T(下)
T是在凌晨出的事,他是早晨时出的门,顺带着送儿子上学,M说,他一般不送孩子上学的,那天也不知道怎么了,走的时候说要带送儿子一起走,然后,照常装货,中间未见异常,晚上出发,出事时间是十二点四十几分,出事地点是京沪高速六十五公里处,这一情况和后面我要说的事情经过都是尸检后我听他公司来处理这事的人说的。那时,他们和M在法医部门口说话,大体介绍事情处理的情况,当时M刚刚见了T的尸体,情绪激动,我只好陪在一边,说实话,我其实不想听这些,后来的情形也验证了我当时的想法,有些事情不知道比知道好,有些话听了不如不听。
这件事情我本来不想参与的,也不想发表意见,没有别的原因,只因为在我看来,这是别人的私事,我希望做一点朋友能做的事情,尽量帮助M和死去的T,但有些事情,我不能帮助她做决定,也没办法帮她承受后果,有些话,说了还不如不说。
但当时的情况下,我没办法离开,就扶着她,在法医部门口的走廊里靠墙站着,在那段时间里,我听他们谈了事发当时的情况。
出事地点附近是一处进京检查站,过往的车辆都会减速,有时候也会堵车,至少事发当时是的,事发当时,前面有两辆车停着,T是直直地撞上去的,撞到前车的车尾,撞得很正,整个驾驶楼都撞扁了,他就直接被夹在了里面。当时有人打了120,救护车到场的时候人还有生命体征,但因为卡在变形的车楼里,没办法施救,需要消防来人打开变形的车楼,一点多,消防人员赶到,但那时人已经不行了。
他公司的人由此判断,T一定在开车的时候睡着了,按他的说法,如果在清醒的情况下,看到前面有车,会下意识的踩刹车,或者向一边打方向盘躲避,上面两点无论他做了哪一点,事情都不至于这么严重,但如果只是如果,有些事情就是没有如果,只有一个冷冰冰的结果。
“那地方经常堵车,常跑的司机都知道的。”他说。
“那不常跑的司机呢?”我问。
他好像没听懂我的话,他的回答是:“T常跑,他跑了好几年了。”
我的意思是,是不是有安全隐患,他们的意思是,这件事情T是有责任的。
我听到那句话,就知道这件事情后续的处理也会很麻烦,但做为他们夫妇的朋友,有些事情我还是不能说,有些话,说了自然是出于好心,但好心有时候不见得能办成好事,搞不好还会帮倒忙。
那天,M的朋友开车,大概是第一次见到T的尸体时我的表现给她留下了比较好的印象,这次她提前给我打电话,叫我和她们一起去,虽说没明说让我去做什么,但我心知肚明。
尸检的时候要求要有亲友在场,显然,她是不能做这件事的,她控制不了自己,她的朋友也没有这个勇气。这很正常,如果不是之前上过卫校,在医院里见过几次死人,我也不一定能受得了。
和廊坊那边的交警定的是上午八点在医院法医部见面,我们早上五点多从德州出发,一路无话,她朋友开车,我坐在副驾驶玩手机,一路上我们似乎都刻意避免交谈,偶尔说上一两句话,随后又陷入沉默,中间在服务区停了一次车,说是吃点什么,但因为疫情服务区只有厕所开放,再说也不是很饿,就接着上路,本想着到廊坊再吃早饭的,但到了地方,也没见到路边有卖早点的,大概是因为疫情的原因,卖早点的也歇业了吧。
吃了一个面包,喝了两瓶水,等了一会儿,交警来人,打电话,然后,我和M前往医院地下室的法医科,在门口,交警问,谁跟着进来?她说,我哥。我顺势说,我,我是她哥哥。
尸体放在地上,装在黄色的袋子里,应该是早就准备好了,交警小声和我交待,说这种事情一般不会解剖,因为是交通事故,不是什么刑事案件,一般就是看看身上的伤口,拍拍照,他应该是怕我害怕,我点头称是,然后,交警退出房间,拿板夹的法医向我说明情况,说因为要验尸,现在要脱掉死者身上的衣物,要征求家属的同意,我自然同意,然后就是签字,接下来,工作人员开始打开尸袋,这是自他死后,我见他的第二面。
也没啥好怕的,他变化不大,还是那样,头上的血变成了暗红色的痂。
剪开衣裤,情形就不一样了。
他的左腿在膝盖下面断了,开放性骨折,有一条十几厘米长的伤口,皮肉外翻,伤口灰白色,血应该已经流尽了,这一块伤口就够致命的了,那条腿是连骨带肉断掉的。
左臂闭合性骨折,没有伤口,但提起胳膊的时候是软软的,右腿大腿骨折,这也是一眼就能看得出来的,里面的骨头已经把皮肤顶起了一个大包。
法医进行尸检的时候很严肃,不怎么说话,两名法医,两名帮手,干活有条不紊,配合默契,当他们把他的身体翻过来的时候,发现,在尾骨附近,有一处开放性伤口。
他的右大腿当时应该是从这里穿出来的。
我看到那条伤口的时候,心里一紧,哪怕是铁石心肠,估计看到这种情况也会抖一抖的吧,简直是太惨烈了。
做完检查,一个法医和两个打下手的人聊天,另一个法医在做记录,T就那么躺着,记录做完,又检查了五官和头顶,头骨,应该是没什么发现。
M打开门,说要再看一眼T,我把她推出去,嘴里连连说一会儿再看,一会儿再看。
这种情况怎么能让她看见啊!
把她送出去,尸检已经完了,法医告诉我,报告不能给家属看,要给交警,要看报告,可以找交警,交待完这些事情,他们离开,我让太平间的工作人员把袋子拉好拉链,只露出一颗头。
M还要看呢,得让她看啊,要不然怎么办呢?
都弄好了,我摸着T半闭的眼,像电视剧里那样,说你闭眼吧,这边的事儿有我们呢。
松开手,没闭眼。
我接着说,有啥放不下的事儿也没办法了,你都死了,你管好你那边的事儿吧,这边的事儿你想管也管不了啦!
再松开手,还是没闭眼。
我有点烦,就说,你老婆一会儿来啦,你这样是要吓到她吗?
再松开手,眼合上了,合得很好,表情很安详。
然后,就是让M再见一面,难免一顿痛哭,再把她架出去,这时,T工作的单位也来人了,来了两个,我们四个人就在走廊里站着说话,说到了T出事时的情景。
然后说到了尸体要如何处理,穿衣化妆缝合火化这些事情怎么办。
他们说:“保险公司一般都会给一笔钱,所有的费用都从这笔钱里出,比如,你丧葬费给你三万,你花两万,就剩下一万,你花五千,就剩下两万五。”
这话,在我翻译过来就是,你们最好少花点钱,再翻译得精确点,就是,别在这儿办。
当然人家话没这么说,他们还说,你们的事就是我们的事,我们就是来办这个事儿来的,绝对不让你们吃亏。
说了一会儿,那两个人要走,他们要去见中间人,商量后期的事情怎么处理,怎么解决那两辆被撞的车的问题,我和M在走廊里冷静了一会儿,我提出,T现在光着呢,衣服脱掉了,是不是要给他买一身衣服?
然后就进到太平间,找工作人员,他们这儿是有这项服务的,问了问价格,然后退出来,确实是贵。
然后,就没别的事情了,上车,还是她朋友开车,我们回家。
坐在车上,往回走的时候,我基本上没感觉到什么,之前还在想也许会有心理阴影,然而完全没有,就像做了一件很普通的事情一样,我们还是不说话,看手机,偶尔会吸一支烟。
在六安服务区吃了一碗泡面,然后,M提出绕一点路,去看看她的父母,我们就一起过去了。
我是第一次见她母亲,她们母女长得很像,她母亲是典型的山东农村妇女的样子,就是那种,一眼就看得出无尽的苦难的感觉,她父亲前年脑血栓,恢复得不错,我和她朋友和他聊了一会儿天,她母亲在外面菜园里摘菜,在这个过程中,没有人提到T,大家都在回避那个话题,像是在保守着一个公开的秘密。
坐了一会儿,我觉得闷,就出门抽烟,我看到菜地里她母亲的背影,她在拔生菜,我走过去,想和她说说话,在离她不远的地方站住了,她什么也没干,只是蹲在那里,后背一耸一耸地动,一只手撑着地,另一只手捂着半边脸。
我退回去,装作没过去的样子,走回门前,扔掉烟头,回到屋子里。
“你们辛苦了。”她父亲说:“孩子离我们远,你们多帮忙吧。”
我们连说不用客气,都是好朋友。
上车离开之前,她父亲突然说了一句:“我谢谢你们!”
说完就扭过头去,好像不忍心看我们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