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原中也：《山羊之歌》（终）

本篇为最后的第五诗章「羊之歌」，包含 《羊之歌》《憔悴》《命之声》三首长诗，是为中也试图弥合受《论语》之清明心审视下的“倦怠”与“恋”的尝试。这一尝试是否比中也那些充满象征主义色彩的短诗更好，见仁见智，但这三首长诗确系诗人生前发表作品中的压卷之作（另一部重要诗集《往日之歌》在中也死后刊行）。

其中，《羊之歌》传唱最广，冬目景的名作《羊之歌》便取名于该诗。

羊之歌 (2003)

7.5

2003 / 日本 / 剧情 动画 / 杉井仪三郎 / 林原惠美 关智一

到此，连载七回，《山羊之歌》译毕。之前也曾做过诗抄的选译，但译下一整部诗集就要接受整体中的蹉跎和延宕——比如部分落入窠臼的恋歌、应酬诗。然瑕不掩瑜，中也依然用混杂了和汉古典与舶来者兰波的诡怪诗体创制出了绝代的青春诗。

《山羊之歌》的中译本目前似乎有四个，我翻过的两个本子里明显的错译不在少数，譬如，“燃ゆる日”译成激情燃烧的岁月，“霰”译成年糕碎末，还有因为有的译者疏于古文，将文语中表示意志的「む」（也表记为ん）当作否定助动词ぬ（ん），就，像那个文法课的经典错例，“風立ちぬ”从“起风了”变成“风停了”……并不想批判啥子，想说的是，翻译必定会出错，但这里面最重要、最基础、却也因此最被忽视的是“如何避免语法和词义上的错误”。不少翻译批评和你瓣流行的质检就像文学警察，乐于纠察文本的文学性。但我想，私人语感的选词无论是艳俗、是典雅、是深契、是创造性背离都不必苛责。文淆性既是批判的矛，也是自我陶醉者的坚盾，与其为此缠斗，索性就从它身旁走过。低者自然会被湮灭，尽管这种想法看起来过于乐观。我想表述的是一种非常老土的翻译观：只有那些被自大的规章认为本就不该诞生却层出不穷的基础错误，是应该在译介过程中被不断削减的。

我懒得把发过的诗再做统合，就把整部诗稿做成电子版了，感兴趣的友邻自取即可。回头想想，许多争论在混入算计后都变质了。翻译，只是想让更多人读到自己所爱的东西罢了。

百度网盘：《山羊之歌》（亚空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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羊之歌

致安原喜弘

Ⅰ 祈祷

我死时 只愿仰面朝天！

勿再使这小小的下颚，小之又小！

是哪，我想，我是为那些我未察觉的事

而受惩，死亡将至。

啊——，届时让我仰面朝天！

至少那时，愿我也成为感受一切之人！

Ⅱ

困惑嗬，你这古老暗沉的气体，

从我的内里离去吧！

我已听到单纯与宁静的呢喃，

止步吧，清切之外，我不再希求。

交际嗬，你这阴郁污浊的宽容，

莫再催我醒来！

我已经试着忍受孤寂，

我的手段似乎已不再奏效。

你，伴随疑惑而睁开的眼睛嗬

那样久久一眨不眨的眼睛嗬，

啊——，我的心太过相信身外之物，

是呐，困惑嗬，你这古老暗沉的气体，

从我的内里离去、离去吧！

除了我那贫瘠的梦想之外，我已毫无兴趣

Ⅲ

我的生命是一场可怖的风暴，即使

不时落下零星的阳光。

——波德莱尔

有个九岁的孩子

是个女孩儿

世间的空气，无处不是她的存在

而这又仿佛能够依靠

她歪着脑袋，

在与我说话的时候。

我缩在被炉里

她坐在榻榻米上

冬日难得一见的好天气，午前

我的房间里洒满阳光

她歪了歪脑袋

阳光便穿透了她的耳朵。

她由衷信赖着我，对我倍感安心，

女孩儿的心化作蜜柑色

那种温柔不曾泛滥，却也

并未像鹿那般畏缩。

我忘却了所有要事

只在此时，悠然地熟读、玩味着时光。

Ⅳ

然则，我那索漠的心

夜以继夜，独处于寄宿的屋檐下

思索着，茫无思绪的思绪，单调而

朴素的心灵合奏哪……

如若听到火车的汽笛，

辄想起往日羁旅、孩提时光

不，不对，并非童年 亦非旅行

仅仅是看似旅行、看似童年的东西罢了……

思索着，茫无思绪的思绪，我的胸

恰如一个紧锁的、发霉的手匣

发白的嘴唇、干枯的面颊

酷薄而寂寞如斯的润泽……

这仅只是 习惯了而得以忍受

寂寞难消，连自身也

浑然不知，却不同寻常地，偶然

淌落的泪水，已不是为恋人而流……

憔悴

任谁都有疲惫的时候。

——民谚

首先会口渴……

——凯瑟琳·德·美第奇

我已不再带着善的意志睁开双眼

醒来便为 平日的愁绪围绕

我怀着恶的意志入梦……

（我无法在那里安居，

但也不得脱逃）

于是每逢夜晚到来，我想，

此世如海。

我想是那汹涌的夜海。

在那里，面容憔悴的船夫

边用颤抖的手划桨

‘有没有鱼虾呢？’

边注视着水面 船驶去

Ⅱ

昔日 我曾这样认为

恋诗是愚劣的

如今我吟咏恋诗

自有其价值

但即便是今日

我仍想进入恋诗之上的诗境

我不知道这想法是否错谬

这样的心思却挥之不去

它时常令我焦躁

生出无端的希望

昔日我曾这样认为

恋诗是愚劣的

而如今 我只能梦见恋爱

别无所长

Ⅲ

这是我的堕落吗？

我绞尽脑汁也得不到答案

我的怠惰在臂弯中松弛

今日也日光灿烂 天空蔚蓝

也许从昔至今

败在我手下的便只有这份怠惰

真格的希望或许也仅是 那怠惰中

长出的憧憬

啊—— 即使如此，即便如此

我也不愿成为 只会做梦的男人！

Ⅳ

然而 此世的善也罢恶也罢

并非人类所能够轻易区分

人类无从理解的无数理由

支配着彼与此

如山阴的清水般恒久忍耐

缄口不语而获得愉悦

我想 从火车望见的山哪 草哪

天空与河川 一切的一切哪

不久将溶解为整体的调和

升上高空 化作彩虹……

Ⅴ

那该如何牟利？或者

如何才能不被哂笑便可告终？

关键在于让人按照他人的想法

朝夕过活，世人嗬！

我感到你们的心是那样自然

极力想要入乡随俗

但今日 我仍是回归了自我

如同绷紧弹回的橡皮筋

而后在这扇怠惰之窗中

舒展食指 画出扇形

抽烟一样抽着青空，咽下闲暇

宛若青蛙浮水

夜深见星

啊—— 天空深处，天空深处。

Ⅵ

然而 我这样的状态仍在持续，

我也必须像他人一样做些什么，

为自己的生存感到烦闷，

每每对百货商店的送货员发出惊叹。

道理何时都清楚明白

心底却填满怀疑的碎屑：垃圾、垃圾、垃圾、垃圾

尽管愚蠢透顶，两者无疑

在我之中且无法从我剥离。

忽而，传响的音乐迷醉了心

方才还充满活力的那两者，

霎时，在我之中死去，

啊—— 空之歌，海之歌，

我虽已知晓美的内核，

却还是尝尽苦辛，无计从怠惰中逃亡！

命之声

人类的诸多功业在太阳底下黯淡无光。

——所罗门

Ⅰ

我已经对巴赫与莫扎特心生倦意。

那幸福而轻浮的爵士乐也令人厌弃。

我像雨歇阴霾天空下的铁桥一样活着。

向我蜂拥而来者，无论何时，皆是那股寂寞。

我并非在那寂寞之中沉默。

我寻求着，不断地寻求着什么。

恐怖的静止形式中，恐怖地焦躁着。

为此，食欲与性欲业已消失殆尽。

但，我不知晓那是什么，从未知晓。

那无法被想作两个，只有唯一的那个。

但我不知晓那是什么，从未知晓。

即使孤注一掷地想要抵达那里，依旧一无所知。

时而自我揶揄，我质问自己：

那是女人吗？甜食吗？还是荣耀？

而心在嚎叫：不是那个，不是这个，不是那个也不是这个！

那么是空之歌？朝晨，响彻天穹的空之歌吗？

Ⅱ

不，哪个都无法断言！

虽然有时会想要稍加说明，

正因无法说明，我才相信我的生命值得活下去

那便是现实！污秽的幸福！显现之物一如所显现那般就好！

所有人，无论知悉与否，都对其怀揣希望，

对胜败心存芥蒂就无法洞悉，

它，人尽皆知，与放心的快感相似，人尽渴求

但凡还弥留在这世上的人，便完全无望得到它！

然而所谓的幸福，就是有这样无私无欲的境界，

在聪明的商人眼中，若被称为蠢瓜的人们处于底层，

这不吃饭就难以生存的世界，

不得不说，不公平。

但，此世本就如此，

我们生活于其中，那并非任意的不公平，

因而 倘若那就是构成我等自身的原理，

然故，世上没有这样的极端，权且安心吧。

Ⅲ

重要的是 热情的问题。

你，倘若已动肝火，便

愤怒吧！

看哪，只有愤怒

横亘在你的最终目标之前，

勿忘斯言。

因为热情持续一时，不久即告熄灭，

它的社会功效却将存续，

成为你今后行为变调的障碍。

Ⅳ

夕暮，苍穹下，自感孑然孤身，于万事再无怨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