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家
深夜,阴云漠漠,两个守门的士兵倚着城墙,在灯笼昏黄的光线下交谈着。
“又是让咱俩来守夜,那些家伙却在床上呼呼睡得正香,真受不了这鸟气。”年轻的士兵报怨道。
另一个年长的大兵看着不远处黑色的江水,没有说话。
“我看他们就是欺负咱俩,欺负我是个新兵,欺负你……唉,反正我要是你肯定和他们翻脸。”说着,他还挥舞了一下手中的长矛。
“出来当兵的都不容易,苦就苦点,忍了吧。等仗打完了,能活着回到家就成。”年长的大兵说道。
“回家?我家就在城南,要不是来守夜,这会儿我恐怕正在家搂着媳妇睡觉呢!嘻嘻!”小兵的笑容中露出一丝稚气,“话说,你觉得这蒙古兵能打过江来吗……”
大兵听着小兵不停地唠叨着,只偶尔答应几句,然后就望着涛涛的江水沉默着。
大兵已经在外参军十多年了,刚开始和金人打,后来又和蒙古人打。开始时他还很有志气,想要将这些野蛮人赶出中原。冲锋陷阵,奋勇杀敌,也做过管辖五百兵士的指挥使。可宋军却总是节节败退,如今已退到长江以南,偏安于建康,靠着长江天险,勉强拒敌。别说北伐复国,就是渡江都已经是件不可能的事情了。大兵也渐渐意志消沉,如今沦落为一个值守城门的役卒。
正聊着,一个人影从江边缓缓走来。两人停止了交谈,握紧手中的武器盯着那个摇晃的黑影。
走到离城门三十多米的地方才看清来者:浑身湿漉漉的,衣衫褴褛,须发凌乱,一幅流浪汉的模样。只一双眼睛清亮有神,紧紧地盯着城门上刻着的“建康”两字。
“站住!来者何人?”小兵喝问道。
“我……我是宋人哪!”流浪汉停下脚步,激动得喉结涌动,“终于回来了!”
“看你的样子是从江对面过来的。两军隔江对垒,交通中断,普通人怎能过得江来?谁知道你是不是鞑靼派来的奸细!”小兵说。
“我……我真是宋人哪!好不容易才从蒙古人那里逃出来的。”流浪汉说。
“我且问你,你是谁,为何深更半夜出现在这里?”大兵盘问道。
“这说来话长,”流浪汉咽了一口吐沫说,“我本是建康商人,六年前贩了一批茶叶到北边去卖,谁知道遇上了战事,混乱中被蒙古人抓去当了奴隶,替他们运送粮草,看管牛羊。我试着逃过几次,但无奈跑不过他们的马,都被抓了回来,还遭了好几顿毒打。该死的鞑靼!”他向地上淬了一口吐沫。
“上个月,我送一批粮草到了江北。我从小是在这江边长大的,但蒙古人不识水性,我知道我回家的机会到了。于是今晚趁着月黑风高溜了出来。我逃到江边,抱了块木头拼命地游啊游啊,想着对岸就是建康城,我就要回家了,就能见到我的妻儿了,身体里就充满了力气,撑着我游了过来。六年了,我终于又回来了……”说着,他哭了起来,整个身子都在不住地颤抖。
“我怎知你说的是不是真的。”大兵说。
“你可以去我家,我家人可以证明我的身份。或者带我去见守城的余将军,他和我是从小一起长大的,他可以证明我的清白。”流浪汉激动地说。
两个守门人商量了一下后,大兵说:“这样吧,我且把你缚了押去将军府,待证明了你的身份后自会放了你。”
“好,好,多谢大哥!”流浪汉应声称谢。
流浪汉双手被反缚在身后,由大兵押着进了城门,去往将军府。
此时天还未亮,城里的街道尚无人迹,两旁的屋舍仅依稀可看出清冷的轮廓。
流浪汉走在家乡熟悉的街道上激动不已。路过几家酒肆歌馆,他甚至数说得出每家的招牌菜肴和头牌歌妓。他一边走着一边诉说着自己在鞑靼军营里的辛酸,以及这些年对家人的深切思念。
“对了,我偷看到鞑靼们最近在排演一套新的战术,可以掩护骑兵在近岸处,从船上直接登陆。必须要告诉余将军,赶快想法子应对。不然骑兵上岸,长江天险一破,建康城恐怕也难以御守了。”流浪汉说到这,大兵的身子微微一震,然后又继续向前。
“六年没见,不知道我的孩子们怎么样了?大儿子现在恐怕和我一样高了,小女儿在我刚走的时候,才刚会说‘阿爸’。还有我的妻子、父母,这些年音信全无,他们为我担惊受怕,一定也和我一样老了许多。一江之隔,生死茫茫,如今……终于要能团聚了。”流浪汉说着说着不禁有些哽咽。
“你回家去吧。”大兵忽然停下说。
“什么?”流浪汉一愣。
“你回家去吧,我相信你,就不去将军府了。” 大兵冷冷地说。
流浪汉先是有些惊讶,随后又笑着说:“你这是在考验我吧。还是去将军府,一来可以彻底证明我的清白;二来‘儿女事小,家国事大’,关于鞑靼的消息要尽快告诉余将军好早作准备。”
大兵沉默了一会儿,说:“那好吧,我把你手上的绳子解开。”
“多谢了。”两人一前一后向将军府走去。
流浪汉想着就快能和家人们团聚了,心情无比激动。就在离将军府只有一个转弯处时,突然,一支枪尖从流浪汉的胸前探出,方才脑海里美好的幻想都随着鲜血迅速从他身体里流失。
“兄弟,对不住了,我……不能让你去见余将军,我不想这仗再打下去了。十年了,我也好想回家,只是我的家在江那岸啊。”大兵对着流浪汉的尸体哽咽着,眼眶也有些湿润。
听到动静,一队巡逻的士兵赶了过来。
“没事,弟兄们。刚抓的一个奸细,不知怎地偷偷解开了手上的绳扣,想要逃跑,还好我反应快,一枪赶上。”大兵一边笑着一边大声喊道。
此时,太阳刚从地平线上升起,晨光照在大兵沧桑的脸庞上,一半鲜红,一半阴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