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角有人影

我不知道你有没有见过那种人影，就是哪怕大白天，你站在一个地方出神，会突然发现在一个不太看得清的角落，好像有一个人站在那里，当你试探性地转一下眼球想去看的时候，就发现因为人影在视觉死角，所以看不清楚，但你很肯定那里有一个人，虽然看不见人影的脸，但你知道他在看你。最开始有这种感觉是在我们办公楼里，过去的一段时间，我这种感觉越来越强烈。

我们在这个九层的办公楼上班差不多四年了，不管是物业、保安还是清洁都是非常不错的，要是没出这种事我们也不会考虑离职。现在王*已经走了，其实他走没走我们也不知道，我没收到邮件提醒说他离职了，但是从上周五开始就再也没见过王*。在王*走之前，余**就说他下班之后无法入睡，只要闭上眼，就会觉得那个阴影在看着他。从那之后，我感觉办公室里越来越多的人不对劲儿，我发现有时候坐我对面的余**跟我在聊天软件里说几句工作的话之后，就会两眼直直地盯着屏幕，双手在键盘上疯狂敲打，在对话框里我只能看见一长串一长串没有意义的字和符号。我抬头叫他，他也没有反应，还是快速打字，我总感觉这个时候他的手已经不受他控制，手和眼睛已经分成了两个人，而他本人已经不在了，孙**说我也经常陷入这样的状态，有的时候甚至会发生在开会的时间。在这两天余**也在考虑离职，那时候我还想再等等。这种现象最开始不是很明显，但现在发生的次数越来越多，在我一天中比较清醒的时刻，比如我离开办公室之后的大部分时间，我会感觉这种不安全不舒服的压迫感是从看见那个人影开始的。

办公室里开始流传我们楼里有一个眼角的黑影好像是从很多人嘴里同时开始的。一次中午吃饭的时候我先提了起来，王*跟余**也都说我们也遇到过。

差不多是两个月前，有一天中午我吃完饭准备去三楼的大平台抽根烟休息一下，站在一楼电梯间等电梯的功夫，我用余光看到我背后不远处的逃生楼梯的门开着，在楼梯间的隔墙的地方，有一个侧着身的人站在那里，只是一个人影，但我非常肯定那里有一个人，这个人只是站在那里，一动不动。因为是白天，我并没有很害怕，但是又觉得不舒服，因为这个人站着不动，也不出来，也不上楼，只是像有什么东西虚掩着一样，露出一点点身子。因为临近视觉的死角，我看不清这个人到底是谁，只有一个模糊的印象，那里有一个黑黢黢的人影。等电梯的只有我自己，随着这个人站在那里的时间越来越久，我感到浑身不舒服。电梯一来，我就赶紧冲了进去。电梯在二楼开了门，是我们的办公室，但是没有人在等电梯，接着电梯关门向上到了三楼。我等电梯门拉开之后想往外走，但是我停住了，越过电梯的遮挡，在目光的边缘我又看到了那一个人影，侧着身，站在那里，我不知道为什么觉得那跟我在一楼看到的是同一个人，但我觉得一定是同一个人。这个人没有动，跟在一楼的时候一样，很模糊，但是很确定是一个侧身看着我的人。我没有往外走，赶紧按了电梯的关门键，回到二楼的办公室。

我跟王*和余**说完这事儿之后，他们跟我说，他们好像也遇到过这样的情况。余**是有一次想去一楼的咖啡摊买咖啡，站在摊位前想点单的时候，他觉得右眼目光死角的大堂转角阴影里有一个侧着身的黑影在看他，虽然这个人离得很远也很模糊，但是被窥视的感觉非常强烈，他什么也没敢买，就赶紧回办公室了。王*则是有一次想在中午去三楼睡眠舱睡午觉，还没走到三楼，眼皮稍微一抬，就觉得三楼那里站了一个人。

接下来的几个星期里，每当在空闲的时候我们提起这个视角边缘的黑影，都会有办公室的同事说他们也有这种感觉，只要他们离开工位，想要休息一下的时候，总觉得有个黑影侧着身子，在角落看着他们。

可能是为了不被这种人影带来的压迫感吞噬，我们后来很少在上班时间离开办公室，连中午吃饭的时候都会几个人约着一起走，而且下午一点半之前一定会回到自己的工位坐好，开始办公。

有一回，我跟烟友余**想在上班前，在办公楼门口抽根烟，我们刚点上烟没抽两口，就感觉离得不远的办公楼大门那儿站了一个人，一个黑影，不是保安。他就站在那儿，不动。我没看转头去看，我还问余**是不是也看见了，他说能看见，但也不敢转头。在这时候也才早上九点半，办公楼里很多人都在进进出出，但是好像没人注意到有一个黑影。我俩站在办公楼外面的时间越久，就越觉得那个人影在看我们，还好像在笑。我跟余**觉得特别不舒服，烟也没抽完，就赶紧灭了，往门口走。也奇怪，走着的时候再也没看见有个人影。

再后来，这种感觉开始蔓延，哪怕是坐在办公室前溜号或者在聊天软件里闲聊，都会不自觉地用余光左右扫视，我们总能在某一个瞬间，看到一个黑影，侧着自己的身子，在一个阳光不强烈的角落偷窥着我们。我们办公室的光线特别好，到了夏天不拉窗帘，哪怕开着空调也会被烤熟。但是在黑影出现的那个七月，我们一直没敢拉上窗帘，生怕办公室里出现哪怕一点光线覆盖不到的地方。但不管我们怎么弄，黑影一直都在，有时候我们稍微低头时的脚边，有时候在我们望向窗外时的窗边，有时候在我们在接咖啡时候的茶水间角落。他在，但又好像不在，这种不确定性让我们更加紧张。

这个月开始，再也没有人在上班时间离开过自己的电脑屏幕，连上厕所都很少有人去，有一些人开始无论何时都在键盘上打字，我不知道他们在写些什么，他们就像余**一样，两眼盯着屏幕，眼皮也不眨一下，十个手指在键盘上一刻不停地敲打着，它们就像是有了自己的意识，可以用非常夸张的姿势，分别处理不同的事情，我有种每个手指下面又长出了十个微小的手指的想法。有时候我也是这样，刚开始还是再跟同事在聊天软件上说两句话，突然就会觉得脑袋发沉，像是喝多了一样，觉得灵魂已经出鞘，身体获得了自由，任凭神经细胞随意发挥。等我再清醒过来，已经过去了一两个小时，我会看到文档里充满了看不懂的字符，有的是字，有的是数字符号，还有的是完全无法连在一起的各种字母。

最奇怪的是有一次王*，我们当时在开会，开了差不多四十多分钟，大家可能都有点累了，一个同事就开了个玩笑，我们几个人有的在笑，有的接茬开玩笑，正说着，王*突然不笑了，站到大屏幕那里开始说话，说的是什么也听不懂，就一直发出声音，前言不搭后语。然后大家也不笑了，孙**本来想打断王*，王*就大叫，后来也没人敢说话，就一直听王*在那不知道说什么，说了大概十五分钟，会议结束，王*就两眼直勾勾的坐下了。大家也不知道咋办，就都回工位继续干活。

上上个礼拜二，我因为活太多，又不想在晚上一个人待在办公室，所以想说带着电脑回家稍微加一点班。走进小区差不多是晚上七点半左右，我们小区的路灯虽然很多，但每一盏都不是特别亮，每当我走在两个路灯之间，我的余光就能看见，身后的路灯下，有一个人影站在那里。我心想着要赶紧加快脚步往家走。走进单元门我就赶紧把门带上，连头都没敢回，生怕那个人跟进来。等电梯的功夫，我一直盯着我的手机，都没敢往周围看。大概过了几秒钟，电梯终于到了，我感觉好像等了好几个小时一样，赶紧冲进电梯，可不知道为啥，我前脚踏进电梯，就感觉背后的楼梯间有一个人站在那里笑，我没听到声音，但我感觉一个影子在抖动身体，笑的身体抽搐的感觉。我一直低着头，用余光看着电梯按键，使劲儿按了六楼和关门键。门关上之后，我才敢转过身，一直盯着电梯里显示楼层的屏幕，一直等着电梯到达六层。等到六层电梯的门终于打开，我的手心已经全是汗了。这几秒中之内，我设想着，如果六楼的电梯门打开，那个人影就站在外面，我该怎么办，我记得我当时设想的应该是，低着头，不看他，准备好钥匙，跑到自己的门口，赶紧开门，黑影从没接触过我们，所以他一定不回来抓我，只要我够快，就可以把人关在外面。但当我真的到了六楼的时候，这种情况没有发生，人影没有出现在电梯门口，他在楼梯间的角落。

我是在走出电梯门的时候才发现有一个人影就在视线的角落，那时候我已经脑子一片空白，只想着赶紧回家。我开门，关门，根本顾不上想一下是不是有人跟着我。回到屋子里，我觉得天旋地转，接下来就失去了意识，等到恢复意识，我发现自己坐在办公桌前，正在打字，时间已经是半夜两点了。我也没想这中间到底怎么了，赶紧就猫到被窝里，尽量让自己睡着。那天晚上我睡得特别轻，一直在翻身，总觉得有人在看着我。后来我被尿憋醒了，我感觉自己都没怎么睡，一看时间才五点，我上了个厕所，就倒在了床上，再起来，已经是早上九点。

这个事儿之后，我听说办公室里好多人都遇到类似的睡眠问题，要么是根本就睡不着，要么就是一做梦就感觉被一个黑影盯着。大家早上来上班的时候，都两眼疲惫，感觉都走不动路了。但是我没看见有任何人在办公时间趴在桌上，哪怕眯一会儿。

从上周一开始，有一些同事晚上也不离开办公室，其他的同事的下班时间也越来越晚，有几天我们中午也没有出去吃饭。我们不再看时间，一直在办公桌上敲键盘。礼拜四的时候，我早上来到办公室，我觉得天还没有完全亮，但是办公室里已经坐满了人，好多人都坐在办公桌前敲键盘，有好多人都没有离开办公室，我猜他们整夜一直在工作，因为他们的眼神涣散，头发很油，但是敲击键盘的速度丝毫没有变慢。后来我也加入了他们，在键盘上打字，我不知道自己在写什么，反正条件反射一样就是在打字，只要停下来，就感觉有个人影再看我，所以我一刻也不敢停下来。下午的时候，王*好像崩溃了，在办公桌上开始大哭，撕心裂肺的喊，我一边打字一边稍微听他喊，王*喊自己不能再这样了，需要回家带孩子，需要休息，说他自己要崩溃了，然后就噌一下站起来，把电脑摔碎了，我感觉电脑碎渣都扎到我腿上了，但我也没敢动。后来王*就跑了，说是要找HR去辞职。这是我最后一次见到王*。

这个星期，已经没有人再离开办公室，也没人睡觉，我跟其他人一样，整宿都在敲键盘，开始我还能看得出来大家很困，现在我已经没有时间再看大家了，我昨天只有大概两个小时的时间不是浑浑噩噩的，所以我昨天想要把这几天经历的事情记录下来。今天晚上九点的时候，余**开始哭，我猜他是第七个崩溃的同事，在王*之后，已经不见了三个人，还有三个躺倒在地上之后就没有再起来，而且也没有人有时间去打电话叫救护车。余**这么一哭，我一下又清醒了过来，我感觉我左前方的财务的房间的角落，有一个黑影，正侧着身看着我，我不知道这个压迫感会持续多久。

晚上快十点的时候，我趁着意识清醒，给HR写了一封辞职信，保存在手机里，十点钟我站在办公楼大门口外面，把辞职信发了。今天晚上回家，我没有再觉得有人跟着我。我现在猫在被窝里写下这些天经历的事儿，我感觉到累，但是我握紧拳头的时候又能感受到力量感。我觉得可能睡一觉之后，就不会再看到眼角的黑影了。就写到这儿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