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爸
查看话题 >我越大,爸便越来越小
我记事时个子小,看爸爸总觉得很高。当然,桌子也很高。厨房门也很高。爸妈在厨房里忙,我坐小圆凳,抬头看他们的背影。上饭桌,我得爬上方凳,坐直,下巴才刚过桌面一点;我妈让我吃饭时左手捧碗,我有些吃力,爸就说没事,怎么吃得舒服怎么来: “孩子还小。”
那时饭菜简单,茭白,青菜,番茄炒鸡蛋;有红烧肉就很快活,大多数时候能吃到排骨就满足:夏天排骨炖冬瓜,冬天排骨炖萝卜;偶尔夹杂炖茨菇、炖白菜。周末有鸡汤吃。我爸还会去买些白切牛肉,炒个花生米,下酒。 家里瓷碗木筷,都大大的;只那酒杯,小小一个;我爸喝着,抿一口,一眯眼,眼尾纹路舒展,吸溜一口气。 我有时觉得,我爸每周忙忙碌碌,就周末那吸溜一口气时,最是快活不过。

那时我爸做进出口贸易,办公室桌上会放许多港口什么的册子。他见外面谈生意的人——那会儿叫外宾——也简单陪吃喝;他谈生意时偶尔带我去,那会儿桌上还见不到所谓“洋酒”,喝葡萄酒算难得的了。有个闽南口音的客人有一次开玩笑,对我比划下酒杯,“来一口!” 我爸忙说不行,“孩子还小。” 很多年后,我读《雪山飞狐》,看胡一刀用筷子蘸酒,让刚出生的胡斐喝,心里想:这爹心真大——我爸就不这样。
那时乡下吃酒席,每桌冷盘热碟地上着。小孩喝饮料,女眷偶尔喝饮料,偶尔喝酒;男人们喝酒,多是啤酒,但每桌必有一瓶白酒镇着,这是规矩。有些桌可能终席都不开这瓶酒,主人家也就收起来了;有些桌喝啤酒垫个底,白酒就开起来了。彼此劝,红着脸喝,仰头滋溜一下,咧着嘴,“嘻!” 我爸不太猛喝,尤其我妈在场时;但有人劝,他也陪着。 往往是劝酒的人都舌头大了,他还是笑眯眯,最多笑时咧嘴了。 我爸是从乡间走到城里去的,所以当时乡下有事,总是他得回来帮忙。说起来四邻八舍,都很敬重他。有位附近厂里的老爷叔跟我打过个妙喻,“你爸爸就是那瓶酒——镇在桌上,大家吃席时就心定。”
我长大过程中,我妈一度限制我爸喝酒。理由多般。“明天要骑摩托车出门的,今天别喝酒。”“一会儿要跟人打牌的,不要喝酒。”“儿子看见爸爸喝酒像个什么样子?别喝酒。”到一年夏天,我爸带我去青岛玩,住栈桥边;他在青岛有谈过生意的伙伴,开车接我们,去啤酒宫,喝生啤,吃鱿鱼。我那天酒到杯干,被人说: “酒量有点像你爸爸了!”我有点不好意思:“我高中毕业才开始喝酒的……” 那年我大一升大二,开始喝酒了,能和爸爸喝酒了。 但喝酒的机会,也少了。那会儿我去上海了,离开家了。虽然每一两个月回家一次,但也很少喝——倒是我爸看我每次回家,高兴,会央求我妈,让他喝一杯。 有时趁我妈跟我聊天开心,忘乎所以,我爸会悄悄给自己续一杯。像孩子趁爸妈不注意,偷偷吃一块糖似的。
无锡话里,称呼孩子叫“老小”,也有人笑言,说老人年纪大了,就会变小孩。 我那时候会觉得,我爸变得越来越小了。喝了酒,话也比以前多了。
小学时我买书是我爸掏钱,赶上期中期末考了双百还可以任选一本大部头。我的金庸全集、郑克鲁先生译的基督山,郭宏安先生译的红与黑,李青崖先生译的三剑客,都是这么到手的。那会儿我外婆心疼钱,说噢哟哟,家里么不大,都堆书了;我爸说,看看书已经算便宜了,人家孩子(我们那里叫老小)要学唱歌跳舞,花钱更多呢……再说了,男孩子看看书肯定比学坏好…… 现在我爸妈的日常微信支付都是我来,所以看得见他所有支出,每日里就看见我妈为了她的小区歌舞队各色买装备,我爸每天在各色阅读APP上充钱。这会儿我切身体会到了“看看书已经算便宜的了,人家小孩要学唱歌跳舞的花钱更多呢”是啥意思。 就差摸摸我爸的头,“挺好,男孩子看看书肯定比学坏好……
以前写到过这件事: 2015年8月底,我和我爸去重庆,双方家长见面。我妈逢夏天便心脏不好,不能出远门,此时颇为紧张,总觉得“双方家长,工作习惯、地貌风俗、知识背景都不同,你爸爸这个人慢条斯理,吊儿郎当,一喝酒话就多,可千万别误事!” 当日酒宴上,我岳父高兴起来。问我爸: “亲家,能不能喝白酒?” “好啊!” 我没来得及跟我岳父说,我妈平时老控着我爸喝白酒,每次他偷偷开白酒,我妈就直眉瞪眼;我也没来得及跟我爸说,我岳母平日劝我岳父少喝白的了,逼得他只好整瓶整瓶喝葡萄酒过瘾。 我只来得及看他俩开了白酒,又问我:“要不要来点?” “好,好。” 这一天我不是主角,得以坐山观虎斗。没人催,我喝得慢,终于有点意识到,何谓滋溜一口酒,吧唧一口菜。酒是要一口下去的,爆一下的快感,一下是一下;酒香爆出来后,满口满笔,浓而且醇。味觉这玩意是要成长的,就像我初吃重庆菜时,只觉得辣;吃多了,其中香麻甜咸厚,才品得出来。
我岳父和我爸就这样,你一杯,我一杯。他们也不聊我与若的事,只这么对喝。酒过三巡,岳父眼有些红,忽然开始讲往事了。我看看若,若看看我。 事后想起来,大概我岳父是这么想的: ——许多话,太亲近的人不好说,太远的人不好说;我和若对他而言太小了,不好说;遇到个有阅历的亲家,反而好说了。 完席之后,岳父兴致高昂,请若的舅舅开车,拉我爸去重庆南山,看渝中半岛风景。 看他俩蹒跚着互相提携上山,我和思若面面相觑,说不出话来。
有时觉得,我爸教我认识了世界,但我由小变大后,他越来越小了。他让我别孩子气,但他自己反而孩子气了。 但再回头看,这孩子气其实并不坏。甚至,我们开始多年父子成兄弟,有了奇妙的默契。
那年春节,我去重庆前,父亲给我预备了各色礼物,送给重庆诸位亲友。给岳父的,两坛酒。 我:“他老人家不缺酒喝的吧,大概?” 我爸一脸的语重心长:“你不懂了。这酒是我送的,亲家公只要跟亲家母说‘这是亲家送的!’自然就能放开喝。你再想想。” 我再一想,恍然大悟。
长大的好处之一是,在爸爸还没老时,能跟他如此,孩子气地喝一杯。许多以前不懂的事,都是可以就此说开的。也许不是爸变小了,只是他终于觉得,我长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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