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兰·巴特笔记之二
《就职演说》摘记,下篇
3.3 文学与“符号” ,或“符号学”
——写作的第三种力量,是写作本身所具有的符号的力量,即用字符进行游戏,而不是消灭字符,也就是用字符构成一套言语的机械,使它的卡口和安全锁崩坏,或简单说,就是在奴性的语言中创设一种事物的换名法(hétéronymie)。
——各门科学并非永恒不变,而是在历史的交易所里市价涨跌的股票。
巴特以神学为例:如今衰微的它,在中世纪时,曾位列自古相传的七艺之上。
七艺(Septenium):
sept « arts libéraux »
du trivium : grammaire, rhétorique, dialectique
et du quadrivium : arithmétique, géométrie, astronomie, musique
——人文学科的弱点在于,这些科学缺少预见(因此,经济学归入其中让人很不对劲)。这一点直接影响到科学的概念本身:精神分析,作为欲望的科学,也不免会在某一天衰败,尽管它已经让我们收获很多,正如神学也让我们收获很多。它会衰败,是因为人的欲望总是比人对欲望所作的阐述更强有力。
此处,巴特并列了精神分析和神学,我们不难感到两者与巴特的论述存在丰富的联系。巴特承认欲望的真理,也跟精神分析理论一样承认欲望中的倒错/悖反。另对神学,这篇演讲里点缀了几则基督教的典故,我们也可以感到巴特对神学的思想也有部分吸收(他曾在清教文化的熏陶下长大)。
接下来,巴特回到所谓的符号学。他在演说开始已强调,尽管他的学说被学界用于构建符号学理论,但他并不自视为符号学的理论家。
——就符号学所运用的概念而论,它可称为字符(signe)的科学、各种符号(signe)的科学,并且它产生于语言学。而语言学,略类似于经济学(这种比较并不简单),因为它们正濒临瓦解:一方面,它们越来越形式化;另一方面,它们处理的是远离最初领域的繁多内容;经济学的研究对象今天无处不在,见于政治、社会、文化之中,语言学也是如此,其研究对象没有限制。
——语言,就是社会本身(引 Benveniste)。而语言学,因为有过多的禁欲和饥馑,变得消瘦抑或肥满,所以正在走向解构/解体。而这种语言学的解构,对我而言,就是符号学。
“禁欲”(ascèse)一词又点到欲望的主题,此处指语言学离开人的真实情况越来越远。
下面,巴特用不少论述,澄清他的符号学跟语言学的经典思路的区别,即,语言学作出“语言”和“话语”的区分,特意把语言作为单纯的研究对象,再从单纯的“语言”去寻找“话语”的影响,但在巴特看来,两者本来就是互相渗透的,所以他干脆否认两者的区分。
——符号学的工作,就是引入语言的不纯因素、语言学研究的残余物、交流信息中直接发生的变质:这不限于各种欲望、忧惧、殷勤、威吓、挑逗、温情、抗议、辩解、冒犯、音乐。是这些,构成了生动的语言(langue active)。
这段话,简直让人觉得巴特在批评上与中国文人有些相通,因为中国古诗文也经常讲究这些细微的元素,不过巴特的出发点是相反的,是回到人或人的欲望/悖反本身,舍弃这些元素中的信息,而取其质感。
3.4 “符号学”的源流
巴特继续阐述,他所理解的符号学,不是在期刊、学会、学院、研究所里已成规模的积极正向的研究。他借用“符号学”这个词,来概述他所见的社会反思。
——在1954年左右,已经有一门关于字符的学问,促起了一种社会批判,萨特、布莱希特、索绪尔都在其列。这时他们指出的问题是,社会生产了某些固化观念、生产了这些人为形成的终极产物,却把这些产物作为本来固有的意义来使用、作为自然的终极产物。
——对此无法忍受,才有了符号学(至少是我所论的符号学):令人无法忍受的,就是恶意与良知/错误信念和清楚认识的这种结合,它构成了普遍的道德观念的特点。布莱希特对此发起批评时,称其为“最高惯例”(le Grand Usage)。而这“沾染了强权的语言”,就是最初的符号学所针对的对象。
演讲开始所说“语言中的强权”,在此联系到其思想史的渊源。另外,巴特的学说,可以说是很“外向”的,不是单纯为了形成理论,而始终关系着外部世界。这种外向,跨过语言和不含外部目的的学院研究,可能更难被读者感到。还要注意,巴特讲话的地方是公学院,虽然有学院、讲席等等“包装”,但还是可以保持一种面对公众讲学的姿态,这也使得这种十分“外向”的、关心社会的话语不至于落得尴尬。
随后,对符号学的第二个发展阶段,巴特简单总结了68年造成的断裂:自此,强权发生分化、蔓延,无处不在,让每个反对组织自身变成一种压制性的组织、用自身的名义吸纳强权的话语、让话语普遍化。
——各种政治组织感染了一种道德亢奋。人们即使是在拥护人的享乐(注:性解放运动),也总是带着威胁/恫吓的语气。如此,人们所要求的解放,不管是在社会、文化、艺术、还是在性方面,大多是通过一种强权话语来表达:人们让此前的受压制者得到彰显,以此为荣,却看不到这样做又在别处产生受压制者。
最后一句是过去时,但似乎没有过时。巴特自己身为一名同志,这样主张实属难得。
——现在,我所论的符号学,回归到文本(Texte)上面。这是因为,在各种细化的支配所发出的齐声协奏中,文本像是指示我们去“脱离强权”(dépouvoir)的索引。
——文本含有无限脱离合群话语的力量(是这种话语使人集结),哪怕这种力量还想在文本中重新建立自己;文本总是在更远的地方重现——这种如蜃景一般的运动,也是我在前面谈到文学时想要说明的;文本是在别处重现,在一个未被归类的、异托邦的(at0pique)场所,远离那走进政治的文化中固定的一套套创作主题(les t0poi),远离尼采所说的“规制着我们形成概念、种类、形式、目的、律令等等的那种限制、那个一切案例都可合并同类项的世界”(注:出自《权力意志》1887年9 [144]);文本可以勉强地、暂时地,将我们的共同话语所承担的、具有兼通性、保持道德观、抹消差异的外袍给除下。
——由是,文学和符号学发生变换,彼此校正。一方面,我们不断地回到古代和现今的文本,时常深入探索最为复杂的有意义的实践活动,即写作,这就让符号学针对多种差异展开工作,让符号学避免教条化、避免自视为普遍的话语,因为它不是那种话语。另一方面,我们从符号学的视角看待文本,这让我们把文学带出萦绕它的合群话语,同时并不借助人们往往依赖的、诉诸文学之纯粹创造性的一种玄论,这是因为,字符需要经过思考,或者说经过重新思考,才能更好地受骗(déçu)。
4. 从符号学出发
这一节总的主题是:
——符号学是否定的、生动的。
“否定”是指:
——毕生经历这种戏法、这言语的纠缠,不论其中裨益和徒劳,我都不能不迷上言语的空洞之中的各种形式,而这种空洞(vide),完全不是指它的空泛(creux)。因此,我在此提出的符号学是否定的,或者套用一个牵涉更多的词来说,是否定神学式的(apophatique,指神学中从神的不可知推证其存在的这种反向推证方式):之所以这样说,不是因为符号学否定字符,而是因为,符号学否定的是我们可以对字符附加积极的、固定的、非历史的、非身体的特性,或简言之:科学的特性。
以下的反向推证,分为两个论点:
——符号学本身并不是一种“元语言”(méta-langage)。符号学也不是一门学科。
两个论点看似抽象,但其本身不是论述的目的。目的在于通过这些问题,进行更多关于阐述者自身的反思,即“我”在做什么。“我”在依据字符作出思考的时候,不可能去到言语的外部而建立另一种言语:“我”所持有的距离,会随着时间固定成形,因此,“我”不可能在言语之外而将言语作为目标,也不可能在言语之内将其作为工具。于是,“我”的位置,与科学之中、元语言之中的主体位置有所区别。在科学论述中,主体是隐去的(可以联系到前面巴特对表述/表达的区分:科学中,表述 énoncé 是无关主体的);在元语言的叙述中,语言像是靠语言自身支撑着而延续下去。但在巴特看来,“我”用字符来谈论字符,仅仅是利用巧合与特别视角形成演出,就像中国的皮影戏人(可以认为,对巴特而言,这个说话的“我”始终是在一种文学性的处境当中,始终在后台)。“我”的这种处境,不意味着符号学比起元语言的论述根本算不上科学,而是说元语言的论述也无所谓科学。把元语言论述当作科学,毋宁是认识论的滥用。
第二个论点是为了说明,符号学不是学科,所以对科学研究的关系是作辅助。例如,符号学中较有发展的叙事分析,可以用于历史、民族志、文本批评、阐释、图像等研究(任何图像以某种方式都可看作一件叙事)。
——符号学如果把自己当作解读真实的滤镜,就会一无所获。
——我更期待,符号学不代替其他研究,而是反过来辅助它们,符号学坐在一个不断移动的座位上,为今天的知识当一个小丑(joker),正如符号在任何话语中所担当的角色。
符号学的“生动”是指:
——符号学不能是僵死的。它像推动想象力的演出。符号学者像是艺术家,他把玩的字符就像带动意识的诱饵,他品味这些字符,并让人也能品味并理解它们的迷人。
——符号学者所见的符号,始终是直接的,由他直接受到的明证来确定,就像人的想象力的一下发动。因此,这里所说的符号学不是阐释学。它是去描画,而不搜查,是去上色,而不穿凿。
上面这一句,好像也能形容法国思想里的抽象精神的运动方式。
——符号学所偏好的研究对象,是具有想象力的各种文本:各种叙事、图像、肖像、常用表达、个人惯用语、激情、结构,它们在表面上可信,在真实层面却不可靠。
——符号学就是能够像作画一样、像创作虚构作品一样来把玩符号。
5. 符号学与其历史条件
巴特揭开了符号学得以诞生的历史矛盾:符号学不是自然地发展出来,反而是因为文学“无人守护”,离开了文学,才能见到对前人无所继承的一片景致。战前,伟大的法国作家曾经成为一种现行的神话,集中承载了所有崇高的价值,而这种神话在战后随着那一代作家的离世而逐渐衰败。68年也让先前的价值在文学教育中难以为继。符号学的视线,因此仍是带着悖反/倒错,投向从前的某些美好事物,而这些事物中的“所指”仅仅是抽象的、作废的:这个时刻,既是颓废的,也是蕴含神启的,既是柔美的末日时刻,也是给人最强愉悦的历史时刻。
巴特解释自己课程的意义,其不在于给人启迪、提供解读、得出结论。其方法是作用于语言本身。因此,巴特引用马拉美对笛卡尔的关键笔记说明,这种方法,就是一种“虚构创作”(Fiction)。
对这种方法,巴特照应开头的“强权”“控制欲”(vouloir-saisir)而论,认为这正是一种“放手”(déprendre/déprise)的方法。它在写作中,是写碎片。它也是远游(excursion)。在此巴特用了一个难免涉及私人情感的比喻:
——我希望,在此发生的讲话和听闻,就像一个孩子在母亲身边游玩时来来去去,他有时走到远处,有时带回来一块石子、一截线头,围绕一个安适的中心,画出一片游乐的场地,而其中最为重要的,不是那块石子、那截线头,而是他为此完全付出的热情。
最后,关于讲座选题难免来自他的“空想设定”(fantasme),巴特解释道,历史作为最牢靠的人文科学,以米什莱所见,也正是围绕一种“空想”的场所而展开的历史,这个场所就是人的身体。
——米什莱正是从这种空想出发,把它系于自己笔下对已成过去的那些身体的诗意的唤回,才能对历史写出一种蔚为大观的人类学。
巴特继而论到:以空想开题,教师在课程中得以偏离那个受人们期待的位置,即“父亲”(Père)的位置;同时巴特不忘引用一句流行理论:这就是那个总是被人提到“死掉”的父亲的位置(现场笑声)。为什么这样说?巴特说:只有子嗣(fils)才有许多空想,只有子嗣才是活的。
以上是讲座主要部分的结语,但它能总结的事物可以有很多,例如68年以来的社会斗争和理论发展,它们都可以看作反抗“父权”。这个“父亲”,在巴特以“强权”开头的演说里出现,并非偶然。但巴特依然点到为止:都解释为父权,并没有帮助,而且更会少了这个空想之子的悖反途径。
6. 结语
在一段结语中,巴特采用了一个根本的主题,即“身体”。他读书中不禁感到,自己的身体终究是“历史的”,属于过去。而生活,就在于忘了这个历史性的身体,幻想自己同生于当今的年轻人们的身体。
——我开始放任自己去追随任一个活着的生命所具有的力量:忘却。在一个年纪上,人可以去教自己所知道的;在随后的一个年纪上,人可以去教自己所不知的:这就叫做“研究”。现在可能还有一个年纪,给人另一种经验:忘记,即通过忘却,让人所经历的各种知识、文化、信念沉淀下来,经受先前并无准备的重新整理。对我而言,这种经验曾经有一种不凡的命名,但我想在此借它的双重语源意义,简单地使用这个词:珍知(Sapientia):它没有强权,只有一些知识,一些智慧,和尽可能好的滋味。
摘记上篇:https://www.douban.com/note/832810880/
现场录音: https://www.?tube.com/watch?v=FZfF_mMiXM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