失意时看《笑傲江湖》,得意时读《鹿鼎记》
#韦小宝

韦小宝是金庸小说中最特别的人物,因为他的出现,终结了金庸小说。而他这样的人,比我们想象中难对付得多。
01
后记
香港女报人吴霭仪说过:“仕途失意,适合看《笑傲江湖》;春风得意马蹄疾,那就适宜看《鹿鼎记》了,万万不可对调。”
因为《笑傲江湖》中的令狐冲倒霉透了,当然就令失意之人有种安慰之感。《鹿鼎记》适合成功人士看,道理就很多了,比如“它教人有福同享,财富造成千万不可独占,与人花差,自己花差”等等。
不过我却对调了,在失意时读《鹿鼎记》,而且对它自说自话起来。
不知怎的,1966年出生的属马的人似乎流年不利,至少我的几位同龄的朋友都是如此。但他们几个比我聪明,在年初就托人算了命。算命的是个七十来岁的业余爱好者者,他综合了中国的生辰八字和西方的星相学,又以后者为主,据说算得很准。他说我的几个朋友今年在七八月份以前干什么砸什么。起先他们还将信将疑,但一试果不其然。于是做起缩头乌龟,整日晃晃悠悠,等待七八月份以后的大赦。
他们很不够朋友,前段日子老在神秘兮兮地谈那老头,可就不告诉我今年属马的人忌折腾。不过,我的霉运在去年10月份就沾上了,只是浑然不觉或者糊里糊涂撞上了坎儿。
三四月份,我终于从上海溜了出来,在北京先后住了近一个月。名义上是被上级主管机关借调,编写和策划一系列股民人市须知之类的册子。我虽已在单位工作七年,除了法定的休息日,可从来没有休过几天的假。这样的“长假”对我可是难得。
我在本系列中谈到《鹿鼎记》的楔子和以后的内容关联不大,倒是描写权力斗争的《笑傲江湖》应该说是《鹿鼎记》,《鹿鼎记》反过来应称之为《笑傲江湖》。但,我这主要是就书论书。若撇开这不谈,第一章描写各派势力“问鼎中原”的场面,还是蛮有意思的。原因是,在如此形势下,一个人,既无问鼎之心,又不想做被逐被杀的鹿,该当如何?
这个问题我想了好久了。既然自己是个读书人,就得从文人的模范去找。说实在的,我的青年时代的大部分时间就花在寻找这事上了。我找了好多,姑且举几个有代表性的。

周作人先生文章很清淡,做人似乎也很平淡。我花了三年的时间,很用心地研究其文和其人。虽然也曾被他的闲云野鹤般的苦茶精神迷惑过,后来觉得事情不大对头。关于这方面,我很自信能写它一本书。现在长话短说,作人先生怨气很深,起先还发发牢骚,后来却为了追求没有火气平淡天真的境界,拼命压住火气不发。这样,文章写得似乎越来越淡(若仔细读来,还是虚火蛮旺的),火气却是越来越大。后来又被人捧得半天高,要写点有火气的文章比贞节烈妇犯规还难。比如,作人先生对问鼎事功还是很有兴趣的,只是没机会;一旦日本人来了,就有些跃跃欲试了。虽是好像经过日本人的吓唬,胆小怕死是事实,但他的倾向性早就明白无误地在变节前的文章尤其是日记中表现出来了,因为他在不断地为将来的行动寻找理论和历史根据。比如他说赵构杀岳飞未必不对,因为岳飞有抗命之心,至少是狂妄。作为一种观点,学术上是可以争议的。但作人先生以为做人也可如此这般,那就坏了。
他的哥哥鲁迅就明白得多了。别看他的文章火气看似比作人先生大得很,其实写文章时心态很不错,至少头脑清醒。要说谁愤世嫉俗,肯定是作人先生厉害。鲁迅有愤怒有火气就发,这样积怨反而要少。但一般人(当然包括我)没法子学,看人处世都有独到深刻之处,他的弟弟总在谈常识,可惜就不愿向哥哥学习真正的常识。这样,鲁迅就有了“虽千万人吾往矣”的本钱和力量。对方尽管经常人多势众,他照样上前叫阵,从容不迫。当然你宽厚或有点呆气,他也不会过分,最多谐谑几句。最重要的是,鲁迅是个有情有义之人,很大侠。
真正的文人天性本就比较敏感,后天的“专业”又要强化之,所以在历史剧烈变革的时代,像鲁迅有如此坚强的神经,是罕见的。有的文人要么做大灰狼,脱胎换骨;要么就是小白兔,被各种努力和突变折腾得神经兮兮的。据掌故家周劭先生的看法,王国维是深受湖南乡绅叶德辉之死的刺激,虽居遥远的北京且又是较为纯正的学者,仍难免寻了短见。
在当代中国,金庸可能是最成功的文人兼大报人。而且,金庸也很着迷于大灰狼和小白兔的问题。我在本书中已比较详细地分析了陈家洛、张无忌和令狐冲等知识分子型的侠者是如何在这方面陷入深深的困境的。这里不再赘述。
小宝的着迷之处,当然首先在于他是个大灰狼,是个成功者。而且小宝的成功又是那么的妙不可言,他似乎摆脱了其他大灰狼和小白兔你死我活的截然对立,而是穿梭于其他大灰狼和小白兔之间,东占点便宜西捞点实惠。他深知大灰狼和小白兔是相对的,今天遇见比你弱的人,你就是大灰狼;明天你碰上更有力者,你反倒是小白兔。还不如做个大白兔或小灰狼,左右逢源。

其实,另一位让当代人高度认同的红顶商人胡雪岩,也深谙此道。他那句广为传颂的名言:“买卖双方,一进一出,天生是敌对的,有时买进占便宜,有时卖出占便宜,会做生意的人,就是要两面占便宜。”鱼和熊掌我都要,有大灰狼之实,无大灰狼之名。
尽管如此,韦小宝仍要比胡雪岩有魅力得多。胡雪岩固然灵活,很成功,但他处心积虑,活得真累。小宝却要快活得多了。例如,胡雪岩交了桃花运,要琢磨是否会冲淡了他事功的运气。所以,哪怕是送上门来的有情人,若有麻烦照样回绝。胡雪岩是属于压抑各种情欲、将精力投注于事业的传统商业精神的典型。
而小宝就不同了。送上门不要,岂不太委屈了自己?他边捣浆糊边玩乐,为了追求女人,可以耗费大量的精力和时间,小宝不但追求单个目标效益的最大化,而且要使多重目标的综合效益极大化。他是多角经营,小宝绝不压抑自己。
所以,虽然胡雪岩在清末,小宝在清初,但作为更加完全的小说人物,小宝更富有当代性,他是不折不扣的香港商业都市人格的缩影。
值得注意的是,小宝是一只脚在现代商业社会中,另一只脚却已跨入了“后现代”社会。胡雪岩虽在买和卖双方捞便宜,可他的处世之道还是统一的。而小宝却在两种价值标准中占双方便宜,这就厉害得多。
例如,胡雪岩认为“对付女人和对付顾客一样,他宁愿遇到一个厉害而讲理的,不愿与看来老实无用而有时无理可喻的人打交道”。他也喜欢混水摸鱼,但混水必须具备和其他江湖同样的基本属性。胡雪岩是在貌似无规则实际有规则的社会中如鱼得水的。若在真正无规则或规则还未建立的情境下,胡雪岩的统一(或者说单一的)处世之道,就难有用武之地。成亦萧何败亦萧何,胡雪习岩利用了传统社会动荡之际的大机会,出人头地。但他错误地估计了清末社会剧变的特殊性,因为这一次属千年之变,大一统的传统权威崩塌,固有的中心已不复存在。他所面对的不仅是土生土长的大灰狼,而且还有域外来的洋狼。胡雪岩再也不能在洋狼身上占什么便宜,因为洋狼的目标恰恰是摧毁他背后依持的传统处世之道。
胡雪岩最津津乐道的是眼光。但他只能放眼全国,却不能把握住全球性大局。韦小宝在清初就往俄罗斯折腾去了。到了胡雪岩一百年之后的当代社会,他的眼光和大局就更比胡雪岩强多了。小宝一方面可以照样做与现代商业社会传统中心联手的“红顶商人”,另一方面他哼哼着“试看江湖翻覆”,玩得不亦乐乎。
过去的江湖派虽与朝廷处于对立面,但它们仅是反正统,并不反传统。似对立实统一,辩证法在这儿是说对了。可是,这种辩证法只能适用于有连续性和统一的环境。打个比喻,过去朝廷像艘大轮船,江湖就像一只只小舢舨,最后江湖派不是被大轮船撞垮,就是跳到大轮船的船长室,将原有的船长给灭了,自己掌舵。而到了当代社会,小舢舨摇身一变为豪华客轮,待在上面就够乐的了,没必要去强占大轮船。
既然不“对立”,也就没了矛盾。和平共处,我走我的独木桥,你走你的阳关道,别来烦我就可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