灵魂伴侣au （02）

朴承俊中学时身高就达到了一米八，每天晚上睡觉时膝盖都在痛，深夜里仿佛能听到骨头一点点拉长的声音。他开始戴眼镜，手腕上的“猫咪公主”已经消失，取而代之的是“Niccolao”，被黑色的护腕牢牢遮住。

即使未曾谋面，童年时期的灵魂伴侣对他并非毫无影响——在网上搜索“猫咪公主”的过程中，朴承俊发现了一部主角昵称为“猫咪公主”的动画，从此他开始沉迷二次元，先是小魔女DoReMi，接着是蜡笔小新和幽浮宝贝。在一次深夜看数码宝贝看到痛哭流涕时，朴承俊终于后知后觉地发现——自己好像变成了传说中的中二宅男。

但朴承俊对此接受良好，数码世界显然比现实世界好得多。他的身高让他在人群中格外突出，肌肉的成长跟不上骨骼的发育，加上赶潮流的蘑菇头发型和黑框眼镜——他看起来就像一只很呆的鹤，在同龄人中也显得格格不入。太过显眼有时并不是好事，时不时有高年级的学生来打听他，他忍受了三次，举报了两次，最后一次终于挥了拳头——那帮人扒开了他手上的护腕，拿着烟头要往名字上按。

事后朴承俊甚至连个道歉都没得到——那帮人明显做惯了这种事，下手很有技巧，朴栖含身上几乎没有明显的伤痕，对方却个个脸上挂了彩。最后老师各打五十大板，让双方互相道歉。两边都梗着脖子拒不低头，眼看天色已晚，那老师训斥了几句不准再犯就匆匆走了，事情就这样草草了结。

从此没人敢惹朴承俊，他也乐得每天放学后和宅男朋友混迹在漫画屋，但不再戴护腕，任由那一行英文大喇喇地暴露在阳光下。朋友奇怪他怎么突然摘掉了护腕，他耸耸肩说觉得没什么好遮掩的，又不是什么见不得人的东西。

“不过你的灵魂伴侣大概率是个外国人吧？”很会学习的朋友说，“那要好好上英语课了，我们承俊。”

朴承俊挠着脑袋挤出几句蹩脚的英文，想了想又说：“没事，到时候我和他用心电感应交流就好了。”他怕又被朋友唠叨，急忙指向窗外：“看！刚刚有一只巴达兽跑过去了哦！”

朋友看着路过的一群小学生，无语地翻了个白眼，又低头翻漫画去了。

余晖透过玻璃窗很温吞地照在身上，朴承俊看着个子高点的小孩一边跑一边喊宰灿对不起，手里还晃晃悠悠地捏着个午餐盒。那小孩追上前面哭得一抽一抽的小豆丁，掏出手帕给他擦干净，又很熟练地背起小豆丁，对着后面跟着的年轻女性指了指蛋糕店的方向。

“兄弟感情真好，”朴承俊看着小豆丁圆鼓鼓的脸颊想，“我要是有这么可爱的弟弟肯定也很宠爱他。”这么想着，自己的裤子被拽了一下。

“你又要干嘛？朴泰俊？”他低头看着身旁眼巴巴盯着自己的小男孩。“鼻涕擦一擦，要流到嘴里了。”

“哥还要多长时间？泰俊想回家看动画！”朴泰俊不满地喊着，随后手里被塞了几枚硬币。“去买份冰激凌等着，”他听见自己的哥哥说，“还有到家我要先看数码宝贝，不然就告诉妈妈你今天扯女生的头发还被揍了一顿的事。”

朴泰俊捏着手里的硬币，屈辱地闭上了嘴巴。

尽管小时候曾经因为哥哥的话哭闹，但随着年龄增长，朴宰灿逐渐意识到，他哥哥说的话是对的，韩国叫朴承俊的人实在太多了，但同时又不够多，因为这些人里没有一个是朴宰灿的朴承俊。中学时他也遇到过好感的人，可每当和他走在一起时，朴宰灿还是不由自主地盯着路边行人的手腕，试图从茫茫大海中打捞属于他的那根针。

“你到底为什么对灵魂伴侣这么执着啊？”那个不叫承俊的少年说，“明明一辈子也不一定能遇到，遇到了也不是一定会变成恋人不是吗？”

朴宰灿仿佛被戳中了内心最深处的秘密，他的父母十几年来互为灵魂伴侣，正是因为见过灵魂伴侣间赤诚的爱，知道一个人居然与另一个人绝对契合，他才近乎偏执地追寻属于自己的那个人。但他心中偶尔会升起可怕的念头：世界上并没有一个手上刻着“朴宰灿”的朴承俊，或者自己的名字根本不会出现在任何一个人手上。

更糟的是，如果当你遇到灵魂伴侣的时候，这个人手上并不是你的名字呢？你的灵魂伴侣一定会爱你吗？或者说，这世上真的存在这样一个人，命运般注定会爱着你吗？

朴宰灿渐渐开始讨厌“朴承俊”这个名字，他厌倦了向自己遇到的每一个朴承俊介绍自己的名字，然后承受自己并不是对方灵魂伴侣的事实。他用了很久才逐渐明白，这世上或者并没有一个朴承俊，正像自己努力寻找他一样地努力奔向自己。很多时候，人们会很轻易地走向另一个人，也会同样轻易地离开。他开始喜欢把手缩进袖子，仿佛这样就可以藏起自己不切实际的向往。

朴宰灿十六岁那年，班里新来了一个转校生，无表情的脸看着很冷淡，笑起来眼睛却弯成月牙，整张脸骤然柔软亲和起来。“我叫方承俊，”转学生说，“灵魂伴侣的名字是朴宰灿。”

这石破天惊的自我介绍让本来安静的教室变成高峰时的菜市场，交头接耳的嗡嗡声折磨着朴宰灿的耳朵，学生们用或隐蔽或直白的眼神来回打量着他和新来的转校生。朴宰灿慢慢坐直身体，眼睛看向站在教室前方的少年，右手在桌下紧紧握住左手手腕，用力到指尖发白。

转学生几乎马上就从其他学生那里知道了朴宰灿的名字，他完全无视了嘈杂的背景音，看向朴宰灿的眼神炙热又明亮，声音充满期冀，“可以给我看看你的手腕吗？”

朴宰灿很慢很慢地拉起校服衬衫的袖口，看着方承俊的眼神因为逐渐清晰的名字越来越亮，他看着朴宰灿的样子就好像他眼中再也容不下其他人。朴宰灿死死咬着嘴唇，把自己的手腕亮给对方看，右手拇指却看似不经意地下移，及其小心地遮住了“朴”字的下半部分。

（注：“方”的韩文是“방”，“朴”是“박”）

朴宰灿知道方承俊总有一天会发现自己说的谎，但在他被发现之前，他只需要一小会儿。他只是想知道那是什么感觉——当有人只为自己而来。

几个月后，事情以一种意想不到的方式走向了结尾——方承俊手腕上的名字变了。朴宰灿看着对方结结巴巴地向自己道歉，眼睛中的光却已经消失。他突然笑了一下。

“方承俊，”他叫少年的名字，“要再看一次我的手腕吗？”他说着干脆地伸手，将手腕直白地展示在对方眼前，看着方承俊的眼神从愧疚，迷惑，恍然，最后定格成扭曲的愤怒。

“西八你真的是个疯子吧！”朴宰灿看着方承俊几近崩溃地大喊，脸上扬起一个鲜血淋漓的微笑。

没过几天朴宰灿就办了退学，不久后，他坐在公司那并不宽敞的地下室里，在成为练习生的合同上一字一字签下了自己的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