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评泰勒:从一个“笑话:‘沉默是金’”、以及“德国的教授”说起
英国绅士从来不乏幽默。在泰勒的这本《柏拉图》里,亦随手可拾。譬如,在第十二章《菲德罗篇》最后,泰勒谈到自己对于柏拉图的“作品”、柏拉图的“最深刻的形而上学的思索”和柏拉图的“生活方式”之间关系的看法时,就幽默了一把。他讲了一个笑话:“卡莱尔写了37卷书,去说服全世界相信沉默是金。当然,他不可能告诉我们‘黄金般沉默’的奥秘。那只能告诉具有另一个卡莱尔的灵魂的人,而这样一个人不需要读那37卷书,就会发现这一奥秘。”(p.435)
也就是说,泰勒并没有严肃地对待卡莱尔这个“笑话”、并没有严肃地对待卡莱尔的幽默。或者说,他虽然明明知道卡莱尔是他的英国同胞,却不愿意相信他的这位英国同胞也遗传了英国绅士的幽默基因。他只当卡莱尔的言和行之间的矛盾看成一个“笑话”。这也许是因为,在他看来,“矛盾”是不应该的,或者说,“矛盾”都是人自身的缺陷——尤其是逻辑思维缺陷——造成的。这也意味着,通过人自身的努力,“矛盾”可以从世上消失、可以被彻底消除,世界在某个不久的将来,将会如拥有盎格鲁-撒克逊语言血统的英国绅士们所设想的一般:再无矛盾可言——永久的和平。也许,他们并不在意,也许“幽默”本身之中就潜藏着那么一点点小小的矛盾呢!
但万一,卡莱尔通过他自身言和行的矛盾这个“笑话”,揭示了一个真理,又当如何呢?也许,“卡莱尔写了37卷书”,仅仅是为了展示他“雄辩是银”的那一面或那一层次,又当如何呢?真正懂得卡莱尔“沉默是金”那个“‘黄金般沉默’的奥秘”的另外一个卡莱尔,在遇上“写了37卷书”言说“沉默是金”这个道理的卡莱尔时,也许仅仅不过“相视而笑”一下,以印证他们所懂得的“沉默是金”,这也不是完全没有可能的。但泰勒可能会狡黠地笑一下,说:“他们的‘相视而笑’和我所说的‘笑话’,难道不可能是同一个意思吗?”如果是同一个意思,我就该奉行“沉默是金”的黄金法则了。
但如果并非同一个意思,我就得“雄辩是银”一下了。
卡莱尔的基本假设是,存在金和银的品质差异,并且,金的品质更高。并且“沉默是金,雄辩是银”。这类似于我们孔老夫子所说的“天何言哉”。既然如此,既然“春气发而百草生,正得秋而万宝成”“天道已行矣”,又何劳您孔老夫子汲汲于改易天下呢(“天下有道,则丘不与易也”)?这扯得有点远。我的意思是,卡莱尔的意思是,最高深的道理,最高天赋的人自己就能领会,或者别人一点就通,如六祖,或者至少能举一反十,而不需要像我们普通一样,被反反复复教训个百八十遍,才能略微领会一二。这一点,即便泰勒资质再平庸,恐怕也不得不承认,不得不承认人世间确实有此种现象。那么,“沉默是金,雄辩是银”,在卡莱尔那里,尽管看上去导致了他言和行之间的某种矛盾,却实在是非常深刻的。为什么深刻,却依旧矛盾呢?我们或许应该反过来问,或许,某种看来去的矛盾特征,恰恰是深刻的某种标志?比如,“道可道非常道”。但我们如果像英国绅士罗素一样,是一个逻辑爱好者,势必难以容忍此种矛盾的存在。解决此种矛盾的办法,也不是没有,尽管不可能知道究竟是不是唯一办法,但却是我目前能想到的唯一办法,就是承认“沉默是金”与“雄辩是银”所揭示和所代表的人与人之间真实存在的品质差异,而且是高低维度的差异。但这恐怕无法与英国绅士的民主倾向相容。或者说,英国绅士身体里,除了幽默基因,还有民主基因(表现在科学上就是感觉主义和实证主义,表现在道德理论中就是情感主义和同情主义)。不过,我们作为外人,无法得知他们身体里的这两种基因会不会也存在某种“矛盾”。尽管英国绅士罗素在各方面都拥有无可置疑的民主基因,但他也不得不承认,罗素悖论——这个一切科学和逻辑根基之处的“矛盾”,本不该存在的矛盾——只可能通过某种“分层”、某种反对“平等权利”的方式来解决或避免。所以,最后,我的意思是什么呢?我的意思是,卡莱尔的言和行之间并不存在所谓“矛盾”,他的行只不过是实实在在地践行了他的言,因为拥有“沉默是金”天赋的卡莱尔在对一群不具有“沉默是金”天赋的人讲话时,不得不降一等,采取“雄辩是银”的方式。
最后,有必要提一提“德国的教授”(p.437)。我不知道泰勒这位“英国的教授”在写下“德国的教授”这个词时,心里想的到底是哪些“德国的教授”,但我们从前后文中,略微可以推知这些“德国的教授”可能具有的品质,并且,这些品质,泰勒这位“英国的教授”颇为瞧不上。
首先,“德国的教授”们好“讥讽”,而“英国的教授”们则不然,他们只是“幽默”而已。
其次,“我们这个国度里”的“英国的教授”们认为,“两个著名人物”“在哲学纲领上互持异见而不成为仇敌”不仅是可能的,而且是常态,而且如果不能如此,就必然揭示出,“两个著名人物”一定同样的“气度较差”、不够“大度”。我承认,在这一点上,泰勒说得对,“德国的教授”们的确不如“英国的教授”们“大度”。仅仅想想尼采这位“德国的教授”和他曾经的偶像和忘年交瓦格纳断交的例子,就足以说明一切了。不过我想略微提一下罗尔斯将生活中的严肃抉择、将赫拉克利特在十字路口面临的抉择,比喻成中午饭吃饭还是吃面的抉择这个不那么恰当的例子。毕竟,虽然罗尔斯从民族国家的国籍上讲,的确不算英国绅士,但他的确有一股子英国绅士的风度和“大度”呢!最后,我想提一下不那么英国绅士的“美国绅士”们的窝里斗,比如,汉密尔顿与杰斐逊的互相“讥讽”乃至“成为仇敌”。当然有人会说,这个例子就更荒唐了,汉密尔顿与杰斐逊可不是“在哲学纲领上互持异见”,可不是在书本知识这种无关紧要的小地方“互持异见”,而是在事关美国人民的幸福和未来的重大国是上“互持异见”。可是呀,我最好的人儿哦,你难道认为,柏拉图或尼采会把你所谓的“书本知识”看得比“重大国是”更无关紧要吗?
你们这些口口声声贬抑权力崇尚知识的好人哦,莫非在你们最深层、深到你们自己也难以察觉的心底,其实,还是更崇尚权力一些?
当然,对于泰勒先生的字面说法,我们不应太过于较真,不然就不能体会泰勒先生的幽默和大度了,从而也就显得我们自己在幽默和大度方面太过匮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