量子力学的启蒙
听吴飞的纪念文章说,张祥龙先生老了,还在向他兜售量子力学。我本来觉得该为自己感到自豪,因为我在大学时就玩过量子力学了。但回头一想,欠妥。这倒不是出于死者为大的考虑,而是因为,黑格尔说过,哪怕对于同一件东西,一个老人的理解和一个年轻人的理解,哪怕用的是同一个词汇来表达,也完全可能具有深浅完全不同的涵义。再说了,我高中、大学时那点儿量子力学知识,不过是点儿皮毛,教材改革之后,早就写进中学课本中了。
考研面试时,老师们还问过我一个问题:为什么从数学、物理学,转向了哲学?为了避免可能遭致的嘲笑,我借用了民国时的一个说法:科学无法解答人生观问题。当然,我的借用并非撒谎,毕竟,这也的确是我当时实实在在需要面对的一个问题,甚至可能是首要问题。但我也的确有所隐瞒,我隐瞒的东西是:我当初、中学时,喜欢物理学的原因,首先是,我认为它是关于万物之理的完备理论,毕竟,“给我一个支点”、“给我宇宙的初始条件和边界条件”、“给我……”……这些“给我”一直激励着我,成为我喜爱物理学的原动力和前进方向。后来,我发现,这个“万物之理”至少缺了一块儿,而且可能是很严重、很需要严肃对待的一块儿,也就是“人生之理”。后来,我发现,也许不是缺了,而是搁在别的什么地方了,搁在,比如,心理学、社会学、人类学那儿了。然后,我就觉得,我自己应该把这一切都学到手。但是,抱负越大、失望越大。因为一个人的能力实在太小了。我想了我高中时的偶像爱因斯坦的一句话:“为何我没有选择数学,而是选择了物理学,因为我发现数学的哪怕一个细小的分支,都足以耗尽一个人的一生。当然,我现在(爱因斯坦说这句话时的那个现在,大概是20世纪中期?)发现,其实物理学也是这样,哪怕一个细小的分支,都足以耗尽一个人的一生。”我从我曾经的偶像那里,取来了为我自己的懒惰和中道而废辩护的理由。但总得干点儿什么吧!于是,我逃向了哲学、逃进了哲学之中,因为我听说,哲学既是真正的万物之理,又完全不需要把其他所有学科都先学习一遍。
但很不幸,我逃进的那个哲学,是个被人嘲笑为“不收费的律师行当”(即,“打嘴巴官司”)的哲学。这个所谓的研究“万物之理”的哲学,仅仅是那群“不收费的律师”自己宣称的科学之科学。“哲人被预设知晓万物的本质。例如,如果你们看一下黑格尔的著作,就会发现那里没有讨论世界的诸部分,尤其没有讨论人类世界的诸部分,这些内容不能以体系的方式讨论。没有人可以做到。”(p.139)“我们知道历史的模式就是生产力关系,我们也能观察到中世纪中国的生产力关系和欧洲中世纪的生产力关系,这很容易做到。当然,他们不一定实际去做,这只是一种宣称……我不知道有哪位马克思主义者以一种令人信服的方式做过这一工作,除了在19世纪的小说,尽管没有涉及到这类问题。”(p.136-7)也就是说,哲学讲的、哲人们自己“宣称”的“万物之理”不是具体的一万个事物的理的总和,而是一个抽象的“万物之理”,是一个一旦运用到某个具体事物上去就自行懵逼的“万物之理”。
学了这么多年“万物之理”,我才猛然发觉,我又上当了。除了学习这个抽象的“万物之理”外,面对万物中某个具体事物时,我还得从头来学这个具体事物的“万物之理”。所以,我还不得不,比如说,偶尔瞟一眼除了物理之外什么都科普的那个“中科院物理所”“中二所”公众号上的科普文章,以补充一下我的抽象的“万物之理”的某种缺陷、缺憾。尽管,对于其中许多“技术性”细节,我早已经没有什么太大的兴趣、太多的激情去投入其中了。因为我还是非常害怕,怕这一投入,可能就会“耗尽一个人的一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