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暴力与恐惧

说到被暴力统治，我印象最深的是小时候有一次被我爸打到鼻青脸肿，然后流着鼻血逃到床上来回躲闪，我爸在床边想要抓我，然后我妈拦在中间哭着求我爸，那时候有多害怕我或许已经忘了，但我特别清楚地记得自己当时嘴里说的是：“爸爸妈妈我错了，我以后一定好好学习，长大好报答你们的养育之恩......”大概就这么几句类似的话，双手合十一边哭一边不停重复。

我是个很倔很要强的人，我这辈子也再说不出那种话，但在当时，那些话完全是下意识脱口而出的，所以我能想象到，当时的自己有多害怕。那种暴力带给我的甚至不是痛，它跳跃过痛感让我的大脑直接开启了应激求生模式，没有委屈，也没有愤怒，只有恐惧。

人们说，人在将死之时的求生欲是最强的，我想那就是我能说出那些话的原因。

或许是因为小时候遭遇过家庭暴力，我为人处世一直相对小心谨慎，但凡看起来凶狠或者有暴力倾向的人我都会敬而远之。因为性格倔有时候也会跟人争执到面红耳赤，不过一般都会保持安全距离。这么多年可能也是因为幸运，没亲身遭遇过特别糟糕的事。

本科时候有一次，和班上一个很漂亮的女生顺路一起搭地铁，我们不太熟，一路上也就没怎么说话，我坐在她对面玩手机，然后过了一会我看到她站起来，充满鄙夷地白了坐她身边的那个男人一眼 ，然后走到门口的扶手边上掏出耳机，那个男人则心虚地低下了头。我当下意识到两件事：第一是这个男的一定做了什么恶心的事；其二是，这一定不是她第一次遇到这种事了，她起身到逃走再到掏出耳机的一连串动作是那么平静而顺畅，平静到让我震惊。

大学毕业之后，有次和初中的两个闺蜜一起出去吃饭，她们两个在面对服务员态度不好、有人挑事的时候，态度出乎意料地强硬，我当下满眼崇拜地看着她们，我说想不到你们是这样的，初中时候都看不出来啊，我说我好想像你们一样。

从我初中父母离异之后，年幼时候那种被暴力统治的恐惧渐渐远离了我，但是这么多年来，我还是会偶然发现这些经历对我的影响，我想那份恐惧已经在某种程度上统治了我，永远都不会消散。

大概一年前，我和父亲时隔多年再次在饭桌上争执，他坐在我身边，周身散发的恐怖气场依然，我强忍着愤怒没有继续跟他争执，我想他可能真的会在大庭广众之下动手打我，我难受极了，只能坐在那里小声哭。

那趟旅行回来之后，我很长一段时间都会回到那个场景，我想如果同样的事情再发生一次，我应该勇敢地和他争执，就算他打我，我也应该打回来，上凳子上菜刀甚至跟他拼命，很多人跟我说，你爸就是那样，他改不了，你应该试着理解他；但是我最好的女性朋友跟我说，你为什么要忍着？他生了你，养你是他的义务，他敢动手你就报警，大不了跟他断绝关系，为什么要忍受这样的人？

我说好，如果有下次，我希望自己勇敢起来。

去年在北京时，下班路上我看到走在我前面的一个男人在用手机偷拍他前面的一个女生，镜头放大到女生短裙和腿部相接的位置，我当即感到一阵愤怒，觉得那个人很恶心，我想赶紧远离那个恶心的人于是加快了脚步，路过他身边的时候，他看向我，我狠狠地瞪了他一眼，然后看到他有些心虚地收起了手机，我头皮发麻地逃离了那个场景，然后在剩下的路程里，我一直在后悔。

我想我应该把他偷拍的样子录下来，然后走到他前面拍下他的正脸，然后追上那个女生把这一切告诉她，问她想要怎么处理，如果她想报警，我的视频可以帮她作证，哪怕这个恶心的男人最后可能也不会遭到什么处罚，但是这一连串的经历或许会影响到他，让他多少长点记性，而我当时瞪了他一眼又快速离开的行为又能改变的了什么呢？

我觉得自己很懦弱。

所以昨天，当我看到录像上那个恶心的男人自诩为“搭讪”的一系列行为，我想当时如果是我，一定不敢直接破口大骂——他甚至没有保持距离，没有流露出丝毫的心虚和友善，他在说出第一句话的时候就已经贴得那么近而且把脏手贴上了女孩子的背，那样一个看起来没有丝毫道德约束、自大又强壮的男人，是多么可怕啊？

这么久以来，我都希望自己能成为那个勇敢地站起来还手反抗的人，但是昨天我发现，我之所以想要变得勇敢，是因为我觉得勇敢是能够制衡强者、宣扬正义、维护自己的唯一手段，然后我看到她们被一拳打倒在地上、被拽着头发脱出老远、被按在地上拳打脚踢，我再次陷入了那种伴随多年的、被暴力统治的恐惧中。

但是再一次，我还是希望自己能勇敢，把酒瓶砸在施暴者的脸上，用碎玻璃捅瞎他们的双眼，如果这个社会的法制和风气不足以制衡那些强权与暴力，那就只能用恐惧。

每个人都会有成为弱者的那一天，每个人也都会有一天要面临死亡将近的恐惧，我只希望对于他们来说，那一天可以早点到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