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夜》 吴老太爷进城
普通高中课程标准实验教科书语文(9)选修(四)中国小说欣赏 15.《子夜》 吴老太爷进城 “如果你爱他,就把他送到纽约,因为那里是天堂;如果你恨他,就把他送到纽约,因为那里是地狱。”20世纪30年代的上海,与纽约一样,既是天堂也是地狱。因为乡下颇不安宁,吴荪甫把老太爷接到了上海这个“天堂”来“享福”;可是,吴老太爷却觉得自己被送到了“魔窟”,上海在他看来满街是“怪兽”…… · 汽车发疯似的向前飞跑。吴老太爷向前看。天哪!几百个亮着灯光的窗洞像几百只怪眼睛,高耸碧霄的摩天建筑,排山倒海般地扑到吴老太爷眼前,忽地又没有了;光秃秃的平地拔立的路灯杆,无穷无尽地,一杆接一杆地,向吴老太爷脸前打来,忽地又没有了;长蛇阵似的一串黑怪物,头上都有一对大眼睛放射出叫人目眩的强光,啵──啵──地吼着,闪电似的冲将过来,准对着吴老太爷坐的小箱子冲将过来!近了!近了!吴老太爷闭了眼睛,全身都抖了。他觉得他的头颅仿佛是在颈脖子上旋转;他眼前是红的,黄的,绿的,黑的,发光的,立方体的,圆锥形的,──混杂的一团,在那里跳,在那里转;他耳朵里灌满了轰,轰,轰!轧,轧,轧!啵,啵,啵!猛烈嘈杂的声浪会叫人心跳出腔子似的。 不知经过了多少时候,吴老太爷悠然转过一口气来,有说话的声音在他耳边动荡: “四妹,上海也不太平呀!上月是公共汽车罢工,这月是电车了!上月底GCD在北京路闹事,捉了几百,当场打死了一个。GCD有枪呢!听三弟说,各工厂的工人也都不稳。随时可以闹事。时时想暴动。三弟的厂里,三弟公馆的围墙上,都写满了GCD的标语……” “难道巡捕不捉么?” “怎么不捉!可是捉不完。啊哟!真不知道哪里来的这许多不要性命的人!──可是,四妹,你这一身衣服实在看了叫人笑。这还是10年前的装束!明天赶快换一身吧!” 是二小姐芙芳和四小姐蕙芳的对话。吴老太爷猛睁开了眼睛,只见左右前后都是像他自己所坐的那种小箱子──汽车。都是静静地一动也不动。横在前面不远,却像开了一道河似的,从南到北,又从北到南,匆忙地杂乱地交流着各色各样的车子;而夹在车子中间,又有各色各样的男人女人,都像有鬼赶在屁股后似的跌跌撞撞地快跑。不知从什么高处射来的一道红光,又正落在吴老太爷身上。 这里正是南京路同河南路的交叉点,所谓“抛球场”。东西行的车辆此时正在那里静候指挥交通的红绿灯的命令。 “二姊,我还没见过三嫂子呢。我这一身乡气,会惹她笑痛了肚子吧。” 蕙芳轻声说,偷眼看一下父亲,又看看左右前后安坐在汽车里的时髦女人。芙芳笑了一声,拿出手帕来抹一下嘴唇。一股浓香直扑进吴老太爷的鼻子,痒痒地似乎怪难受。 “真怪呢!四妹。我去年到乡下去过,也没看见像你这一身老式的衣裙。” “可不是。乡下女人的装束也是时髦得很呢,但是父亲不许我──” 像一枝尖针刺入吴老太爷迷惘的神经,他心跳了。他的眼光本能地瞥到二小姐芙芳的身上。他第一次意识地看清楚了二小姐的装束;虽则尚在5月,却因今天骤然闷热,二小姐已经完全是夏装;淡蓝色的薄纱紧裹着她的壮健的身体,一对丰满的乳房很显明地突出来,袖口缩在臂弯以上,露出雪白的半只臂膊。一种说不出的厌恶,突然塞满了吴老太爷的心胸,他赶快转过脸去,不提防扑进他视野的,又是一位半裸体似的只穿着亮纱坎肩,连肌肤都看得分明的时装少妇,高坐在一辆黄包车上,翘起了赤裸裸的一只白腿,简直好像没有穿裤子。“万恶淫为首”!这句话像鼓槌一般打得吴老太爷全身发抖。然而还不止此。吴老太爷眼珠一转,又瞥见了他的宝贝阿萱却正张大了嘴巴,出神地贪看那位半裸体的妖艳少妇呢!老太爷的心卜地一下狂跳,就像爆裂了似的再也不动,喉间是火辣辣的,好像塞进了一大把的辣椒。 此时指挥交通的灯光换了绿色,吴老太爷的车子便又向前进。冲开了各色各样车辆的海,冲开了红红绿绿的耀着肉光的男人女人的海,向前进!机械的骚音,汽车的臭屁,和女人身上的香气,霓虹电管的赤光,──一切梦魇似的都市的精怪,毫无怜悯地压到吴老太爷朽弱的心灵上,直到他只有目眩,只有耳鸣,只有头晕!直到他的刺激过度的神经像要爆裂似的发痛,直到他的狂跳不歇的心脏不能再跳动! 呼噜呼噜的声音从吴老太爷的喉间发出来,但是都市的骚音太大了,二小姐,四小姐和阿萱都没有听到。老太爷的脸色也变了,但是在不断的红绿灯光的映射中,谁也不能辨别谁的脸色有什么异样。 汽车是旋风般向前进。已经穿过了西藏路,在平坦的静安寺路上开足了速率。路旁隐在绿阴中射出一点灯光的小洋房连排似的扑过来,一眨眼就过去了。5月夜的凉风吹在车窗上,猎猎地响。四小姐蕙芳像是摆脱了什么重压似的松一口气,对阿萱说: “七弟,这可长住在上海了。究竟上海有什么好玩,我只觉得乱哄哄地叫人头痛。” “住惯了就好了。近来是乡下土匪太多,大家都搬到上海来。四妹,你看这一路的新房子,都是这两年内新盖起来的。随你盖多少新房子,总有那么多的人来住。” 二小姐接着说,打开她的红色皮包,取出一个粉扑,对着皮包上装就的小镜子便开始化起妆来。 “其实乡下也还太平。谣言还没有上海那么多。七弟,是吗?” “太平?不见得吧!两星期前开来了一连兵,刚到关帝庙里驻扎好了,就向商会里要五十个年青的女人──补洗衣服;商会说没有,那些八太爷就自己出来动手拉。我们隔壁开水果店的陈家嫂不是被他们拉了去吗?我们家的陆妈也是好几天不敢出大门……” “真作孽!我们在上海一点不知道。我们只听说GCD要掳女人去共。” “我在镇上就不曾见过半个G军。就是那一连兵,叫人头痛!” “吓,七弟,你真糊涂!等到你也看见,那还了得!竹斋说,现在的GCD真厉害,九流三教里,到处全有。防不胜防。直到像雷一样打到你眼前,你才觉到。” 这么说着,二小姐就轻轻吁一声。四小姐也觉毛骨悚然。只有不很懂事的阿萱依然张大了嘴胡胡地笑。他听得二小姐把GCD说成了神出鬼没似的,便觉得非常有趣;“会像雷一样地打到你眼前来吗?莫不是有了妖术吧!”他在肚子里自问自答。这位七少爷今年虽已19岁,虽然长得极漂亮,却因为一向就做吴老太爷的“金童”,很有几分傻。 此时车上的喇叭突然呜呜地叫了两声,车子向左转,驶入一条静荡荡的浓阴夹道的横马路,灯光从树叶的密层中洒下来,斑斑驳驳地落在二小姐她们身上。车子也走得慢了。二小姐赶快把化妆皮包收拾好,转脸看着老太爷轻声说: “爸爸,快到了。” “爸爸睡着了!” “七弟,你喊得那么响!二姊,爸爸闭了眼睛养神的时候,谁也不敢惊动他!” 但是汽车上的喇叭又是呜呜地连叫三声,最后一声拖了个长尾巴。这是暗号。前面一所大洋房的两扇乌油大铁门霍地荡开,汽车就轻轻地驶进门去。阿萱猛地从座位上站起来,看见荪甫和竹斋的汽车也衔接着进来,又看见铁门两旁站着四五个当差,其中有武装的巡捕。接着,砰──的一声,铁门就关上了。此时汽车在花园里的柏油路上走,发出细微的丝丝的声音。黑森森的树木夹在柏油路两旁,三三两两的电灯在树阴间闪烁。蓦地车又转弯,眼前一片雪亮,耀得人眼花,五开间三层楼的一座大洋房在前面了,从屋子里散射出来的无线电音乐在空中回翔,咕──的一声,汽车停下。 有一个清脆的声音在汽车旁边叫: “太太!老太爷和老爷他们都来了!” 从晕眩的突击中方始清醒过来的吴老太爷吃惊似的睁开了眼睛。但是紧抓住了这位老太爷的觉醒意识的第一刹那却不是别的,而是刚才停车在“抛球场”时七少爷阿萱贪婪地看着那位半裸体似的妖艳少妇的那种邪魔的眼光,以及四小姐蕙芳说的那一句“乡下女人装束也时髦得很呢,但是父亲不许我──”的声浪。 刚一到上海这“魔窟”,吴老太爷的“金童玉女”就变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