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種風流

收到《李商隱詩選》的同時。還有一冊《南朝氣韻--六朝石刻碑帖講演錄》。書印得考究。尤其是封面。隱約弄出拓片的效果。正好切合題目。若說不足。便是所附諸家碑帖拓本的圖片稍小。清晰度未免不足。做出的幾張折頁也就失去了太大的意義。
如今南朝碑刻和晚唐詩都聚在一處。正好看看他們的風流氣韻。在《南朝氣韻--六朝石刻碑帖講演錄》裡。童嶺先生講《南朝的人物。文學與思想》。取了題目叫做《風流與無常》。“風流”自然是從馮友蘭先生的名文中拓展而來。“無常”則行得更遠:
“釋完‘風流’。可以舉一句和南朝風流最相關的詩。那就是‘南朝人物晚唐詩’。這句詩現在很有名。但最早中國人知道這句詩。是周作人在《夜讀抄·苦茶庵小文》中說:‘大沼枕山句曰“一種風流吾最愛。南朝人物晚唐詩”。此意余甚喜之。古人不可見。尚得見此古物。亦大幸矣。”今天也是一樣。我們見不到南朝人物了。但是可以在南京大學博物館看到南朝石刻拓本。”
按。知堂此文收入《夜讀抄》。總題為《苦茶庵小文》。實則由九則近似古人題跋的文字組成。而且各有題目。收入此詩的一則曰《題永明三年磚拓本》:“此南朝物也。乃於後門橋畔店頭得之。亦奇遇也。南齊有國才廿餘年。遺物故不甚多。余前在越曾手拓妙相寺維衛尊像銘。今復得此磚。皆永明年間物。而字跡亦略相近。至可寶愛。大沼枕山句曰:一種風流吾最愛。南朝人物晚唐詩。此意余甚喜之。古人不可見。尚得見此古物。亦大幸矣。”
童嶺先生接著寫道:“周氏兄弟都是留日的。大沼枕山是日本明治時代的漢詩詩人。這句出自其《枕山詩鈔》第一編卷下《雜言》:‘未甘冷淡作生涯。月榭花臺發興奇。一種風流吾最愛。南朝人物晚唐詩。’先不談南朝人物。我們看晚唐詩--這個論斷是很精當的。大沼枕山到底是明治詩壇的漢詩領袖。詩並不是盛唐時最好。達到極致的詩。是在中晚唐。京都大學荒井健教授一九七四年出版的《杜牧》小冊子特別說明了晚唐詩的這一特點。與之對舉的。中國人物中誰最有吸引力呢。--南朝人物。可以說。比起魏晉人物更迷人的。是南朝人物。
‘無常’。是大乘佛教裡的一個重要概念。梵文作‘anicca’。巴利文作‘anitya’。對‘無常’闡釋得比較到位的經典。是魏晉南北朝時一部少有的。風行南北的經典--漢譯《涅槃經》。《涅槃經》譯本比較多。最重要的一部是十六國北涼時期曇無讖所譯。被稱為‘北本’。傳到南方的劉宋後。高僧慧觀和謝靈運合作。主要對品目進行了調整。被稱為‘南本’。‘涅槃’是大乘佛教的觀念。我們知道。現在作為世界性宗教的佛教。並不是梵語的小乘佛教。實際是漢傳。漢字撰成的大乘佛教。大乘佛教裡有‘常’和‘無常’這樣對應的概念。‘無常’的字面意義為變異。指為一切世間萬物終將變異。無常存者。此後。對於無常產生了一種解說,強調必須透過剎那生滅中知無常。對此稱之為‘剎那無常’。
這個觀念進入中國時。恰處於迄今為止最亂的一個時代。但卻是一個亂而不衰的時代。所以講亂世文人的人生體驗。‘一種風流吾最愛。南朝人物晚唐詩’。如果要拎出兩個關鍵詞。那麼一個是風流。一個是無常。”

而川合康三的譯注義山詩。也敏銳地發現了義山喜歡追尋一種危險的美好。這在古代詩人的靈魂深處是頗為少見的特質。這也正晚唐詩的美好所在。就像顧隨先生《駝庵詩話》裡形容晚唐詩歌的美。說“李義山詩‘黃葉仍風雨。青樓自管絃’原是很淒涼的事。而寫的真美。圓潤。是俊扮。⋯⋯晚唐詩是要表現‘美’。老杜是要表現‘力’。”
川合康三評論《北齊》二首:“君主惑於女色而導致亡國的故事古已有之。近者在唐代還有玄宗迷戀楊貴妃而引發安史之亂的說法。本詩用作題材的北齊之滅亡也是其中一例。‘其一’中橫臥的女性身體和入侵的士兵。‘其二’中陷落的危機和無視危機沈迷狩獵的逸樂。兩者都令國家的要務與女色的享樂相對峙。這種對比由‘巧笑敵萬機’明確點出。由此可以解讀出君主不可沈迷女色的訓誡。但李商隱似乎並不打算強調君主的正確做法。因為他描寫勝過繁忙政事的美艷魅力。其手法中充滿了力量。李商隱的詠史詩時常寫到國家滅亡的場面。其中可見價值觀的反轉。以及對於走向滅亡的事物的特殊愛好。‘傾城最在著戎衣’。這一句令作為享樂對象的艷冶柔弱的女子穿上粗莽而注重實用性的軍裝。將相隔最遠的兩種事物聯繫起來。流露出一種倒錯性的色情感。”
還有講《南朝》。都能抓住義山筆底的頹廢色彩:“這首詠史詩展開敘述南朝各位帝王所沈溺的種種逸樂。雖然其中包含了對耽於享樂的批判。但那不過是詠史詩的常套。歌詠由逸樂走向毀滅這一過程中的危險的美感。恐怕這才是作者的本意。李商隱的以南朝和隋為主題的詩中。大多有這種毀滅之美在散發著妖艷的光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