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点记录(八)
未知生,焉知死。
那年我十三,如今已三十。
皮克斯出过一部动画叫《寻梦环游记》,当时看完有个感想:所有的生都是离别,所有的死都是团圆。
又到六月,这里炎热的空气中夹杂着沉闷的潮湿,和家乡的热浪和微风不同。我早已忘了那年夏天,而那年的一幕幕又开始反复在脑海中像照片一样闪过。
是一群又一群的亲戚,涌入院子,挤进堂屋,挂着眼泪;是一夜又一夜的纸钱,嘴里念念有词,先跪下再磕头;是一天又一天的相信又不相信,真实又虚幻,和幻象对话。
方言里不分“奶奶”和“外婆”,都是“奶奶”。
在疯狂工作的间隙,思念抓住这一丝缝隙就爬了上来,爬进眼睛,猝不及防,又疼又痒,就像那年屏住呼吸,听着心脏狂跳又不敢发出来一点声音一样。直到妈妈对四奶奶说:“四嬢,我妈不在了。”弦断了,眼泪再也没有止住。
接下来有好几年,听到救护车的声音就想逃。其实那天白天的一切并没有发生在我眼前,我根本没有听到救护车来了又从医院回来的声音,只是听说。那天放学后观察到的一点异样,小姨接我回老家的时候车开得飞快,只是感觉。
如果回忆,只觉得童年过去得很快,那些我经常在日记里写下的,或者直接跟您说道的,我的日常、情绪和想法,堆积成了厚厚的尘土。青春期有很长一段时间白天一个样子,夜里一个样子,又哭又笑,吊着活着。每一天的日子有每一天的样子。到现在,您也看到我的心真是变得越来越硬了。越来越少的人和事能让我动情,更不要说付出哪怕一点。在远离家乡的日子里,度过童年的每个假期的老宅里的那棵缅桂花树已经长得高过堂屋,远远就能看到,而我也走得越来越远。
还记得淡淡的木瓜水的味道,还有早上起来的面条上的那勺炸酱,以及您的音容笑貌。我说我喜欢,你就把炸酱做好留下来;或者到了这个季节,做好木瓜水送来;还有我不敢去想的面容和声音,可是味道却唤起最深的记忆。尽管十几年来再也没有尝到过。能回忆的东西总是具象的,而思念偏偏无形。
我的工作必须是非常严谨规范,分层分类,不允许出现哪怕一点的混乱和无序。逐渐地,在这样一丝不苟的生活里,我把身边所有的东西,甚至包括人和记忆在内,都分类整理,然后精简。我想像关上抽屉那样把他们都关起来,只在需要时打开,或者永远不会再碰。即使这样,挥之不去的脑海里的场景仍全速向我冲来,反复给我的心以重重撞击,紧紧裹挟着我,让我在看似平静的生活中一次又一次的感到失序和阵痛,让我一次又一次出离那个精心打造的环境和自己。
然后才发现啊,似乎我也有柔软,掩盖在那堆钢筋水泥下,埋藏在我的暴戾乖张里。在日复一日的重复中,童年被爱浇灌过的芽悄悄生长着,根埋得很深,日后也会枝繁叶茂,再开出花来吧。
在法国的时候,认识了一个朋友,她的生日是您的忌日,觉得亲切。她就快要生孩子了。
十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
从未刻意想念过的,从未忘记过。
好在总有一天会团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