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作为树洞
假如你是个十六岁的少年,在你身上发生了这样的故事。隔壁搬来了新邻居,二十一岁的女子,美丽,迷人,叛逆,又狡猾。你对她情不知所起地心生爱慕,时时遐想,并试图接近。你的纯情打动她,她觉得你的孩子气很可爱,偶尔撩拨一下,不拒绝也不负责。她像个女王一样,身边总围绕着很多男人,跟他们周旋都游刃有余。她的一举一动,都牵动着你是升入天堂还是堕入地狱。你的心情每天就在这样的天堂地狱里起起伏伏,升起来,又摔下去。你远远地注意着她的一切,有一天,你发现她在花园里跟一个男人幽会,而那个男人竟然是你的父亲。在你父亲这样成熟稳重又霸道的男人面前,她不再是个女王,而是可怜索爱的少女。你对这样的父亲,崇敬又畏惧,爱又恨。你母亲不喜欢那家人,假装什么都不知道。后来她家搬走了。有一天父亲拉你一起去打猎,途中让你等一下,自己进了一间小木屋。你远远看到了女子也在木屋里,和父亲起了争执,父亲还用鞭子抽了她。你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你心疼,依旧满溢着无法控制的爱意,却什么都不敢问。后来你听说她嫁人了,还怀了孕。你找到了她的地址,但迟疑了一下没去找她。等你鼓足勇气决定找她时,她刚好难产去世了,你懊悔不已。半年不到,你那威严的父亲也郁郁寡欢去世了。
假如这样的事发生在你身上,你会怎么办,能怎么办。你痛苦,愤怒,无助,不理解。你恨,恨谁呢。你想找人问个清楚,但昔人都已逝,空余你被重重地又孤独地摔得破碎。你只能独自吞下整个秘密,对谁都不会讲起,默默把情绪都消化完。
这是屠格涅夫的中篇小说《初恋》大概的情节,作者自称这篇小说带着自传性质,根据真事写成,不加修饰。我们生活里发生过的事也许不一定狗血成这样,但每个人总会发生过许许多多的事,心里起起伏伏过许多想法和感受,有许许多多的秘密,对谁都不会讲起也无法讲起。且不说不愿讲,讲了又如何,谁能理解。人心隔肚皮,而这世界又有密不透风的道德围墙,被误解批判伤害怎么办。
这世界有两部分,阳面是见光的大家都看得见的那一面,阴面是不见光的大家都看不见的那一面。阴面只是我顺口的一个词语,是心灵世界,未必就只是黑暗肮脏,一如《初恋》里最真挚纯情的部分,一样是属于阴面的。阳面对世界打开,例如也许有这么一个人,在外业务优秀,待人和善,自律上进,人人羡慕。只有当他回到家关起门来,他才能把自己的阴面短暂放出来。也许是孤独无助,打开交友软件又关掉,之后默默叹了口气掉了会泪。我们每个人都独自吞没并消化着自己的阴面,守卫着阴面不示人,太危险了。可安全,但毕竟孤独,总又对这世上其他人的阴面隐隐好奇。
于是,在我眼中,小说就成了展开心灵这个阴面世界的一个安全场域,犹如心理咨询师的那间屋子。真实事件牵扯的真实的人事太复杂了,不太能放到公开场域说。虚构对小说写作者既是自由创造的授权,也是一种保护。犹如发生在实验室的实验,有真实世界的现象材料,但想要通往现象背后一个更本质的东西,材料是抽象与加工过的。而借由虚构的实验室,写作者又可以把人类心灵的褶皱安全地打开时,不伤及无辜。我曾经对帕慕克的小说《纯真博物馆》有过一段评论。
虚构比现实更真实,甚至有了一座实体博物馆。物注入情感,承载情感,便成了生命的标本。这其实是一部元小说,讲的是小说的本质和创造过程。小说作者也许旁观故事(甚至参与),但更多是从别人那里接过情感物什(故事素材)。写小说则是建造博物馆的过程。情感看不见,摸不着,怎么知道它们曾经发生过呢。小说作者像排列展品一样,排列文字和情节,搭起故事,情感则有了实体形状,有家可归。小说是一个人的心灵史,一座城市一个民族的秘史。
我始终认为,一个写作者的第一美德是勇敢。心灵世界是一个深渊,是自成一体的宇宙,既有它跟物理世界不同的规律,也有它的混沌,其复杂度不亚于物理世界的宇宙。不是谁都有能力承受心灵的真相,望向深渊而不眩晕。一个普通人本能的反应也许是回避不看,而一个伟大的写作者,first and foremost,恰好要敢于真实地直面它。一个迷人又叛逆的二十一岁女子,能在十六岁毫无情感经历的少年心里投下怎样的原子弹,又在面对一个成熟有权力有家室的男子时,明知通往毁灭,又怎么被吸引征服得毫无招架之力。爱究竟是怎么一回事,这么蛮横无理。爱究竟是纯情还是疯狂情欲,是深情的凝视还是权力的征服,是爱抚还是鞭笞,是升华还是毁灭。小说无法回答,只是这么摊开在我面前。理性觉得应该是一回事,可是心往往指引着做出许多理性完全不能理解的事。感情真的不讲道理么,还是说心自有其理,不为理性所知。不管理性与道德觉得这一切如何不应该,但它就是心灵的某种真相。就如同物理定律,即便你无视它,它依然这么运作。《初恋》跨越两百年依旧经典,并能够吸引到我,是因为我感受到了它所讲出的心灵真相,在情感逻辑上成立,又必然只能如此。
好的小说是不做道德判断的,而是理解,究竟一个人的心灵里发生过些什么。我从不觉得应当在文学里(以及广义的艺术里)试图寻找生活道德指南。作者不是也不该是老师,不是传道授业,不是寻找生活万能的解。我自己的现实生活里,不管是行为上亲历,还是脑子里发生过的,有很多,是完全没法在公共空间里提及的。不管是出于社会的框,或是表达能力的匮乏。甚至有很多,是谁都无法摊开分享的。人对发生在自己身上的事,不理解发生了什么之时是最痛苦的。一旦理解了,就不必再被困扰。这时候,我就很感激文学。正是那些作家们的勇敢,他们敢于摊开,才让我很多个人体验的秘密,不再只是烂在我这样一个凡人的心里,而是被照见了,被理解共鸣了,从而被安放了。
文学在这个意义上,不仅不是逃避,反而是正视。二十岁时,我对文学的需求也许是沉溺于幻想,是梦境,是翅膀,是逃离生活。如今三十出头,对文学的需求是渴望了解生活,有力量面对生活。因为后来发现,文学就是生活,是扎在地上的根,文学告诉我心灵的真相,即使它暗黑可怖,亦或是明亮温暖。文学并不让人虚无,让人虚无的是现实生活。如果不是现实生活让人突然产生wtf的心灵困扰,也就不必有文学了。读文学就是在交朋友,就是私语,夜聊,酒后袒露,呈现他这个具体的人所看到过的心灵世界。拿起一本书,就是跟这个人约了个饭。作家们跨越时间、空间、肉身、社会属性、表达媒介,来赴约。你所体验过的从来都不特别,在别的心灵里早就相似体验过。在这个世上找不到朋友倾吐之时,文学还一直在那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