侯孝贤电影美学
80年代初期,侯孝贤和陈坤厚组建了自己的电影团队,拍了三部爱情喜剧,票房成绩不错。之后,他改编黄春明的小说《儿子的大玩偶》,拍了同名电影,也超出预期卖座。可是,拍完《儿》,他卡住了。一批喝了洋墨水的年轻电影人(其中最出名的是杨德昌)带回来的西方电影理论忽然把他整懵了。那时,帮助他打通任督二脉的是朱天文给他的《从文自传》。他曾多次谈及这本自传给他的启发:
我读了之后,发现沈从文的观点感觉是从上往下看的,就像自然法则,它没有欢喜,也没有悲伤,我觉得这跟自己的想法很靠近,不管他是在描述一场残暴的军队镇压,或是各种不同的死亡,生命对他是一条河,不停的流,不停的流,无喜无悲;而结果是思想上某种程度的广阔,或是一种非常动人的观点,因为这样,它就带了一种观点的宽容,而我决定要采纳这种角度。
为了将之移植至电影中,他使用一种简单的技巧,就是不断告诉摄影师“保持距离,冷静一点”。之后,侯孝贤交出了“个人记忆四部曲”。其中,《风柜来的人》和《恋恋风尘》都以男主人公的失恋收尾。
阿清(《风柜来的人》男主人公)来自风柜小渔村,到了高雄遇到小杏,一直暗恋着她。影片的末尾处,只有阿清和小杏留在工厂。两人一起上班下班,整日形影不离。阿清很欢喜,以为他和小杏以后也许能走到一起,但是小杏忽然决定离开高雄,他内心十分失落。送走小杏后,他来到好友的录像带摊,坐着抽闷烟,一言不发。好友一番劝说后,他强忍心中的落寞,帮好友们吆喝叫卖。接着,镜头转向熙熙攘攘,人头攒动的菜市场,大家走路的走路,买东西的买东西,发呆的发呆。菜市场的人彷佛没有听到阿清的吆喝,依旧忙忙碌碌,为生活打拼。不管阿清内心深处有多少失落,世界也照常运转。



与阿清不同的是,阿远(《恋恋风尘》男主人公)失去的是青梅竹马阿云,是他从小就认定的新娘。影片结尾处,撕心裂肺的痛哭后,导演的镜头转向了军营外的晚霞,彷佛这些悲痛只不过是大自然的一部分。接着导演给了一组空镜:十分火车站—山城—阿远家(外)—阿远家(内)。阿远进到屋里来,喊他妈妈,看到妈妈一如往常躺在床上休息;到田地一看,阿公也像往常那样在田里忙活。尽管失去了阿云,他心如刀割,但日子还是照常在过,并没有因为他个人的喜悲而停止。最后是山城大远景,开阔,包容,无悲无喜。阿远的缺憾,此刻还诸天地。个人的有限的生命所遇到的阻碍与挫败,消融在天地间的无尽之中。



到了“历史台湾三部曲”(《戏梦人生》,《悲情城市》,《好男好女》),侯导尝试去处理集体的创伤。《戏梦人生》中,台湾政权从日本回到中国期间,李天禄失去了岳父和小儿子。《悲情城市》里,陈仪政府接管台湾后,巨大的不幸降临到林家头上:老大林文雄在斗殴中被枪击毙;老二到南洋当兵,生死不明;老三林文良精神失常;老四林文清是因参与“二二八事件”被逮捕。《好男好女》中,梁静因思念死去的阿威对着匿名电话嚎啕大哭,而戏中戏里,梁静饰演的蒋碧玉因钟浩东被枪决泣不成声。
这些个人悲剧,代表着台湾的集体悲剧。政权轮替,老百姓受尽折磨,被政治残害,留下千疮百孔,但是苦难之后,日子还是得继续过下去,世界同样不会因为一群人的不幸而停止运转。
《戏》的末尾,一群人在锤击烂飞机,试图将铝从钢中分离,做废品收购,卖了拿钱去过日子,去看李天禄演戏。《悲》的结尾处是林家吃饭的镜头:餐桌上只剩下老弱的林爸,失智的老三和一名年幼的男性成员。而《好》影片尾巴是一个长镜头:梁静剧组在田间高歌“你为什么不歌唱”,此时梁静的念白出来,说他们外景队到广东拍摄,预计拍三个月。蒋碧玉继续歌唱,梁静继续演戏。无常和灾难,不过是生命的历程。
写到这里,想到沈从文在自传中提及他二姐的死亡:“我特别伤心,埋葬时,悄悄带了一株山桃插在坟前土坎上。过了快二十年从北京第一次返回家乡上坟时,想不到那株山桃已成了两丈多高一株大树。”生死流转,悲欢轮替,一切都包含在无尽的宇宙当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