沙中面

开元年间,敦煌人李鹬才学俱佳,唐朝的皇帝准备任命他为邵州刺史。得到任状的李鹬带上自己的家人乘船前往邵州。船抵达洞庭湖的那日天气极为晴朗,李鹬站在甲板上,惠风盈耳,只感到一路以来的旅途惫累一扫而光,周身轻盈舒展。好像枝叶发出嫩芽,他的心中生出与地面亲近的渴望,于是叫了艄公靠岸,独自下船,沿着洞庭湖的软岸行走。
天气真是晴好!久居舟旅之人,足底刚刚踏上地面时,都有眩晕、乏力的感受。刚下船的李鹬却也些站不住脚,他迈着孕妇般倦怠的步子,连自己都没注意到这一点,旁边也没有人及时提醒。这种步法,如同蹒跚学步的小儿,重又激起了李鹬少年时携伴游湖的真实情感。他定睛凝视着从云隙间透过的光束。春夏交接,空气闻起来有怡人的青草气息。湖岸安静,只有一个匆匆的行人。远处的湖中传来拨水的声音,一下,两下,三下。是什么生物在河岸的那边游动呢?李鹬很想知道,打算再走近一些,用自己的眼睛一看。
如此冒失的举动,往日严谨肃恭的李大人是绝对不会践行的,可重回少年心性的李鹬已全然忘形。孩童的血液在他身体中复苏,他的脑海中又寻回了对于田园趣味的热情。这种久违的感受既不被自己的同僚理解,也不会被依仗他俸禄过活的家人接受。这是纯然出于自身的喜好所产生的朴素情感,无人能瞧见。他以飞黄腾达者的心态,鄙夷自己所拥有的一切。如今看来,这种感情归根究底是由少年时一些秘而不宣的自弃念头所造成的。有那样的时刻,当他在观看花木时,突然感觉这世间所有的人和事,都不及眼前的一花一叶。
在幽静清新的青草气息中,他感到双脚淌过柔柔的青荇。脚下的石砾被经年的湖水冲刷显得纯白可爱。远处还有什么幽幽的东西在水中浮动。由于步履缓慢,暮色已经笼罩着李鹬的身体。湖边的人家已经点燃了灯火。李鹬如同着了魔似的,仍打定主意向拨水处行进着。道路昏暗,虫声四起,这位大人终于来到了发出异响的那块水域。
靠近时,李鹬胸中如擂鼓一般响动着,远方的湖岸在夜色的阴影中起伏,他看向水中——乍看之下,水面平静,一团乌黑的影子沉在湖底。正待细看,竟有点滴液体坠入水面。李鹬很快发现坠入水中的不是什么下雨的征兆,而是自己的鼻血。意识到这一点的李鹬慌忙抬起衣袖擦面,那湖底的黑影却变得越来越大,直至游到水面,将李鹬滴进湖水中的血尽数吞进了嘴里——竟是一只鳄鱼!
原本垂头观水的李鹬此刻大惊失色,连连退到岸边,那鳄鱼也紧跟着李鹬的步伐来到岸上。离开水面的鳄鱼将头部高高地举起,竟然就势站了起来,变成了一个人的模样。借着昏暗的月光,惊疑不定的李鹬发现,那鳄鱼所化成的人长着与自己一模一样的脸庞。李鹬眼前的地成了天,天又卷着地,沉入一片黑暗之中。
因为李鹬长久外出而逐渐感到不安的家人,正蜷座在船中商议是否应该派人去湖边寻找,却见李鹬迈着轻盈的步伐回到船上,那副意气风发的神态,倒的确有几分走马上任的模样。第二日,船舶向邵州进发,李鹬很快接手了刺史一职。
最先察觉有异的,是李鹬的妻子刘氏。从前的李鹬虽然官场顺遂,但心中是有股腾然的戾气的。他很擅长处理手边的事物,却对世道有一种装腔作势的抗拒情感。李鹬虽然富有,但身体孱弱,新婚之夜,为了履行惯例,他勉强与刘氏共眠,但很快就招架不住了。新婚前两天,本就瘦弱的他已经感到自己精疲力竭。他在外面表现得越令人尊敬,在家中就越为自己的行为感到气恼,在这种情感的拉扯之下,李鹬的心灵也改变了形状。每当李鹬压抑已久的情绪找到了爆发的借口,刘氏就成为了这种张力的承受者。作为高官的发妻,刘氏美丽的衣服底下是乌紫的瘀痕。如同热火烧蜡,心怀愤恨地李鹬一次次在夜里扭曲刘氏的肉体,等她冷却成型之后,又再次燃烧起来。
自洞庭湖一游之后,刘氏发觉,每到夜晚,李鹬都独自睡在书房。一开始,刘氏只当是李鹬新官上任,为求稳妥,才如此谨言慎行。直到刘氏身上的淤青全消,李鹬也不曾踏入她的房间半步。不仅如此,连他的言行举止也变得更加谦谦。吃饭时,两人不经意眼神相接,刘氏突然想起初见李鹬时的情景——两个素未谋面之人因为突然亲近而膨胀的爱欲。她想起时间的流逝,想起一切已经改变的东西即将再次变化。
一夜,刘氏本想走回自己那间朝西的房子。路过书房时,突然看见窗边升起的水雾。夜里,丈夫的书房总是传出响动,有时深夜也命人备水沐浴。刘氏回身去厨房端了碗羹,敲书房的门,李鹬果然正准备沐浴。见她来,很是惊讶的样子,低头把羹喝了。
“这么晚还不睡?”
“肚内饥饿,正打算梳洗。”
“怎么深夜里还要沐浴呢?”
“出门见几日前还盛极的玉兰被吹散了,满满当当地洒落一地,随手捡起些花瓣,捻在掌中带回来。扔在水中却想与花共浴了。”
“想来也有半月余,日光逐渐柔和,才惊觉春天已经过去了。‘自是春来不觉去偏知。’”
“我倒是想到‘檀心倒卷情无限,玉面低回力不支。’”
刘氏跪坐在一旁的榻上,把手探进腰带里。室内的水汽蒸腾,她只觉得自己的身体发热,腰带内已经是津津的细汗了。胸腔中似乎有什么怪物在鼓动。身上的气味也随着周遭的水汽散溢出去,刘氏局促地用手抚弄着腰带,兴许是看错了,对面的李鹬抽动了一下自己的鼻子。
“总还不算太饿,是足以忍耐的地步。”
“是夏天了,夜晚泡浴也可以解乏。”她低头,惴惴不安地说道。
“是。”李鹬站起身走向浴斛,背对刘氏除去了罩衣。毕竟是自己的妻子,所以才这样无所顾忌吧。刘氏的视线停留在李鹬的身上,布料除去时细细簌簌的声响从水雾中传来。当刘氏看到李煜后背上本该是胎记的位置上光洁一片时,她感到一阵战栗圈住了自己。长久的猜想变成了现实,继而松弛了自己刚才正坐的姿态。
仿佛毫无察觉似的,李鹬除去剩下的衣物,坐入浴斛中闭目休憩。一脸振色的刘氏一动不动地坐在榻上,然后,不知过了多久,她站起身来,不避耳目地走向坐在水中的李鹬。
失去自己丈夫还不到半年的女子怎么会委身给一个来历不明的男人呢?刘氏自己也无法解释自己的行为。从前的自己终日寂寞而倦怠地拖着肉体行走在李鹬的宅院里,那种生活如今想来竟然像是上辈子才有的事情。如今她豁达而明快地出入李鹬的书房,将最漂亮的珠饰别在发髻上——从前刘氏只觉得这些宝石显得心怀诡计。因为不知道“李鹬”的身份,有时她的心情相当忧郁,但同时她又感到自己极其幸福。这样矛盾的心情让她时时感受到自己的存在,每根手指头都重新活了过来。遇到一个有着自己丈夫面庞的人,抱住之后理所当然会觉得那就是自己的夫君,一个平凡的妇人又怎能料到那是别的男人?她这样安慰着自己。
话虽这么说,每当李鹬与自己儿子相处时,刘氏在旁看着,担忧的心情仍然无法平复。儿子李邦已经及冠,在他看来,父亲的改变是明显而无法解释的。有时在一起下棋,李鹬的气势实际上相当可怕。无有顾及少年李邦仍显不足的技艺。从前的李鹬虽然棋艺高于李邦,但点到即止,绝不杀尽。如今,父亲所指之处,李邦没有一块完好的布局,如同被走兽践踏过一遍一般。李邦心中不服,却得不到指点,直至刘氏上前打起圆场,李鹬离去时少年仍坐在棋局前久久无言。
即便担忧,这种情感也很快被爱的感受冲散了,李鹬为官几年,勤勉认真,政绩斐然。在家中也十分疼爱刘氏。儿子李邦虽然与李鹬并不亲近,但孝顺懂礼,考取功名后调任巴陵去作太守。家中只有李鹬与刘氏二人。
早上起来开窗,有些晚樱被雨打落,地上是无人沾染的烟粉一片。又是春末夏初,刘氏坐在窗口看了好长的时间,她想这世上无非有两类人,一类是油脂,一类是炉灰。李鹬是油脂,李鹬是炉灰。她想起几年前夜里玉兰的香气,想起自己以指腹和味蕾揉搓片片洁白的厚实花瓣。她平静地抚摸着自己隆起的腹部,假如可以此生都在樱花树下悠闲地度日,也不失为一种良好的生活。
到了夏日,竟是大旱的时节。皇帝召时任国子监祭酒的叶静能前往长安祈雨。叶静能本在别处寻药,闻召启程,前往长安。路过洞庭湖,静能借住在巴陵府衙内。夜晚,静能卧在床榻,隐隐府后的庭院内传来哭声。他起身走到庭院之内。在月光之下,静能见巴陵太守李邦站在院内的池旁哭泣,哭声哀苦,静能不觉也跟着伤心起来。他走近李邦,细细询问对方为何深夜之中独自恸哭,李邦起身向静能行礼,说道:“我本无意打搅大人的睡眠,只是家父被妖怪所害,登堂入室,我却无法得知父亲如今身在何处,是否安好。思及自己的无能,妖物的可恨,夜夜不得入睡,我就是为此事而哭泣。”
静能闻言,细细向李邦查问了事情的本末,手扶着李邦的臂膀道:“贤弟不要多思。深夜露重,你应尽早入睡,明日带我前往当年令尊行走的湖岸,或许能有办法查明。”
第二日,李邦带了静能与随从来到洞庭湖岸处查看,静能望着平静的水面,似有所感,朝着崖边一处隐蔽的沙岸走去。李邦紧随其后,见静能在崖角的一处停下,他走上前去,发现湖水之下的沙床上竟然有一张人的面孔。
李邦慌忙呼叫侍从将那沙中之人挖出来,随从怕是妖孽,十分惧怕,不敢上前。情急之下,李邦挽起衣摆,将人面之上的浮沙抹去,果然是自己父亲李鹬的脸!见到父亲的李邦恸哭不已,随从见状才前来将李鹬挖出,静能又用拂尘沾了湖水涤净了他身上的淤泥与青苔,使他终于能开口说话。原来李鹬那日被鳄鱼舔了自己的血,鳄鱼化成人形后就将他投入湖底,只能捕捉水中的鱼和岸边的鸟来吃。鳄鱼虽然不曾取他的性命,却叫他口不能言人语,因此无法向人呼救。李邦跪在父亲面前,将鳄鱼化成人形后的事情一一告诉李鹬,提及母亲刘氏时,更是愤慨。
“一想到自己的母亲竟然在那妖物的身边安睡,就恨不得立刻前往邵州将其斩杀!”
李鹬本来就心胸狭窄,听到这话,更加恼火。却不知该如何治那妖怪。
在一旁的静能见状说道:“我蒙受皇上的召见,不能前往邵州,不过可以暂且施法,叫他无法动弹。”说着,他取出笔,在湖岸边的一块石头上画起符,只见那块巨石腾空而起,飞向邵州的方向。随后静能向李邦告别,启程前往长安,李邦也将李鹬带回太守府安置。
却说邵州刺史李鹬当日早上正在府衙办公,突然有一块飞来的大石,砸破了府衙屋顶,压在李鹬身上。衙役们听闻响动慌忙来看,却见大石之下压着的不是刺史大人,而是一条巨大的鳄鱼。那生物奄奄一息的样子,仿佛活不了多久。衙役以为大人中了妖术,叫刘氏过来看。得到通知的刘氏迈着孕妇的步伐来到府衙,刚一看到大鳄,就已经知晓了事情的全部,她走到鳄鱼面前,双眼含泪地抚摸着它的吻部说,我原知你不是他,却不知你是条大鼍。如今我有了你的后代,你却活不到可以见到他的时候,这让我如何是好?鳄鱼闻言,只是默默哭泣。
其后的几日,刘氏吃喝都陪伴在大鳄的身边,只说刺史大人得了急病,不让任何人进屋探视。在刘氏的照料之下,大鳄逐渐恢复了精神,只是仍被巨石压住,无法动弹。又过了十日,李邦带着李鹬来到邵州,见府衙内自己的妻子正在全心照料着谋害自己的妖物,李鹬顿时怒从心起。他压抑着自己的心情,向刘氏打招呼,没想到对方看到自己,就像不认识一般毫无反应。李鹬见状,心想,这妖怪不仅化成了自己的样貌,连刘氏的心也被妖法蒙蔽了。他上前摇晃着刘氏的肩膀说:“夫人不要被眼前的鳄鱼欺骗,我才是你的夫君,如今托祭酒大人的福气,我能活着回来,是带你回家的。请你不要再为这等妖孽伤心了。”
刘氏回身,望着瘦弱不堪的李鹬,面带微笑地说:“这位官人好眼熟,不过我不曾见过你。被压在石头下的是与我恩爱多年的相公,不知被什么妖怪施法,变成了一条鳄鱼。如今它虽然是鳄鱼的形态,却与我相伴多日而不曾伤害我分豪,这足以说明在这可怕的面孔之下有一颗仁厚的善心。”
李鹬说:“你这是哪里来的道理?如果你仔细看一看就知道,我才是与你婚配多年的丈夫。”
“大人,我想你认错了。即便不用仔细看,我也知晓你并非我的丈夫。况且我已经怀有丈夫的孩子,不过多日即将诞生了。”
李邦在旁已经泣不成声,手执衙棍上前想要杖毙大鳄。李鹬见状,阻拦了自己的儿子,说刘氏就在鳄鱼五部之内,假如要动手,或许会伤及刘氏。说着,李鹬叫李邦与其余人退出府衙,房内只有李鹬、刘氏和大鳄。
李鹬扶住刘氏的小臂说:“难道你真的不认识自己的夫君了吗?还是说在洞庭湖底备受摧残的我,容貌已经改变了这么许多?在湖底时,我无时无刻不在想念你和邦儿。可你却被这妖怪迷惑,一点旧日的情分都不顾了吗?”
刘氏大笑了起来,没有让他说下去。“我当然认出你了,你该知道我的心从来就不属于你。你对我的情感不过是一种对于物品的占据罢了,你用高官的庭院将我囚禁起来,不断折磨我的身体和心灵。这样的生活一分一秒我也不想忍受了。鳄鱼虽然是水里的凶兽,白天在外办公,事事做得公正严明;晚上回到家中对我关怀体贴,柔情备至,不曾对我有逼迫的行为。和他在一起,我心甘情愿。如今我怀了它的孩子,即便生出来是不祥之物,我也决心守在鳄鱼的身边。”
李鹬听到刘氏这样讲,意识到自己的夫人已经心有决意,不由得哭泣了起来:“你是我明媒正娶的妻子。即使你决心与一只鳄鱼在一起,难道也不考虑一下对自己的家人带来的伤害吗?你的父亲与李邦都是朝廷官员,自己的女儿、母亲做出这种不道德的行为,他们又该如何自处呢?”
刘氏顿首道:“假如一个男人举世的名誉需要一个小女子出面维系,那么这样的名誉不是早已如同系了秤砣的发丝一般,不堪细查了吗?父母送我出嫁时没有审视你的为人,是不顾我幸福的行为,这样的人,我不需为他们牺牲自己的意愿;邦儿早已自立别府,你走之后,我承担了养育他的重责,如今不需他赡养,恩情已经两清。如今,我与任何人都不相欠,请大人不要再做纠缠,让我与夫君一同离去吧。”
到了这时,一旁的大鳄开口了:“当日我化成人形时,并没有强行取代你的意愿。我俩在洞庭湖畔相谈许久,我此生不死不灭,可以在世间徜徉百年,入水则与青荇灵鱼为伴,上岸可携山林野鹿为朋。得知此事的你,言语中有羡慕的情感,提出若是能与我交换一生,那也心甘情愿。修行多年,我对于人世却也十分向往。如此,我们二人才达成共识,你舍弃了家人财富,我离开洞庭湖水,各自去过另一种生活。如今看来,你应该是心生悔意,才求了道人作法,人的诚信竟然还不如我这样一只大鼍,真是可悲啊。”
李鹬闻言,十分惭愧。鳄鱼叫身边的刘氏退后几步,旋即以尾部施力旋转背部,将身上的巨石滚落到一旁。不知从哪里涌来如注的湍急水流,逐渐淹没了府衙的地面,瘦弱的李鹬双手抱着柱子,才勉强没有被冲走。
“静能道士的飞石,只能限制我一时的行动,如果他有心杀我,那石头落下时,我就已经没有气息了。既然你已经违背了当年的约定,我留在这里也没有意义,只是刘氏待我诚心,我要带她与孩子一同回洞庭居住。希望他人不要叨扰我们。”
这样说完,大鳄让刘氏跨坐在自己的背上,顺着这突如其来的荒流,不知游向了什么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