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沙一世界

玛吉·汉布林的家以及另一个画室位于东英格兰的萨福克郡,距离她1945 年出生时的地点不远。这里是伟大的画家约翰·康斯特布尔和伟大的作曲家本杰明·布里顿曾经生活及工作过的地方——他们 都对玛吉·汉布林产生过重大影响。康斯特布尔曾反复使用 云朵作为绘画对象并倾注了浓烈的情感,汉布林的对象是大海:布里顿曾每天在萨福克的沙淮散步,汉布林创作了一个巨大的雕塑立在沙滩上向他致敬。
她是少数几位曾经在伦敦英卧国家美术馆(在 1980 年她曾经是该馆的首位驻留艺术家)、英困国家肖像美术馆、大英博物馆以及俄罗斯圣彼得堡埃尔米塔日 博物馆举办展览的在世艺术家之一。上述展览证明了汉布林的艺术具有沟通过去和现在的能力—— 她通晓油画及素描的漫没长历史,不仅关于西方,世关于亚洲。我相信她会同意小说家威康·福克纳的说法:“过去从来不的死去:它甚至从未过去。”

【问】伟大的英国诗人兼画家威廉·布莱克在自己的作品中提到他期待“看到一沙一世界”。不知道这个说法是否能引起你的共鸣?诚然,你的绘画包含许多主题,但是你却会一次又一次回归自己出生及生活的地方,特别是(英国以东的)北海及其文化关联之所,当然,还有你的家人、朋友和爱人们。他们似乎是无法回避的主题。
【答】几年前,一位朋友告诉我,伦勒朗唯一存世的语录是:“我一生只在画肖像。”他是否真说了这句话并不重要。但这意味者,伦物朗创作的最小幅版画中最不起眼的鸡窝,都是一幅那个具体鸡窝的肖像。泛化是艺术最大的敌人。每一个指节都独一无二,都和其他指节不尽相同。特性就是一切。
【问】这个说法是否也适用于你画笔下的人物——包括他们的精神或特性?
【答】当然,每个人都只有一位父亲。我爱的人要求我用炭笔、油彩或别的方式作出回应。
【问】 所以,究竟是油彩申明了爱意,还是爱意原本就蓄积胸中等待着被“翻译”成油彩?
【答】这其中包括眼、手和心一一心是最重要的。如果我不曾在许多年里画了许多幅关于北海的油画和素描,我就不可能完成(水墙》系列。我从来就不撞长游泳,直到现在也没学会。也许我画大海就是为了控制它吧。我记得自己三四岁时曾经步行走进海水中,边走边不停地跟大海说话。当时大海并末对我作出回应,但我还是不停地说,仿佛它是我的朋友。很多年过去了,现在当我画大海的时候,我会站在那里倾听:而海水开始对我说话,我变成了它的倾听者。
随者年事渐长,我和沙滩的联系日益紧密,包括我生活的那片沙滩上的每块鹅卵石。大海正在侵蚀我们的那一小片海岸,就如同时问正在侵蚀我的生命。和时间一样,海水离我越来越近一一时间不会放过任何人。而我们是如此渺小,就这样站在这里眺望者广阔的地平线。

【问】我知道你是奥斯卡·王尔德的拥戴者,《道林·格雪的画像》也是你所阅读的第一本非少儿读物。那么,你是否认同王尔德关于时间的观点呢?王尔德说过:“有些事情因为短暂而格外珍贵。”
【答】相当认同。
【问】所以,你也会有那种光阴易逝的感觉?
【答】光阴易逝?当一个人年轻的时候,她/他觉得自己拥有无限的时间。我年轻的时候没有画大海一一直到年纪漸长才开始。

【问】你的作品拥有一重深刻的建筑学维度。在《水墙》系列中,每幅画的底部都有一段防波堤,防波堤以外则是高而起的水墙。用我的话来描进,你似乎同时在水平和垂直两个方向上被牵引并撕扯。
【答】 在《水墙》系列的每幅画底部都有一段脆弱的防波堤,堤外则是滔天的巨浪正向人造世界发起复仇。我们正在摧毁这个星球。我想要表现的是,防波堤有可能被自然之力彻底摧毁——撞击,撞击,又一次撞击。脆弱的人类对垒强大的自然。
【问】 水是中国文化中极其重要的一个元素——我记得你提到过,60年代晚期你曾经在大英博物馆看到中国和日本的绘画作品,它们对你产生了深刻的影响。
【答】 是的,那些超凡的笔触,简洁的画面,还有题诗。举例而言,画面可能只是一个人坐在荷塘边,右上角题着几句诗。再没别的东西了。然而观者却身临其境——当你的目光落在画轴上,那个世界是如此真实。通过简单而传神的寥寥数笔,另一个世界变得触手可及。这些对我非常重要,因为素描是我一生的初恋。素描也是一位画家最亲密的朋友,无论使用水墨、炭笔还是石墨。

【问】 你如何选择使用油彩还是炭笔?水墨还是石墨?例如,旁边那一幅你父亲的素描就是用水墨创作的。
【答】 过去几个月我一直使用左手(玛吉习惯用右手)在素描本上画水墨画。但在此之前,我通常会用石墨为父亲或者托莉(她的多年伴侣)画写生;有时候,我会站在床角边的椅子上俯视躺在床上的莱特(她的启蒙老师之一)。当你在素描本上绘画时,拿起一块石墨会很方便。但是其他作品则不同,比如这张近期创作的父亲肖像,是我在某个清晨用一张特殊尺寸特殊材质的纸画的。我画了好多张,其中不少都被我撕掉了。

【问】 你的父亲经常出现在你的画作中。
【答】 如果不是因为曾经用石墨为父亲画过许多许多幅肖像,我就不可能画出那幅肖像,我觉得那可能是我最出色的作品之一。你挑出这幅是用水墨画的;水墨是一种非常挑剔的媒介,因为你不能进行修改。水墨内蕴着一种纯粹的属性;它一方面要求你作画时全神贯注,与此同时你还得举重若轻毫不在乎。
【问】一个你不爱的人可能成为你的绘画对象吗?
【答】我曾经拒绝过英国前首相撒切尔夫人。因为我对撒切尔夫人的感情算不上爱,而爱是所有艺术创作的基础。

【问】这次展览选择的题目是:“美即惊骇之始”,出自里尔克的诗。这句诗哪里吸引了你?
【答】在《水墙》系列创作过程中及完成后,我发现这句里尔克的诗完全表达出了我站在那里面对这些美丽、恐怖而强大的海浪时的感受。我尝试着画出大海的声音,画出惊涛裂岸时的声响。
【问】当海浪触岸而碎,它们实质上达到了高潮,然后逐渐退去。这里面是否有一重性爱的维度?
【答】确乎如此。海浪从地平线升起,缓缓拂过整个海平面,这就像前戏;然后它抵达岸边,冲天而起,呼啸爆裂,而后化作碎片——这就是性高潮的场景。

【问】这些感受是在你作画前就有的,还是一种创作完成之后的诠释?
【答】并非诠释,在我开始画大海的时候就已经有这种感受。油彩通过我的手,通过碎布、画笔或是调色刀落在画布上。油彩拥有生命,而且非常性感。我的工作就是运用这种有生命而且性感的材料进行创作

【问】这就是你喜欢油画的原因吗?
【答我确实感觉油彩就是我做爱的对象。我的作品则是我最出色的爱之表达。我觉得这就像当你爱上某个人,你会有一种悬在空中的感觉。那个人在你面前穿过稠人广众,而你则被瞬间征服。就像是缪斯女神突然降临,统御了整个画室;在这些瞬间,我一点都不觉得自己是掌控者。画作开始自行绘制自身——这样的瞬间是我毕生的追求。对我而言,只有画室中的时光才是真正的时光;其余的时间不过是在装模作样。
绘画的本质是一种身体的体验。无论你花了多长时间创作一幅画,都是在等待最终成形的那个瞬间。一瞬而已。但你站在一幅托姆布雷或者梵高的画作前——仿佛这样一幅画正在你的眼前绘制完成——这就是油画的生命所在。
【问】你绘画的对象中有很多人已经去世——包括你的父亲和母亲,你的缪斯女神亨丽埃塔·莫莱伊斯,还有别的朋友。你画这些已经去世的人是为了复活他们,让他们永垂不朽吗?
【答】为了继续表达我对他们的爱。
【问】所以,画作是情书?
【答】也许吧。许多人对于我曾经面对躺在棺材里的逝者作画感到吃惊,而我则为他们的这种感受而吃惊。作为一位艺术家,一个视觉型的人,我无比清楚地意识到那是我最后一次能够亲眼见到这些亲人的时刻。
如果你真的爱一个人,这个人会永远活在你的心里。我觉得艺术家是很幸运的。我的意思是,你可以为逝者作一首交响曲,写一首诗,或者画一幅画。当我创作的时候,我希望为画作注入尽可能多的生命。对画家而言,某种意义上逝者既不在此处,亦不在彼处。所以,这是一种积极的哀悼方式。
【问】你对你父亲的爱蕴藏在画作之中,除此以外他还会以其他更日常的方式出现在你的生活中吗?
【答】无论身在何处,我每天早晨的生活规律是不变的。每天我都会5点前起床——早先的规律是夏天5点起床,冬天6点。现在似乎全年都是5点了。每天早上起床后的第一件事就是画一幅素描。
【问】无论画什么都行?
【答】对,就是一幅素描。好比钢琴家每天弹几遍音阶,就是为了激活身体的触觉。我觉得,这种每天早起工作的习惯跟我少儿时期的记忆相关。父亲在我整个儿童时代都是一个疏远而可怕的存在。他每天早起,起得特别早。我的母亲起得晚一些。她醒来后会躺在床上打个盹儿。我记得我会尝试唤醒母亲,而不敢一个人下楼去找父亲。一直到他65岁(那年我20岁)开始画画前,父亲在我眼里都是个可怕的人物。所以,我觉得自己这种清晨的恐惧和我的父亲有关——毕竟,一切的源自少儿时代。后来,素描取代了恐惧的位置。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