指挥家

（一）

第一次见那位指挥家时，她还在读初中。

那个时候的少女迷恋一切好看的存在，贪食一种快速的文化。因此，当她终日在mp3里循环播放林俊杰时，有一个去聆听古典音乐会的机会并没有令她十分兴奋。然而，当那位指挥家出场后，坐在观众席上的她眼睛睁大了。

要怎么形容一个人的帅气才不落俗套呢？可那时的她心中只有直白的两个字惊叹：真帅（啊）。他穿着黑色西装，步履优雅地来到台中央，面带微笑着向观众微微点头。那一刻，她觉得他不仅是要指挥整个乐队，他更指挥了台下少女心泛滥的观众。音乐会开始了，一切又变得庄重起来，小提琴拉出此起彼伏长长的哈欠，大提琴被弹拨琴弦时像在咳嗽，但台上唯一背对观众的那个人显得无比精神。他挥舞双臂，手在空中划出一道又一道优雅的弧线，这比她在初中数学课堂上学习的抛物线要美得多，也更容易领悟。他的身体微微摇摆着，震颤着，像是一个正在演奏的乐器，整个人都在发出魅力的声响，将台下的她紧紧包裹。

音乐会结束后，她在场刊上找到了指挥家的名字。她发现是很普通的两个字，普通得就如她成长过程中遇到过的同名同姓的同学。晚上睡觉前，她抱着试一试的心态，在微博上搜索了一下这场音乐会。出来了零星的几条，没有多少阅读量。但是她在某一条转发里发现了她想寻找的人，“指挥家XX 快转微博”。昏暗的屏幕照着瞬间内心明亮的她。点击头像，关注，只需要两秒。那一晚，她的梦格外香甜。

（二）

第二次见到那位指挥家时，她已进入大学。如果说这个时期对她而言有什么是最重要的，那就是她开始恋爱了。

像一只毛茸茸的小鹿跃入蒲公英飞舞的春日，她遇见了自己喜欢也喜欢自己的人。她和男友便是在大学社团里认识的，第一次牵手的那天，她感觉有发光的星星在黑暗的胃里跳舞，好像下一秒就能打出幸福的饱嗝。男友爱好之一便是古典音乐，他主动且羞涩地邀请她一起去听音乐会，她欣然前往。

当那位指挥家走上台时，她才发现原来是他。和多年前的记忆相比，那个当初使她惊艳的指挥家如今似乎发生了些许变化。他的头发更长了，微微卷起，更有艺术家的气质，那张脸依旧英俊，但微笑中多了一丝成熟和从容。不知道是不是错觉，她感到指挥家走路的步伐也变得更加轻盈。男友微微侧头，对她轻声说：这个指挥家还蛮帅的。她笑而不语。看来地球上好看的事物很容易得到共识，无论性别。

这场音乐会她听得全神贯注，第一次领略到了古典乐的美妙。尤其是贝多芬的那首《命运》，砰砰砰地敲开了她的心门。她推开门，大提琴、小提琴、长号、双簧管、钢琴，各种乐器如同多年未见的老朋友，热烈地迎接她，她随它们一起徜徉在音乐的海洋，飞舞的音符如滑过在脸上的气泡，让她感到畅游的欢乐。她望着台上那个指挥的身影，仿佛有一刻自己取而代之，成为了这件华丽作品的编织者。

走出音乐厅，她和男友牵手走在夜色中。她抬起头，发现那一晚夜空中的月亮格外大，乳白的月光洒在她的脸上，她感到一切都充满可能，一切都浸染幸福。指挥家仿佛把她所有烦恼都指挥走了，也或许那个时候于她，原本就没有很多烦恼。

（三）

她没有想过，还会遇到那位指挥家。

那是同事在朋友圈转发的一条推文，一个最新音乐会的预告。她无意间点开，发现了那个熟悉的名字。想了几秒，她购买了一张E区的座位票。

E区的座位很特别。一般座位都是面对舞台正面的，而E区却是背对着的。因此它看不到大部分的乐器是如何被演奏，聆听效果也不是很好，但是它却能清晰地看清全场唯一的一个人的正面所有动作，那就是指挥家。

她提早了30分钟到，一个人坐在座位上。那个曾经在音乐会和她并排坐的男孩呢？喔，他们很早就分手了。毕业之后，两人便奔赴了不同的方向。她已经有点想不起他的模样了。

聚光灯打在指挥家身上时，她甚至没有认出他来。她看了看场刊，终于确定无疑是他。岁月在他整个人身上的痕迹太明显了，整张脸沧桑很多，也有了皱纹，体型微微地发福，已透出中年人的气息。但她似乎也觉得指挥家身上有某些东西还是没有变的。坐在E区的她仔细观察指挥家的脸，她发现是他的眼神。那种面对音乐流露出来的清澈且明亮的目光，没有被岁月带走。

这是一场温柔的音乐会，关于肖邦。指挥家的动作幅度不大，更加轻柔缓慢，如同打开一件自己珍视的礼物。他时而睁开眼睛，时而又闭上，像是呼吸一般规律，也如呼吸一般裹挟全部生命，投入到音乐中去。她静静地望着，第一次看到了指挥家正面指挥的样子，原来他是那么忘我地沉浸其中，仿佛脱离了时间的存在、地球的重力，在宇宙中稳稳地浮起。

观众席上的她突然产生了一种感动。不仅是因为她看到了指挥家的认真，她也渐渐回想起了自己生命中的认真。在过去的岁月里，她那么认真投入地做过很多事情，在浩瀚天地间一往无前地奔走，如指挥家一般指挥着自己生命的乐章。虽然很多事最终没有美好的结局，但是那个充满生命张力的过程，每一个纵情努力的时刻，对她而言仍然拥有灿烂的意义。

肖邦的音乐有点悲伤，让她又想起了一些告别。无数的路口，无数人挥了挥手，便消失了踪影，如风中飘散的齑粉。她闭上了眼睛，在钢琴的低语中心想，她感到悲伤，正因为有爱的存在，不是吗。

音乐会结束了。散场时，她收到一则讯息：今晚我们一起吃夜宵吧，我等你回来。喔，这是她的新男友。他不爱古典音乐，爱周杰伦，但是他们相处舒服，价值观相近，能聊很多很多话。她微微一笑，走入夜色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