所幸年华老去后,他们仍然彼此相伴,相处的模式也早已超出了主仆的范畴,更适合的形容词或许是——胜似亲人的挚友。
纳比的自述中提到自己对瓦赫达提先生的情感时,始终没有明确言及“爱”之类的字眼,但也不妨碍贯彻两人关系当中的接纳与陪伴,需要与被需要,甚至至死相守,死后葬在对方的墓穴近旁,陷入永久的安眠。
爱于无声处生生不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