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什么西方哲学不讲马克思”
【有好多同学在留言中提到了我这个标题的反例。我认为这些反例应该是事实。但我的标题打了引号,文章第一句也讲明了这个引号是别人文章的标题。说到底,我仅仅是借题发挥而已。为避免一些同学被我带入歧途,现将原文链接贴在这里:https://mp.weixin.qq.com/s/cqGeMKMEqg9zS76CkZfcxg】
今天看到一篇文章,标题是“为什么西方哲学不讲马克思”。看完标题,就能大致猜到这篇文章为谁而作,点进去一看,果不其然,对象是“哲学爱好者”,是那些对哲学感兴趣、但几乎没什么哲学专业背景知识的人。稍微浏览一下,我就没兴趣了。因为他列出了一个外部链接的表单,标题赫然写着什么“柏拉图的哲学之树”、“笛卡尔的哲学之树”、“康德的哲学之树”……我倒不是嫌弃这些内容粗浅,认为这是为哲学爱好者写的,或者是在任何一本哲学史教材上可以轻易找到的。恰恰相反,我自己就是从一个哲学爱好者起步的,并且至今仍然认为自己还只是一个哲学的“爱好者”而已。那么,为什么我对这样的写给哲学爱好者的文章不感兴趣呢?仅仅是因为我自己已经对哲学了解得更深入了一点,已经越过了“爱好者”-门外汉的阶段了吗?非也。只不过是因为,我认为此类文章,几乎全都没有切中“爱好者”的要害。
何谓哲学爱好者?顾名思义,哲学的“爱者”和“好者”。孔子曰:“知之者不好之者,好之者不如乐之者。”“爱好者”,即便没有达到“乐之者”,至少也应该相当于“好之者”。这算一个比较高的境界了。这个境界,我相信,包括我在内的许许多多“哲学爱好者”都没有完全达到。在讲哲学的“爱好者”之前,有必要先知道哲学是什么。哲学(philosophia)是对智慧(sophia)的爱。哲学家或哲人是智慧的爱好者。但能被称之为哲人的人很稀罕。与哲学并举的是(古典)语文学(philology),对言辞(logos,理则)的爱。古典语文学家是言辞或者文言(经过文饰的言辞)的爱好者。为什么我们还谈不上是智慧的爱好者,而仅仅是哲学的爱好者呢?因为,我们一般人,一般对哲学感兴趣的人,并没有真想去弄清楚天地万物的道理,而只是想知道哪个哲学家对于这个道理提出了些什么样的意见而已。有人会说,这恰恰不是我们这些哲学爱好者爱好哲学的动机,或者说,这恰恰把这个动机说反了。我们根本就不想知道哪个哲学家对于天地万物的道理说过些什么,我们只想知道天地万物的道理到底是什么。也就是说,我们这些哲学爱好者的动机,就是想成为真正意义上的哲人(智慧的爱好者),而不仅仅是想做一个哲学的爱好者而已。那么,为什么会出现这种悖反的现象呢?
我们为什么会“爱好”一个东西?大致有三种可能性:一是这个东西能给我们带来实实在在的好处,比如说,帮我们赚钱,满足我们的快乐等等。第二是这个东西能给我们带来好的名声。如果我们之所以想要一个好的名声,是因为好名声更有利于我们赚钱,比如商人的诚信,那么,这又可以归入第一类;所以,这第二类仅仅指那些想要好名声仅仅是因为名声自身缘故的人,譬如花钱竞选总统,全心全意为人民服务之类。还有第三类,仅仅因为这个东西的缘故,或者说,单纯这个东西自身就给我们带来了“乐”子,孔子所谓的“乐之者”。但是,饕餮客或纵欲者,以及爱名声的人,不也是仅仅因为爱好食、色、名声这些东西本身而享有其带来的快乐吗?的确。所以,实际上,这个区分里面,有几种交错的原则:一个是目的在其自身之内还是在其自身之外的原则;一个是出于想要知道,还是想要名声,还是想要其他东西的原则。一个人想要知道真理,可能是为了博学带来的名声,而想要这种博学的名声,可能是因为有此名声之后更容易捞钱的缘故。后一个原则确立了一种快乐的等级秩序或层次,而前一个原则保证了这些层次各自的纯粹性。那么,我们爱好哲学,是出于某种纯粹的动机吗?我们是哲学的一个纯粹的爱好者吗?其实,动机是不是纯粹,我们是不是仅仅为了智慧或者哲学自身的缘故而爱好它们,这并不重要。孟子就说过,“久假而不归,恶知其非有也!”哪怕,你最初仅仅是为了智慧或哲学的好名声或者最有利于赚钱而去爱好它们的,最终,只要你确实体会到了智慧或哲学带给你的快乐,并且真心实意地去爱好它们,这就足够了。
回到那个标题“为什么西方哲学不讲马克思”。有此疑问的人,他们为什么会有此疑问呢?你告诉他们,因为马克思的理论中实际上没有西方哲学意义上的哲学这一块,所以西方哲学不讲马克思,这等于什么也没讲。你甩给他们一个链接,说这些东西才是西方哲学意义上的哲学,这仍然无法解答他们的疑问或困惑。有此疑问的人,肯定是学习过或至少知道中学或大学中所教的“马克思主义哲学原理”的人。看了你给的链接之后,这些人肯定会更困惑:“马克思主义哲学原理”中不也是在讲这些东西吗,虽然他们讲得不太一样。而且,“马克思主义哲学原理”明显更系统、更全面、更完备,而那些笛卡尔什么的,则只讲了其中很小的一块。有人会说,或者说,区别于“哲学爱好者”、哲学门外汉的哲学专业者、哲学专家们会说,这才是真实的西方哲学、西方哲学史,每个哲学家都是接着或者针对前面的哲学家的思考来思考问题的,面面俱到的人,要么是那种集大成者,譬如柏拉图、亚里士多德,要么就是自己胡乱空想的“哲学爱好者”,他们构建了一套自己的“体系”,但经不起任何推敲和辩驳,因为这个所谓“体系”之中的观点,要么是早已有过的,要么是早已被驳倒了的,这些“哲学爱好者”们不学哲学史,所以才不自觉地成为了某个已故的哲学家的思想的奴隶。就算如此吧!那么,“马克思主义哲学原理”是怎么回事呢?那些也是马克思这位“哲学爱好者”的胡乱空想吗?不!不!哲学专家们会告诉我们,如果你去翻马克思的“原著”,你是不会找到“马克思主义哲学原理”中那些观点的原话的,或者说,马克思本人并没有像“马克思主义哲学原理”那样系统地论述过“哲学原理”。那你的意思是,“马克思主义哲学原理”不是马克思本人的胡乱空想,而是某个别的人,比如说,艾思奇的胡乱空想咯?哲学专家们会说,也不能完全这么说,毕竟,虽然“马克思主义哲学原理”中的许多观点,马克思本人并没有直接说过,但他也许“间接”说过,因为在他研究或者辩驳他的对手的过程中,他间接表明了他赞同什么样的观点。如此一来,我们就大概知道了,“为什么西方哲学不讲马克思”,是因为马克思没有直接系统地论述过西方哲学史所研究的那些东西;那么为什么“马克思主义哲学原理”还能存在,是因为许许多多马克思主义者通过马克思或直接或间接的论述帮马克思补全了他对于天地万物的道理的意见。
以上是略微学究气的探讨,致力于回答那些纯粹想要知道“为什么西方哲学不讲马克思”的人的疑问。但我们知道,也许还有许多不纯粹想要知道“为什么西方哲学不讲马克思”的人。这些人,要么是被十几年的“马克思主义哲学原理”烦透了,所以想借“西方哲学不讲马克思”来贬低马克思或“马克思主义哲学原理”;要么是认为,既然马克思主义理论的基础是马克思主义哲学,而“西方哲学不讲马克思”,那么马克思主义理论的基础可能就不那么牢靠或者根本不存在。我觉得吧,这些人还是在“马克思主义哲学原理”的圈圈里打转,所以,即便你告知了他们事情的真相,也无助于他们解决他们自己真正的问题。这些人要想解决他们自己的问题,最简单最可靠的办法,就是别去管什么马克思。
最后,还有必要重新谈一谈做一个“纯粹”的人的问题。关于“纯粹”的智慧的爱好者或者哲人,柏拉图是这么说的:“听了的人要是真的爱智慧,因为禀有神性而亲近并配得上这事,他便认为,自己听到的是一条必须现在就全力以赴的神奇道路,其他生活就不值得过了。之后,他倾尽自己和引导者的力量追随这条道路,绝不松劲儿,直到抵达整条路程的终点,或者直到获得一种能力,使他不用靠指示者就能自己引领自己。循着这些想法,这样一个人这般生活着:不论他做什么事,他总是不顾一切地紧靠着哲学,也紧靠着最能使他善学、强记而且能够清醒地在自身中进行计算的生活习惯;与此相反的生活习惯,他终生厌恶。那些并不真的爱智慧的人则被各种意见熏染——就像那些身体受到太阳炙烤的人——一旦看到要学多少学问、吃多少苦,每日还要遵循与这事相配的规律有度的生活方式,他们便认定这事对他们自己而言难乎其难,而且他们实际也无力从事这事;但他们中间有些人说服自己相信,他们已经充分地聆听了一切,无需再怎么努力。”(《第七封信》,340c-341a)也就是说,在柏拉图看来,哲学首先是一种生活方式,而且是一种充满艰辛和困苦的生活方式,其实和苦修的和尚、道士差不多,需要“常常勤拂拭”,而绝非什么易简功夫、终南捷径。也就是说,在柏拉图看来,真正的哲人的确很“纯粹”,但这是终其一生践行之意义上的“纯粹”,而非眼睛只盯着所谓“知识”、学问意义上的“纯粹”——从这个意义上来看,柏拉图式的哲人并不“纯粹”,因为他不是眼里仅仅只有“知识”或学问,而是关心生活中的方方面面(“不论他做什么事”,而非他只做很小一部分事,比如,搞学问),尤其是关心好和高贵。一个真正的哲人,首先应该是一个好人和一个高贵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