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部“齐远近、平亲疏”的存在之书 ——贾平凹《秦岭记》读后
一部“齐远近、平亲疏”的存在之书
——贾平凹《秦岭记》读后
西乔
“抽象的、孤立的、与人分离的自然界,对人来说也是无”。经典作家作品里引用的这句话,向来颇有争议,最可能的颠覆性解释是,这是马克思所批评的人类自我中心主义的观点,不是导师所主张和赞成的。
左思右想,很有道理。
秦岭和合南北、泽被天下。
抽象的、孤立的、与人奋力的大秦岭,对人来说“也是无”?诗意盎然的年份里,“西当太白有鸟道,可以横绝峨眉巅”,“终南阴岭秀,积雪浮云端”,谁又有勇气说,远古洪荒使其的这座中华父亲山,对人,包括夸父、精卫、女娲来说,“也是无”?
没有,也不该有这样自炫博学的天真。
坚持手写文章的贾平凹,文笔优雅而质朴,简洁而明晰。作品里的每一个字都认识,联系起来成句成段成篇,也能够理解。不必非要翻出一套经典版的《辞海》或者《康熙字典》去辨别端倪;尤为难能可贵的,是贾平凹的作品里,始终透显出难能可贵的中国品质。
像舞狮、像太极、像一碗宽面、像羊肉泡馍、像敬惜字纸。
《秦岭记》,作为贾平凹生在秦岭、身在秦岭、心在秦岭的一部作品,所值得耐读的韵味之一,就是作者在中华传统中浸淫极深,同时又极具辗转腾挪的功夫,因此其运思往往让人有神龙见首不见尾的感觉。这有点像是有中国学者关于海德格尔的感觉。海氏难懂,平凹好读。内在质地倒有异曲同工之妙。这也就造成了人们难以给他一个清晰的倾向性定位。
这是一本其实不好归类的书。是新风尚的《山海经》,也是古朴味的经山海。是在现代化、网络化、元宇宙时代中回望古典的辗转腾挪,也是在山药蛋、罐罐茶、老秦腔操练中接榫现代性的辗转腾挪。与海德格尔真正摆脱了作为历史土壤的自然,而走到了生机盎然的自然之中,从而获得了某种超验的自如一样,贾平凹在《秦岭记》中试图在历史主义的自然和自然而然的自然之间,保持某种“危险的然而有趣的平衡”。其微妙处,非细细品匝那些民间传说、街巷小段、房间闲谈里的微言大义,而不可得、不可知、不可说。
“清夜沉沉动春酌,灯前细雨檐花落”。据冯至先生考证,杜子美看似气定神闲的岁月里,秦岭护佑下的长安城,从长安以北直到渭水南岸是禁苑,供皇帝游猎;城南是山林圣地,许多贵族显宦在那里建筑他们的别墅园亭,从城东南角的曲江越过城外的少陵原、神禾原,一直扩张到终南山。读史可以明智,人们从历史的镜像中能够嗅到某种似曾相识、如影相随的影子。文学和文学书写的价值由此获得了某种超然的合法性。贾平凹的《秦岭记》也在这里,延伸出了丰盈的艺术性和空间感。
有一种独特的中国气质,就是讲故事胜于讲道理,讲故事就是讲道理,而中国故事,往往是以情动人,以气驭道。看似虚头巴脑、不知所云,实则入情入理、若中肯綮。所以人们熟知的中国文法是述而不作,是大音希声,是娓娓道来,是鸡零狗碎,是柴米油盐,是人间正道。“让我们首先注意这样一个民族,他们在我们还没有使用文字时,便已有了一部用固定的语言撰写的连贯的历史”。伏尔泰给自己女友的信中如是说。中华民族在这里获得了一位西方“启蒙”思想家独具慧眼的凝视。尽管这种凝视背后所要证成的是一个颇为颠倒的关于文明幸福的西式教条。
“灵魂是一种特别的自然”,柏拉图的古老总结似乎是专为我们这个民族打造的。而一位叫韩潮的中国学者关于海德格尔“存在”的解释,使用了“齐远近,平亲疏”六个中国大字,并以此来作为大白于天下的太阳。是否合乎“元典”,悬置不论。用来说秦岭和《秦岭记》的深层意蕴,则显得十分妥帖。
(《秦岭记》,贾平凹著,人民文学出版社,2022年5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