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书 伊恩麦克尤恩《立体几何》

其实忧伤和愚蠢没什么大不了的，犀利的智慧有时候难以拯救自己，却更像一把向内的刀刃，只能放弃用力才不会太痛。 当我又一次看完小说的最后几句话，不停地笑，是那种有些苦涩黑乎乎的幽默，却煞有介事，止不住地默默笑了好久，像一个小丑的背影渐渐远去。 ——读《立体几何》

《立体几何》神奇的叙述方式令我着迷，技术真是绰绰有余，从“我”的思想世界到现实世界的转换轻易而举。伊恩就像个神奇的魔法师，为他精湛的技艺和打开的神奇世界感到惊叹，像是看到了辽阔的加勒比，虽然没有马尔克斯的加勒比波澜壮阔和风情无比，但是至少可以看到他出神入化别人所不及的叙述能力。另《立体几何》的构思无比荒诞和耐人寻味，从生殖器，神经质，祖父日记，从奇异的数学笔记到一个神秘的消失，和神经质妻子诙谐的消失。有些卡夫卡疏离荒诞的气质，但是更多的是有英国人的傲慢和自以为是的精湛技艺，优秀的有些让人讨厌，显得太聪明和没有掩饰的炫技，那么真心呢，除了神经外的情感呢，莫要把真心不当回事。所以立体几何是让我如对待科学般详究其精湛美妙的叙述方式和语言技巧，以及练就专业技术的精神和刻苦；另外其狂傲和嘲弄让人难以亲近，也许是短篇的缘故。

这是我读过《立体几何》第一遍一周后的模糊印象，那么再读一遍呢？我承认还会被他精湛的语言所征服，就是很容易被其叙述征服，却还没有深深地爱上他，应该是这样吧？伊恩曾说：“这些故事的主人公很多都是边缘人、孤独不合群的人、怪人，他们都是和我有相似之处。我想，他们是对我在社会上的孤独感和对社会的无知感，深刻的无知感的一种戏剧化表达。”然后余华评说：“麦克尤恩在《立体几何》凝聚了神奇和智慧，当然也凝聚了生活的烦躁，而且烦躁的那么生机勃勃。” 伊恩他什么都知道，什么都知道，对于自己的道路和怎样走完全一清二楚，他的智慧伤害了他，也伤害了我，怎么什么都清楚呢？让人讨厌。他像一把锋利的刀，割伤了自己也割伤了读者的神经和情感。其实忧伤和愚蠢没什么大不了的，犀利的智慧有时候难以拯救自己，却更像一把向内的刀刃，只能放弃用力才不会太痛。

然后，我重新打开《立体几何》，再读一遍。第一句就奇异而平静，像是品酒，看起来平淡静默，尝了一口却奇特不已，令人期待。不紧不慢保持距离的叙述，第一句抛开远距离叙述拉近伊恩自己的口白是——“而我在工作结束之后将休一段长假，去一个清冷无树的地方旅行，比如冰岛或者俄国草原。”然后就转入生动的生活场景，引入现实里的另一个悲剧性主角。他叙述的形状像生生不息的树枝，不断抓住深入叙述空间的土壤，自然地蔓延无边的触须，主干却又清晰有力。读着读着，看着他努力尝试叙述的姿态，不断朝向某种方式或某个方向的边界，从一方到另一方，慢慢地开始竭力从容地走在自己开拓的疆域上。当然，很多段落和语句的上空漂浮着卡夫卡的魂灵，似乎可以看到卡夫卡单纯惊恐的双眼透过文字注视着你，伊恩一定也感受到卡夫卡阴魂不散的眼神，感激着他打开了另一个存在的空间。我们都爱着卡夫卡，而他只是远远望着，只能一再地模仿他的眼睛看向世界。

伊恩的比喻特别辛辣和过瘾，譬如：“你说话的时候，我感到自己就像一张纸，被揉成一团。”“你像弹球机一样耍我，只管自己赢球。”“她的静默中陡然充满了恶意，我不由地像蹲在起跑线上的选手一样全身绷紧。”

伊恩慢慢在叙述里透过主人公说到：“时髦，都是时髦。时髦的隐喻，时髦的阅读，时髦的病恹。你关心荣格什么，比如说？一个月里你读了十二页。”

“可你也没有得出过什么结果，你成事不足。过去是个乖孩子，老天没赐给你一个不幸的童年。你那滥情的佛经、过气的玄学、焚香疗法、零碎星相学，没有一样是你自己的，你什么都没搞明白。你只是陷进去了，陷进一个纷繁直觉的泥潭里。除了觉到自己的寡欢，你根本不具备去直觉其他事物的敏感和激情。为什么你要把别人装神弄鬼的一套塞进自己的脑子里。搞得噩梦绵绵？”

看上面的话，伊恩又开始朝自己下刀，无比的锋利，亲手割伤自己，他讨厌自己深陷各种时髦学说、直觉伤感的泥潭里，无法提炼出属于自己的东西。就开始果断地朝自己下手，可以感觉到他开始创作的挣扎和自我救赎，揪着自己的头发拔出纷乱的直觉里，认真清理和削去不必要的部分。

然后自我安慰般或温情的劝慰：“你要知道，你的头脑，你的内心，不是酒店的厨房，可以把里面的东西像旧罐头一样扔掉 。它更像是一条河流，每时每刻都在流动和变化。你无法矫直一条河流。”伊恩有些嘲弄时髦和风尚，嘲弄它们的短暂和故弄玄虚，也包括他提到的社会主义和达尔文学说，他就是相当的犀利和智慧，却又若无其事。

《立体几何》走过纳博科夫和卡夫卡叙述的河流，以及对各种流行心理学说的自省挣扎，真正属于伊恩自己的就是关于“立体几何”的想法，他说“维度是知觉的函数”。他创造了更多的丰富的维度，不断尝试地超越界限，显然他更敏锐丰富、多面，边界趋于无限，想要创造无平面的平面。

当我又一次看完小说的最后几句话，不停地笑，是那种有些苦涩黑乎乎的幽默，却煞有介事，止不住地默默笑了好久，像一个小丑的背影渐渐远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