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席(1-4章) 刊于《都市》2020年第9期“中篇小说”栏目
该小说内容提取自我的长篇小说,其实小说远没有结束。
一
谢幕后,乐团其他演奏员都回化妆间收拾去了,温哲儒靠在幕布后的墙上,细听观众退场的声音。等到几乎听不见击鼓般的脚步声和蚊叫似的言语声了,他便悄无声息地下台,默坐于剧场中央,仿佛在重观刚才那场盛大的演出。
灰暗的幕布拉开,剧院重见光明。工作人员抬起谱架扛过靠背椅,三下两下清空舞台上的道具。场务一撤,古筝和琵琶组的演奏员们纷纷跳上台阶合影。鞋子踩在木制舞台上,舞台回以男低音的共鸣,震动声犹如从地底深处传来。是非首席合影啊。看着她们朝镜头比画手势做笑脸,温哲儒像行家看新手闹腾那样笑笑。把静音的手机调至响铃不过几秒,朋友圈更新的提示音便“咕咚咕咚”一连响了三四声。他毫不犹豫地跳过前两条朋友圈,却在郁宛夕发的两张照片上停留了近半分钟。“银泰三人游”一条再普通不过的朋友圈。照片上,郁宛夕穿着米色大衣,珊瑚色口红透着蒙胧的光泽,可少女般粉扑扑的鼻尖微微上翘,再成熟的打扮也不能让她这朵芙蓉变成玫瑰。
团长乔如夫来电,嘱咐温哲儒尽快找鹿珠排练,争取下周能上台。温哲儒连说了三个“好”,心里却忍不住嘀咕。
那个鹿珠,不久前正式成为鉴湖民乐团首席古筝演奏员。“民族音乐进校园”活动在杭城举办时,乔如夫向温哲儒他们介绍杭城民乐团的同行。每到一个地方演出,乔如夫就要向他们介绍当地民乐团的演奏员,温哲儒都习惯成自然了。出于对同行的礼貌,他会仪式性地和他们握手。一松手,便和他们没什么联系了。民乐毕竟是民乐,和流行乐相比是大江长河边上的支流,和西洋乐相比是进不了五星级大酒店的农家小菜。大多数地方民乐团的演奏员一辈子都在他们的县城里,演奏到再也拿不动乐器为止。乔如夫介绍鹿珠时,用了不少赞美的词。这是件稀罕事。乔如夫入行三十多年,见过的才子才女多得数不过来,很少花这么多笔墨夸别的民乐团的演奏员。那回介绍鹿珠时,乔如夫着重强调她父亲是音乐学院的小提琴教授,并称赞她年轻有为,实属难得。她倒也没谦虚,大方地和乔如夫团里的演奏员们一一握手,场面上的举止十分娴熟。温哲儒生来对暗箱操作走关系之类的行为唾弃,见乔如夫激动得“地中海”上“波涛汹涌”,便觉得这个女子只不过是靠父亲出人头地,不是什么真才实学。
没过多久,团里来了新的古筝演奏员。不是别人,正是不久前见过的鹿珠。来的第一天,她给团里所有人发糖吃。听说新来的美女给大伙儿发糖,同事们高呼着把她围成圈,自告奋勇地帮她搬行李,就像欢迎领导下访一样。确实,乐团经营成这副模样还有年轻人来,可喜可贺,但原首席古筝演奏员潘姐前脚刚走,她后脚就进来了,还直接坐上古筝第一把交椅,怎么看都有猫腻。来了就来了,还分糖吃,弄得唯恐天下不乱,温哲儒有些看不过去。一上来就是热烈的快板,劲儿使得太早,后面的慢板怕是要撑不住啊,温哲儒远远看着鹿珠和演奏员们有说有笑,默默地把七支竹笛从长到短放进笛盒,将剩下的一支紫竹笛单独放进银灰色的布套里。半支紫竹笛进套中了,发觉吹孔附近有灰尘,他就又把紫竹笛全部抽出来,拿软布细细擦净。
第二次将紫竹笛放进布套时,头上传来一阵嘶哑的女声,嗓音里带着一丝烟味:
“你好,我叫鹿珠。这是你的糖。”
温哲儒抬头。从下往上看,鹿珠的牙齿有些“地包天”。笑的时候,嘴里隐约露出银色的牙套。
“不用了,谢谢。”温哲儒继续把紫竹笛放进布套里。
“这是大G调的紫竹笛吧。”鹿珠看着布套里猎枪一样长的竹笛说。
温哲儒一愣,然后说:“是的。”
二
温哲儒是早产儿,在娘胎里待了八个月就按捺不住好奇的心情出来了。出生后他没能睡在母亲身边,而是睡在隔了一层玻璃的保暖箱里。母亲说他刚出生时就像一条脱水的鱼,皮肤上都是干鳞,谁知后来越长越好看,月牙似的睫毛,花瓣一样的双眼皮,清秀得就像个姑娘。
童年时,温哲儒长着一副银铃似的脆嗓,能唱女生的调。因为长得瘦小,五官又十分阴柔,所以就算混在女生里也不会被发现。有一回学校合唱团女声部分缺人,无意中老师想起温哲儒,就让他穿上百褶裙黑皮鞋站到女生中间去。不试不知道,一试吓一跳,天鹅颈,美人肩,裙子下露出的腿如同竹子一样细,简直比女生还要像女生。温哲儒不情愿地穿上裙子扮女生,又不敢拒绝老师的要求,躲在厕所偷偷抹眼泪。同学发现他悄悄哭了,告诉老师,老师替他擦眼泪,开玩笑说:男子汉可不许掉眼泪哦,哭起来更像小姑娘了。
同学们随着变声期的到来,个儿像雨后春笋一样猛长,只有他的个子像乌龟爬行那般长得缓慢。个子矮足以打击人的信心,再是体弱多病,简直像棵脆弱无力的豆芽,还是营养不良颗粒干瘪的那种,温哲儒常年徘徊在班级的边缘。病假太多,落下的功课无以计数。照这样的成绩,高中怕是考不上。为走捷径,还是当艺术生吧。小学时学校为了办出特色,计划每周开设一节器乐课。校长左思右想,觉得竹笛最合适,费用不高,又有民族特色,学校对外宣传时还能派上用场。那时温哲儒学新曲子很快,不过心思全在唱歌上。学了两年,临近毕业,不学了,他就把竹笛扔在旧物箱里闲置了。
父母提议他重新拿起竹笛,起先他是拒绝的,竹笛是什么东西?再好不如唱歌。歌唱得好有人听,笛子吹得再好,谁会听?就算学器乐,也得学小提琴钢琴,再不成,也得大号、小号、萨克斯吧!可是他的家境不允许,除非父母砸锅卖铁,否则是学不起西洋乐器的。
那时温哲儒的审美观自成一派。凡是凶起来扯着嗓子骂学生的老师,他在心里直接把她枪毙;若是平日里斯斯文文,批评学生也言辞得体的老师,他就打起十二分精神听她的课。下了课就和花果山的猴子一样窜出教室的男生,他避而远之;嗓门像喇叭一般大的女生,他也不和其来往。他觉得郁宛夕长得最舒服。她戴着副无框眼镜,马尾辫落肩处稍稍反弓,比同龄的女生成熟两分,比年长的姑娘清纯一些。她说话总是轻声细语的。与她对话时,温哲儒觉得她温暖的嘴唇正亲吻着自己的耳垂,热潮顺着耳垂涌流到脖颈,整个人都发烧一样热。
我挺羡慕你们会乐器的。有一回聊到竹笛时,郁宛夕这样说。她近视却明亮的眼眸里散发出崇拜的光芒,温哲儒忽然有种想学竹笛的冲动,恨不得明天就把书上的曲子都学会,然后对她说:书上的曲子我都会,你想听哪首?那天放学他跑着回家,一到家便冲进房间说:妈,赶快给我找笛子老师!
学习竹笛后,温哲儒的座位被老师安排到郁宛夕前面。一有机会,他便转过半个身子和她讲话。他不喜欢和她讲话时有人打断。要是她讲到一半临时有事,他便静静等着,直到她忙完。有时她回来忘记刚才聊的话题,他总能不假思索地接上。有回班上的“男人婆”懒得写数学作业,问她要答案,她不给,“男人婆”便骂街似的骂她。她被骂哭了,趴在课桌上抽泣。女友们递上纸巾,倚在她身边说些安慰的话;好几个男生则像审讯犯人一样把“男人婆”挤到墙角“严刑拷打”。他转过半个身子,余光注视着她脸上清泉般的泪水,心里说不出的难受,仿佛珍爱的美玉受人打击缺损了一角。尽管如此,他仍然没有勇气像别人那样凑过去安慰她或痛斥“男人婆”,而是像只木偶侧着身子固定在关心与不关心之间。
“我给你吹首曲子吧。”活动课时,温哲儒留下来对郁宛夕说。
“好。”郁宛夕擦擦眼睛说。
“你想听什么?”
“都行。”
一曲《妆台秋思》吹毕,郁宛夕擦干了眼泪,说:“这首曲子挺好听的。”
温哲儒合上曲谱,说:“你知道这首曲子的典故吗?”
“不知道。”
“昭君出塞。”
“王昭君?”
“嗯。”
“怪不得有点伤感。”郁宛夕将细发绾至脑后,打量着温哲儒的笛子,“这是什么笛子?颜色好漂亮。”
温哲儒每日勤奋练习,尤爱那只格外长的紫竹笛。普通笛套塞不下它,他便让母亲做了一个能塞下它的布套。母亲用银灰色的旧被套做成笛套,笛套布面丝巾般光滑。他把那支紫竹笛放在套中,细心呵护。为了不让它受损,他特地找手工师傅为其制作了两个贴身的塑料壳,一个安在笛头,一个安在笛尾,以保护两端的牛骨。
艺术班招生考试时,温哲儒依然带着那支紫竹笛。吹完规定曲目,他用紫竹笛演奏了一曲《妆台秋思》。其实竹笛老师建议他演奏《喜相逢》这类欢快又能炫技的曲子,不过在考试的前几天,他回忆郁宛夕喜欢紫竹笛的声韵,便暗自定下曲目,《妆台秋思》。
演奏规定曲目时,考场里三位考官闷头在表格上写字,温哲儒吹得有些僵硬。当《妆台秋思》第一句绵长如回声的低音响起,他觉得肩膀放松了许多,气息的收放也自如了。他情不自禁地闭起眼睛,想象在安静的教室和郁宛夕共同欣赏笛音。他说不出这是什么感觉,但这回忆让他冰冷的手指温暖起来。颤音如同轻波拍岸,长音胜似空谷回声。
考官问他:“为什么选择这首曲子?”
他说:“有两个原因。一是因为这首曲子是根据昭君出塞的典故写成的。虽然王昭君嫁到边塞有助于民族和睦,但对她这样的女子来说,心里肯定很难受,这首曲子很丰富地表现了王昭君的内心世界。另外一个原因,———我的一个同学喜欢这首曲子……”
雕像一样的考官终于露出笑容:“那你们一定是好朋友吧。”
“应该是吧……”他害羞得像洞房里被丈夫掀开盖头的新妇。
曾经沧海难为水。进了艺术班,班里的同学会十八般武艺:唱歌的嗓音如沉稳的木桶,极富磁性;拉提琴的一把琴靠在肩上,就是一支抑扬顿挫的西洋曲;弹钢琴的更不用说,穿上绅士般的燕尾服,两手停在琴键上的姿势优美得犹如蜻蜓点水。但在温哲儒眼里,他们身上缺乏与生俱来的艺术气质。尽管他们像人造玉石那样经过专业打磨精细无比,然而离长眠于岩石中的和田玉差了十万八千里。
直到在民乐团工作了,温哲儒依然像他钟爱的紫竹笛一样少有朋友。郁宛夕因为学习成绩优秀,走的又是正统路,围在她身边的人不少,到了大学,追求的人更多了。相比之下,温哲儒的生活单调了许多。他不谈恋爱,跟着乐团四处跑。演出过的地方不少,可大部分时间都在后边为主角和声。
好在乔如夫用那双鹰一样敏锐的眼睛捕捉到了温哲儒。
在越州市最美教师颁奖典礼上,乔如夫临时得知在场的嘉宾中有文理学院音乐系的严教授。严教授年轻时喜欢竹笛,后来改行拉二胡,现在是省民族管弦乐协会的领导。情况紧急,乔如夫从厕所出来,来不及完全拉上裆部的拉链便冲进后台找竹笛演奏员。
“上个南方曲!”乔如夫朝人群吼道。
乐团几个竹笛演奏员互相看看。
“上一个独奏,赶紧的!”
几位竹笛演奏员相互看看,嘴里却挤不出一个字。
乔如夫急得直拍脑门。忽地,他把目光停在温哲儒脸上。
“小温,要不你试试?”
“《水乡船歌》可以吗?”温哲儒说,“最好再加个古筝伴奏。”
乔如夫满口应下,推着温哲儒从后台走到幕布旁。
颁奖典礼结束后,乔如夫当着乐团所有演奏员的面表扬了温哲儒,称他虽然年轻,可是临危不惧,在没有任何彩排的情况下流畅地完成演奏。严教授看了温哲儒的表演,十分满意,说他会向省民族管弦乐协会推荐,争取让他们进各所学校演出。
不出仨月,一次日常排练后,乔如夫向大家宣布,下个月开始,他们将到各大中小学校演出。从那时起,乐团开始了半月一场的“民族音乐进校园”演出。
三
与鹿珠合作的第一首曲子是《渔舟唱晚》。这首名曲,不学古筝的温哲儒从小学起就听人弹,听得耳朵都生茧了。但与古筝二重奏,他还是第一回。
和往常一样,溫哲儒提早二十分钟到了剧院,在空无一人的更衣室换上了藏青色长袍。因为偶像俞逊发先师常穿藏青色长袍,所以不论在何处演出,他只穿那件藏青色长袍。乐团其他人只在正式演出时才穿演出服,而他日常排练除了要穿长袍,青袜布鞋也是必不可少的。虽说演出服上都是扣子,穿脱不方便,可那长袍布鞋好比是龙衣冕冠,不穿在身上,好像自己就不是演奏员了。
进排练室时,温哲儒惊讶地发现鹿珠已备好古筝在用拨片轻弹了。居然有人连着两天都比他早到,这种情况在以前从没发生过。鹿珠穿了一袭青色纱衣,脚上一双青色布鞋,看上去就像不食人间烟火的仙女。瞧见温哲儒也穿得就像要上台一样,鹿珠的眼神在他身上掠过:“你们有规定首席排练时也要上服装吗?”
“哦,没有。”
“那你怎么也穿长袍排练?”
“习惯了,不穿难受。”温哲儒瞥了一眼鹿珠的纱衣,如同女孩和人撞了衫,想:哼,虽然你和我穿着一样,但是你没我好看。
《渔舟唱晚》的第一个音飘起,温哲儒全身的鸡皮疙瘩都起来了。这首曲子从小到大不知听了多少回,唯有这回仿佛让他穿越到了二十世纪三十年代,在水墨般渐变的夕阳下,独立湖边,远望勤朴的渔民收网,分享一天的劳动成果。他们口操乡音,头戴斗笠,荡桨声和水波声汇成一支欢快的小曲。夕阳下的湖面仿佛闪着无数颗水晶,倒映着渔民收工的场景。回过神来,鹿珠的手比乐起时更轻盈自如了,拨片仿佛是手指的一部分,想拨哪根弦就拨哪根弦,想使几分力就使几分力,好似精准的刀手,每刀下去恰到好处,能够让骨与肉藕断丝连。她娴熟得如同拉家常,好像不是在弹奏古筝,而是在用它说话。这番演奏让温哲儒感到前所未有的压力。他从来没有在排练时觉得手指仿佛受捆绑一般不自如,甚至于想拿滚烫的开水将十指冲个透。合奏时,他越吹越急,笛声如同在天上飘,而不是沉沉地落在夕阳映照的渔船边。相比之下,鹿珠在合奏时丝毫不受他影响,依旧稳坐江边,静看江灯渔火。
“笛子的节奏最好慢点,你有些赶。”奏毕,鹿珠提议。
“快板那段确实得急。”温哲儒解释道。
“我指第一段慢板。”鹿珠说,“慢板稳不下来,整首曲子的基调就定不下来。”
“我觉得你第一段慢板还是别改,就按郑宝恒老师那版弹。”
“跟笛子合奏,要让两种乐器的音色相互衬托才好,”鹿珠说,“而且整体来看还是那版的风格。”
“还是有点不一样。”温哲儒噘起嘴。
鹿珠不弹了,回味刚才的合奏。许久,她说:“我觉得没问题,不比原版差。”
鹿珠坚持自己的想法,温哲儒只好说:“那让乔团长定吧。”
温哲儒当然能听懂她的原意是让他在慢板时起音慢些,尾音收到位,不要像没头没脚的四不像,可他就是不肯正面承认自己的表现欠佳。他是首席,是为乐团做出过重大贡献的。鹿珠虽然也是首席,可毕竟是新来的,而且论辈分,也比他小一辈,怎么也轮不到她来指导自己。
联系了乔如夫,他正在外地给青少年民乐爱好者培训,今晚是赶不过来了。乔如夫在电话里说,在他没回来之前,两种版本都练练。团长下令,温哲儒就算是首席,也没有理由不配合鹿珠。何况乔如夫强调鹿珠入团的第一场演出意义非凡,希望他全力以赴。
乔如夫是被灌了迷魂药还是怎么了,居然如此器重鹿珠。温哲儒想不明白。想当初他刚入团那会儿,长辈让他干吗他就干吗。长辈没让他吹,他都不敢把笛子抬起来。这个鹿珠,乔如夫都没发话,就敢擅自改曲,还是郑宝恒大师的曲,多少有些不合规矩。
换上便装,鹿珠身上的仙气荡然无存。从身材上看,她像只梨:屁股大,腿粗。从长相上看,平脸圆鼻,嘴唇下还有颗乌头苍蝇般大的痣。从哪方面看,她都和美女沾不上边。整理时,她想把古筝搬回储藏室,结果用力时没站稳,人撞在墙上了。见此,温哲儒放下笛盒上前抬起古筝的另一角。
刚合上门,鹿珠的手机响了。看见她的手机,温哲儒的眼珠差点从眶里弹出。她的手机是“小灵通”,屏幕豆腐块大小,按键蜂巢般密密麻麻,键上的数字已被摁糊,得把鼻尖凑到按键前才能看清。她说了声“爸”,然后“呜呜”地摇头。摇头还不够,她又把不接电话的左手打苍蝇般拍在门上,门发出痛叫声。随着争论像攻坚战那样激烈,她像陀螺一样在狭长的走廊上转圈,看得温哲儒头晕目眩。争到关键处时,她苦笑道:你改变不了我的。然后直截了当地挂了电话。
温哲儒盯着鹿珠的“小灵通”说:“怎么了?吵得这么厉害?”
鹿珠舔舔起皮的下嘴唇:“我那頑固不化的父亲又让我相亲。”
温哲儒不禁在心里暗笑:原来是为了这个呀。他笑道:“你的手机挺有特色……”
“是吗?”
“有微信吗?”
“没有。”
“那怎么不换个智能手机?”
“手机只要能打电话发短信就可以了。”
温哲儒说:“可拿它去相亲不太体面吧。”
“体面?———”鹿珠笑道,“体面不是本事。”
出门时飘起零星小雨。温哲儒早有准备,不紧不慢地从随身带的包里取出折叠伞。不论天气预报如何预测,只要出门,他就带伞。鹿珠来的时候一身轻,只带了把车钥匙。温哲儒在她打电话时瞄了一眼,丰田。照同事讲的,她父亲不仅在越州有两套房,在杭城也有套别墅,那她开的车不是奔驰也得是宝马吧,可她开的只是和出租车一般常见的丰田卡罗拉。未婚女性忌讳开白车,她却不在乎,纯白色卡罗拉照开不误。这不,她发动了卡罗拉,一脚油门下去,卡罗拉像头因不愿交配而发怒的白狮朝前冲去。
鹿珠没有微信,所以不在乐团的群里。她并非买不起智能手机,而是反感练古筝时手机像地雷一样作响,把即将酝酿成的那股灵气给吓跑。她从省城来到越州这座二线城市,就是为了寻求一方安宁。从音乐学院以状元的身份毕业后,老师都劝她留在省城发展,她委婉地拒绝了,带着一把古筝去越州。从省城坐高铁去越州的那天,老师们不约而同地去车站为她送行。
温哲儒刚回家,琵琶组的姑娘就爆料在世茂左岸咖啡看见鹿珠和华东银行郭行长的公子坐在一块,看那样子,八成是在相亲。古筝组的姑娘立马说:郭公子?是不是长得很帅的富二代,传媒大学毕业,成天上《越州晚报》的那个?温哲儒看着她们八卦,微微一笑。团里没有人知道他的感情生活。自初中毕业后,每逢郁宛夕生日,他都会给她发去原创的生日祝福语。这个习惯保留至今。不知为何,给她写生日祝福语就像诗人创作诗歌那般惬意。每回郁宛夕都回个“谢谢”,然后没了下文。听说她已有男朋友,不过谈了两年分手了。毕业已久,他实在不知如何再开口,这一搁,就奔三了。鹿珠得去相亲,他也同样。
四
进民乐团这几年,乐手辞职的辞职,转行的转行,各类乐器演奏员不知换了几批。潘姐是温哲儒入团以来当首席最久的,可惜两个月前痛别乐团。听说她婆婆得了癌症,丈夫嫌她在民乐团排练得辛苦,薪水却不高,逼她转行。他告诉她,既然是他家的儿媳妇,就得负起责任来,这么多行业,总有比民乐好的。潘姐是团里的大姐大,在团里当了六年的首席,可辞职便意味着结束,没人会再喊她潘首席了。辞职以后,她也不再和同事联系。没有人知道她转行做了什么,在哪儿工作。
事到如今,团长乔如夫是唯一的定海神针。虽说他人过中年发量如同秋天的树叶不自觉地脱落,可他见多识广,遇事不慌,应变能力也极强。年轻时他弹扬琴,科班出身,中年后进入管理层,发觉领导能力出色,便放下老本行去学音乐监制。如今他可以做半个录音师,半个调音师,半个舞台导演。他常自嘲是三脚猫功夫,可处理起来游刃有余。他常说团长就像水库最大的闸门,得包容一切,他还说他不一定是演奏水平最高的,可他一定是懂得最多的。
首席不仅意味着能获得更多的独奏机会,更意味着在团里的地位高人一等。要明白多少乐手一辈子都成不了首席,哪怕在毫无名声的乐队中。他们一辈子的工作就是给离观众最近的主角和音。虽然观众往往看不清他们的脸,但不论风吹日晒,排练时一刻也不能松懈。用乔如夫的话讲,观众可以听不出来,但我们不能不做到位。自从成为首席,温哲儒像别的首席一样不再到剧院练独奏,而是在家偷偷练。在这行摸爬滚打了近十年,他对一些不成文的规定还是心中有数的。首席教非首席,能教整体,不教具体;能用言表,不做示范。不止民乐,凡是靠手艺吃饭的,都不愿把看家本领教给外人。就算是“内人”,多数时候也讲得十分含糊,让其不知所云。
从第一回相亲到现在有四五年了,中意的没几个,饭店经理倒认识了不少。他们听闻温哲儒是民乐团首席竹笛演奏员,纷纷“毛遂自荐”。温哲儒倒也挺照顾他们,每年除夕前团里聚餐就在他们几家之间轮转。不过他可没告诉乔如夫那几家餐厅都是他相亲时去过的地方,否则乔如夫肯定不会大手大脚地领演奏员们进门,而是说:怎么好到你相亲的地方去呢?不合适!温哲儒只是出于省钱的目的才推荐他相亲时用餐的地方,毕竟团里规定不能公款吃喝,聚餐要AA制。
排练前,温哲儒在餐厅和新谈的对象颜奕妃约会。她是杭城姑娘,被温哲儒这位“首席”所吸引。正是因为没接触过音乐,所以对音乐工作者有着一种难以言表的好感,觉得他们就像在电视上表演的歌手一样风度翩翩,就连身边的空气都弥漫着罗曼蒂克的味道。颜奕妃的眼神里冒着忽明忽暗的星星,温哲儒看着她的眼睛,恨不得把那星星咽下去细细品尝。
“有没有去杭城工作的打算?”菜快上齐了,颜奕妃问道。
温哲儒小饮一口橙汁。“杭城是个好地方,去演出过两次。不过目前在越州工作,挺忙的。不瞒你说,等会儿又得排练。”
颜奕妃呡一口葡萄汁。“没事,有机会去杭城看看,我爸妈做东!”
颜奕妃母亲是科技公司副总经理,父亲是醫学院老师,而她是华东银行人事部副主任。说实话,就这家境,温哲儒要是再挑剔,那就不是找对象,而是选正宫娘娘了。不过,刚相亲那会儿,温哲儒确实是以挑选皇妃的眼光来选对象的,但渐渐地,他发觉来相亲的姑娘都像顾客挑剩下的苹果,尽是些又老又干的。这也难怪。他个子不到一米七,放在歌剧团里,估计一辈子都只能演仆人这样的小角色,想演国王、将军,门都没有。一米七不到的个子在如今这些姑娘眼里就是残废。现在的姑娘想象力可丰富了,要是媒人告诉她们温哲儒一米七不到,她们准会联想到个头不及摄像机高的某个喜剧演员,然后一口回绝。更多时候,她们在择偶要求里就写明了身高一七零以上或不低于一七五。颜奕妃个子不到一米六,所以她是唯一那个写“不要太高”的姑娘。
颜奕妃问:“首席是不是演出比别人多?”
温哲儒笑道:“演出的机会通常是上面给的,或者是单位邀请我们。首席独奏的机会更多些,但乐团是个整体,更多的情况下就是各种乐器合奏,没有绝对的主演。”
“你在外面做家教吗?”
“目前还没有,”温哲儒说,“但有这打算。”
颜奕妃说:“你有这么好的资本,完全可以去辅导,又轻松,收益又高。”
温哲儒正有此意。两人一拍即合。
和颜奕妃告别后,温哲儒把车开回家,同往常那样,坐公交到剧院。他从不开自己的帕萨特去剧院,就算天下大雨,也宁可走八百米路到公交站坐车。刚进乐团时没车,他只能坐公交来回;成为首席后,买了车,但在停车场看到别人开来的是奔驰、路虎时,他便决定让帕萨特在自家车库睡觉。
公交晚点,给乔如夫发了消息便没有大碍。毕竟是首席,即使迟到了,团长也会网开一面。
“今天怎么来晚了?”温哲儒赶到时,鹿珠脸上的表情说:这不是你的风格。
“刚才在相亲,出来时公交车晚点了。”
“你也相亲?”鹿珠嬉笑道,“我还以为你已经结婚了。”
“你觉得我像结过婚的人吗?”温哲儒走在鹿珠前面。
“可你不像没结过婚的人。”鹿珠说。
乔如夫等候温哲儒多时,见到鹿珠也和他一起来了,笑得满脸的褶子好似风干的橘子皮:“两位最年轻的首席演奏员可总算来了!”
“不好意思,来晚了。照规矩,我多留二十分钟。”温哲儒对乔如夫讲。
乔如夫忙说:“不用不用,你是为了终身大事才来晚的,这个时间我还是可以等的!”
温哲儒和鹿珠当着乔如夫的面完完整整地将《渔舟唱晚》合奏了两遍,一遍照郑宝恒大师的原曲奏,一遍以鹿珠的改编奏。鹿珠抬手的那刻,温哲儒便觉得似乎到了寒冬腊月,整个房间的空气都凝结成冰了。她的弦音比以往更悠长,舞衣下若隐若现的手臂在琴弦上回荡的弧度也比以往更圆润。见此,他不由得吸足了气吹响第一个音。尽管他有意将音吹得更绵长,把渐变音处理得强弱分明,可他的脑海里怎么也没出现渔船水波桨声,而是一团团乱麻似的线。这种感觉只有他自己能体会,别人看到的,依然是托着竹笛稳如泰山的首席演奏员。惊讶的是不论身在何处,何人欣赏她的音乐,鹿珠都如同身处高山流水之间,淡定自若。
赏完乐曲的乔如夫就像品完美酒那样,脸上尽是满意的表情。“两个版本都很好,但我们的演出是‘民族音乐进校园’,意在向大众传播经典的民族音乐作品,所以奏原版更合适。”
鹿珠站了起来。“可既然跟竹笛合奏,就应该将两种乐器产生的共鸣发挥到极致。”
“对对对,你的想法没错,但我们的演出是普及性的,面对的是不了解民族音乐的普通人,原版的更能被他们接受。”
“他们可以不了解音乐,但我们得把音乐提升到更高的境界。”
乔如夫急得直跺脚,可脸上控制不住地笑了。“我们的首席古筝演奏大师诶,不是所有人都像您一样懂音乐!”
鹿珠把过肩的长发甩至颈后,三下两下捋直,青丝如绢。“可我还是觉得这样弹更好。”
乔如夫拿右手无名指抠着额头上的疮,说:“我再考虑考虑,你们接着练。”说毕,他出门吆喝弹琵琶的乐手抓紧再合几遍。
没得到乔如夫的认可,鹿珠胳膊支在古筝边,另一只手摩挲柔顺的长发,迟迟不弹。
温哲儒说:“我觉得乔团长自有他的道理,就按他说的来吧。”
“我不是很赞同他的说法。”鹿珠说,“乔团长过于看重行外人的感受。”
“乔团长也是为了乐团好。”温哲儒朝鹿珠笑笑,可笑得就像不高兴时拍照一样难看。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