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年租房的故事
查看话题 >楼梯间的飞行大爷
火速逃离了精神病室友的合租房后,我找到的下一个出租屋,在北京市体育局家属院。
依然是合租,好在室友都比较正常,一个房间住了个驾校男教练,另一间住了对小夫妻,人都本本分分,作息时间基本能错开,大家除了在公共空间碰头或交水电费的时候打个招呼,平时均在各自房间安安静静,彼此相安无事。
那会还在曾经风光一时的某视频网站做苦逼小编,经常要上早班更新页面,以保证广大网友们在刚开始一天的摸鱼时,就能第一时间看到与工作完全无关的最新内容。哎呀呀,想想看,真是个让人哈欠连天的工作啊。
然而为了这份哈欠连天的工作,我必须在天没亮时就起床,顶着几颗稀疏黯淡的星星出门,在去往中关村的车上迷迷瞪瞪地再打个盹,以应对一整天缠缠绵绵不肯弃我而去的困意。
早起着实是种折磨,匆忙刷牙洗脸走出家门,我的脑子里依然是一锅搅拌不开的浆糊。可就在出门瞬间,一个矮小的黑影猛地从走廊拐角处窜了过来,惊得我一脑子的浆糊都清澈了。
楼道感应灯在铁门阖上的声响中亮了起来,与此同时,我看清了那个差点把我魂儿吓飞的小黑影子的真面目——一只雪白的小京巴。长相嘛,就是万千普通京巴的样子,倒是很干净,骨碌碌的大黑眼珠也是怪伶俐的样子。小玩意也不见外,突然直起身子,对着我俩爪一合就开始使劲拜拜。
嘿!这一大早的,我兜儿里既没火腿肠也没赏钱,咱俩素昧平生,上来就行这么大的礼,让我情何以堪啊?
小狗拱手拜得挺来劲,我讪讪地弯下腰,摸了摸它的小毛脑袋瓜,问:你是谁家的小狗啊?你家大人呢?
紧接着,上早班的第二次惊吓来了,一个像是嗓子被砂纸磨过的声音沙沙地在黑暗中响起:贝贝,过来,别讨人厌。
不到凌晨五点啊!老楼里的感应灯本就昏明不定,关键是,我鼓着眼睛迅速扫了一圈,连个鬼影都没看见。
小狗却闻声转头就跑了,拐角处紧接着传来一声重重的咳嗽,步行楼梯间微弱的灯光随着这一声咳也亮了起来,我这才发现,原来电梯的斜对过是楼梯间的门,平时门总关着,也没注意到。这会门是开着的,昏黄的灯光下,一个六七十岁的大爷坐在小马扎上抽烟,那个叫贝贝的小狗,正精力旺盛地在他膝前打转。
大爷一侧头,看见惊魂未定的我,声音咝咝啦啦地开了口:哟!吓着了吧?姑娘。
那嗓子,没个几十年的烟龄熏不出来。
这小东西讨厌的很,就爱找人玩,也不管人烦不烦它。大爷接着说,摩挲着小狗头的手却充满爱意。
我长长吐了口气:没事没事,我挺喜欢狗的。
大爷:姑娘,新搬来的吧?之前没见过你。
我按了电梯:是,周末刚搬过来。
大爷还挺爱聊,接着问:这么早就出门?
我无奈地笑笑:没辙啊,这周早班,七点前就得到公司。
大爷:在哪儿上班啊姑娘?
我:中关村。
嚯!大爷一声惊叹:够远的!
别看大爷是烟嗓,这一声嚯可是够响亮,就跟一辆载满货物的重卡压过全是煤渣子的马路似的。
老楼的老电梯走得也慢,我看了看刚上升一半的数字,为了不冷场,转向聊天情绪高涨的大爷:您起得也够早的。
大爷叹口气:岁数大了,醒得早。
我:您一大早在这坐着,多凉啊。
怕吵着老伴。大爷举了举指间的香烟,似乎下意识地把烟换到靠里面的那只手上,有些许无奈:在家抽烟也招人烦。
小狗滴溜溜又跑到我脚边,我顺势摸了摸狗头:还好有它陪着。
大爷一咧嘴,乐了:这小家伙聪明着呢,走哪儿都跟着。
电梯终于到了,我转身跟大爷打个招呼:那您坐着,我上班了嗷。
好嘞好嘞,慢点啊姑娘。大爷摆摆手,满脸都是与人交流后愉悦又满足的笑。
电梯门关上的瞬间,楼梯间即将熄灭的灯光将大爷淡淡的影子投在地上,身形微微有些佝偻。昏暗的楼道,忽然就多了几分寂寞的味道。
次日早晨,依然是昏头涨脑地去上早班。我差不多忘了前一天的经历,我想,那不过是同一栋楼一个偶遇一次随意的招呼罢了。然而刚一开门,黑暗中就有一串轻快的小脚步声窸窸窣窣地奔了过来,还没站稳呢就立起身子冲我连连作揖……
哟!姑娘!大爷的烟熏嗓也再一次在楼梯间响起:够早的啊!
是是,我这礼拜早班。我赶紧说:您也够早的。
大爷点了点头,说:在哪儿上班啊姑娘?
哈?我这是进入循环了么?我有些恍惚,但还是老老实实再次回答:中关村。
嚯!大爷一声惊叹:够远的!
好一声惊叹,就跟头一回听说我在这么远的地方上班似的。
可能是老爷子记性不太好,我琢磨着。
然而第三天、第四天、第五天,每天早上经过楼梯间时,老爷子都会像第一次见面一样,热情无比地重复着同样的话: 哟!姑娘!够早的啊…… 在哪儿上班啊姑娘…… 嚯!够远的!
然后才能继续下一段短暂的交谈,在电梯到来之前。
要说大爷隔天就忘了我是谁吧,倒也不像。我想,这大概就是人家打招呼的方式,就跟好些老人一见面就——吃了吗您内?一个道理。
不管怎样,在困倦而清冷的凌晨,一个社畜独自出门之时,却有人每天如老熟识一般跟你寒暄几句,即便只是短短的重复几句,也会让人在孤独感到那么一丢丢暖意吧。
也许是作息时间不同,不上早班的时候基本没遇到过大爷,直到我有天晚上去楼下跳绳。要说体育局家属院的属性,在院里那片不太大的健身器材区可是大大地显露出来了,这边厢,一貌不惊人的精瘦老头正在单杠上呼呼地做着大回环,做得那叫一个风生水起抑扬顿挫,另一边双杠上,有人倒挂金钟做着卷腹,人家做得不疾不徐,我单是看看就要大脑充血,赶紧溜到一个僻静点的角落。刚要松口气,侧边路上又一个浑身热气腾腾、只穿运动背心短裤的大爷慢跑过去,那胳膊!那腿!肌肉线条就跟体育教科书上的插画似的,那油光光的汗,估计起码刚跑完了十公里。而且、关键是,那可是十一月份!
作为一个自惭形秽的年轻人,我悄么声地躲在树下阴影里,准备悄么声地开始我的跳绳减肥事业。刚把绳子抖落开,一团白色的毛球连跑带颠冲了过来,见着我,二话不说就开始作揖。
嗬!这不小拜年儿贝贝么?难得难得,今天居然拜年拜到楼下来了。
随之而来的,是楼梯间大爷沙哑却又中气十足的声音:哟!姑娘,锻炼呢。
这是我第一次见到没坐着的大爷,中等个,微胖,走路略微迟缓,腿脚似乎不太灵便。与散落在各处虎虎生风的大爷们相比,反差有点大。
给你讲啊姑娘,锻炼之前必须得热好身。大爷刚在花坛边坐下又站了起来,俩手扶膝盖上左右各转了几圈做示范:尤其这跳绳,膝盖一定要保护好。
不过这么简单的几下,大爷做得却不算太顺畅。这会不会就是他早起却不怎么下楼的原因呢?我想。
我跟着做了几个,大爷欣慰且颇几分小得意地点点头:这院儿里都是搞体育的,听我的准没错。
是是。我赶紧点头附和:这帮老爷子也太厉害了,要不我能猫到这边来么?怕丢人。
大爷冲着健身区一扬下巴:那个,拿过##运动会的冠军,远点那个,奖牌也一大摞了。
搁以前,都风光着呢。大爷嘿嘿地笑起来,得意中却带了丝落寞:现在都是糟老头子了。
那您以前……?我忍不住好奇问了一嘴。
看不出来吧?大爷故意卖了个关子,接下来的回答让我顿时肃然起敬,他说:我以前是跳伞运动员。
嚯!我发自肺腑地一声惊叹,比大爷听说我在中关村上班惊得多了去了。
大爷扶着花坛再次缓缓坐了下去,略显沉重的身躯一半隐没在斑驳树影下。他掏出一支烟点燃,深深吸了一口,看着我的目光徐徐转向高远的夜空,声音不觉低沉缓慢下来:姑娘,你是不知道哇,在天上的那种感觉……
大爷微微张开双臂,陷入只属于他一个人的独特回忆,他眯着眼睛,喃喃低语:那风,就在耳朵边,云彩,在身子底下,伸手就能够着,那个大地啊,就跟画似的……
那曾是怎样热血沸腾的年华啊?年轻的、矫健的、没有被衰老和病痛束缚的身躯,在远离地面的几千米高空中,在风里、云里自由翱翔,他曾以绝大多数人一辈子都无法抵达的角度,俯瞰这个波澜壮阔的、让人情不自禁想要去亲吻的世界,为自己的一生留下浓墨重彩的,让人无法企及的一笔辉煌。
那会是他老去之后的漫长岁月里,在仰望天空时、夜夜入梦时,回首青春年少时,最为闪亮和骄傲的记忆吧。
两年后,我找到新的合租室友,于是搬离了那个小区。走之前,并没有机会与大爷正式告别。
然而,就在电梯门最后一次在我眼前合拢,以及日后为数不多的想起那个卧虎藏龙的家属院时,脑中都会浮现出一幅画面——昏暗而逼仄的楼梯间里,一个微胖的、已显老态的大爷沉默地坐在小马扎上,孤单的影子淡淡浮出墙壁,旁边一只雪白小狗百无聊赖地跑来跑去。烟雾缭绕中,大爷指间的香烟头一明一灭。
感应灯熄灭时,他便无声无息地沉浸在黑暗与静寂中,独自面对着黑漆漆的、什么也看不到的楼梯尽头。或许,那里曾经有他深爱的天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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