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突然失明的日子里(1)
2019年十月一日,在举国欢庆的国庆70周年,于假期的第一天,我的左眼突然失明了。
右眼弱视,小时候用眼习惯不好,矫正也不好好戴眼镜,右眼视力相当于近视500度,左眼是好到可以看到视力表的最后一排。
但偏偏就是视力极好的左眼。
这天早上醒来,照例拿过手机,想看看时间,发现手机屏幕变得陌生而模糊。擦擦屏幕,揉揉眼睛,没有任何改变。这时还未完全醒来,以为是因为还没睡醒,又继续躺下,一觉睡去。
再次醒来已是两个小时后,一切没有任何改变。捂住右眼,发现左眼一片深灰,没有任何光线。我有些懊恼,干啥嘛,偏偏看上我这只好到不行的左眼。
在床上呆坐一会儿,又拿出手机,打开微信,看到青给我发的一条信息,我把手机凑到眼前,调高亮度,像个刚识字的小孩,缓缓连蒙带猜挤出这条微信消息的内容。
一字一句地回复她的信息,平时几秒钟就可以打好的一行字,此刻的我足足用了半分钟。再打开另一条信息,k给我发了一些图片,需要确认一些细节,我放大图片,还是无法辨认,这样反复几次,我放弃了。本想之后去医院了解一下情况再告诉大陈儿(男友),这时我把图片转发给他,缓缓打出一句:我左眼看不见了,你先帮我看看。
他电话马上打来,语气充满克制,问我怎么回事。我平淡地告诉他自己也不清楚,一会儿让老黄陪我去医院看看。
我摸摸眼周,没有任何疼痛,甚至没有任何感觉。去镜子面前,凑近了仔细看看,左眼除了有些失神,没有任何病变。这是和昨天一模一样的那只眼睛,只不过,它现在什么都看不见。
收拾好等老黄过来,站在窗前看看外面。和昨天一样的风景,楼下行走的人变成了一个个模糊移动的物体,无法辨认性别,只有模糊的一团移动着,移动着。我只感觉被一个塑料袋紧紧罩住了头部,模糊了视线,无论怎样用力都扯不开。
和老黄碰面。我像平时一样若无其事地穿鞋,手脚利索地收拾东西,他打趣我说,不知道还以为咱要去逛街。我笑着说,本来是这么个计划,这不瞎了。
去医院。坐上车,看着街边倒退的街景,都是模糊的一团。索性闭上眼。
发了好一会儿呆,我问老黄,你说,老天是不是觉得这么多年我左眼太累了,在这举国欢庆的日子里,也让它休息休息?老黄没接话,开始徐徐倒出我猜他酝酿了一路的各种他所熟知的一些就医经验,意思是让我做好心理准备,万一医生说了什么对我大为打击的话,我得受得住。我翻了他一眼,又悠悠地靠在后座。他又知趣地说,不过我看你这样我这也都是废话,你这跋扈劲儿,不啃人就不错了。
放假期间,医院很冷清,几乎没有人。眼科医生也只有一个坐班,问了问情况,做了一些外部检查,无法诊断,建议我去神经内科做个脑部ct,确认不是脑子的问题。
又正值国庆假期,大多只有值班医生,许多检查无法做,只能等到四号。
大陈儿一直帮我联系他能问到的医院,最快也差不多都是四号左右才能上班。
折腾一下午,没结果。
回到家,老黄又开始啰啰嗦嗦跟我讲一堆医疗常识,试图舒缓他认为我可能隐藏的焦虑慌张,毕竟从早上到现在我都表现得稀松平常,也几乎没有什么言语。
我头也没抬,不用看都知道他顶着一张面无表情脸,努力把关切温暖的馅儿塞进那些冠冕堂皇的医学知识撑好的皮儿里,让我就着渐渐下沉的暮色吞下。
青儿则一言不发地抱着手机使尽浑身解数试图帮我约到能够最快做检查的医生。她的手指飞快地在手机屏幕跳动,我看不清她的表情,但每呼吸一口都能被她的焦虑和紧张呛到,她沉默的焦虑和老黄淡定的呱噪形成一种令人安详的和谐。我有些疲惫地躺下,不知不觉睡过去了。
醒来天已经完全黑了。老黄不知什么时候走了,青也抱着手机躺在沙发上睡着了。房间里没有开灯,但有一些光线,我捂住右眼,伸出左手,由远而近靠近左眼,用力地左右晃动,依旧什么都感受不到。
给大陈儿发微信,告知他情况没有好转。他说,也许一觉睡起来就又突然好了。我在视频里看着他模糊的脸,以为他会忍不住痛哭流涕或者默默流泪的画面并没有出现。由于无法看清他的表情,他也比较沉默,我问他,你不会悄悄蒙着被子偷偷哭鼻子了吧?”没有,只是下午我出门的时候摘下眼镜捂住一只眼睛这样一路去超市,我知道那是一种什么感觉了。”
我问他,你怕不怕?他说,不怕,就算好不了了也没什么大不了,反正你还是我老婆。我揶揄他,少来,照顾瞎子可是个技术活儿,你还待考核呢。他被我逗笑了,又一言不发傻兮兮地看着我。我在视频里端详了一会儿自己的左眼,比起往日的嚣张气焰,如今它是一个进入耄耋之年的老头,迟钝,失神。
吃过饭又早早睡下。睡的很沉,迷迷糊糊做了一个梦,醒来内容已不记得,但梦中所见之物都是那样清晰。凌晨三点。房间里铺洒了一些月光,又捂住右眼,左眼依旧一片漆黑。却又像找到一个新游戏一般,不厌其烦地用左手由远及近地在左眼附近晃动,好似左眼被千万根绳索捆住一般,这样的游戏可以将它从中渐渐挣脱,然而一切都只是徒劳。而之后的许多时日,总是在凌晨醒来自顾自做着这个无聊的游戏,又在玩累了之后睡去。
很久以后,青儿跟我说,那时多少次半夜醒来看到你晃动的左手,只感到心酸至极。
第二天早晨醒来,青儿和老黄陪我继续跑医院。一切可做的检查都显示没有问题。
左眼看不见后,肉眼所见的整个世界都像是施了魔法般停滞了。我像是被一扇钝重的玻璃门挡住,与整个世界隔离开来。打车看不清师傅的模样,走路看不清道路两旁的街景,迎面而来的陌生人,也只能通过右眼确认来来往往的只是活物。地铁轰隆隆响着,我跟在老黄和青儿身后,像一个没有灵魂的木头人,不必去操心在哪一站下车,只需要安静地坐着,看着人来人往明晃晃的车厢,模糊的视线似摇晃的镜头般迷离地晃动着,晃动着,一切都进入了延时摄影。我默默地感受着这个奇特的新世界。
一切都似乎与我无关了。
我开始努力地适应着这个无法辨认的世界,默默地做好最坏的打算。我试图辨认一切可以依靠猜测提高准确率的物体,一边不厌其烦地和老黄或者青儿确认,我认得对不对。即使正确率不高,我也并没有沮丧,反而因为偶尔的命中感到高兴,已经很好了,至少还能猜对,如果从今以后这是新的人生,那就尽快适应新生活吧。
但即便如此,目前的视力也是不足以支撑独立生活的。我尽量凡事亲力亲为,努力不麻烦他们帮助我独立处理一些日常事务。我尝试接受这一切已是最坏结果,我要做的便是平静地接受,并尽力让自己不成为一个负担。有这样的一个心态之后,好像反而卸下一个重担一般,不再思虑那些正在追求的琐事,内心平静,无所牵挂。毕竟,作为一个瞎子,最要紧的事情是能够独立地生活。
第二天的检查依旧没有什么进展,所有医生都觉得很奇怪,找不到病因,自然无法给出治疗方案,只是不停地劝退,劝退。于是又几番周折,青终于给我预约到了更全面深入的眼部检查。
一边做着最坏的打算,一边又无比想要知道到底是哪里出了问题。由于这次预约到的检查几乎涵盖了之前无法做的所有复杂的检查,我竟有些兴奋起来。找到了病因,无论发生什么至少都可以有相应的解决办法,解决不了的,我也好尽快投入新的生活。躺在床上这样想着,早早地睡去,养好精神准备第二天近乎一整天的全面的眼部检查。
老黄和青儿也终于松了一口气,就像我身中剧毒拖到最后关头终于得到解药一般。对于我目前的情况,很难说到底发生了什么,如果是严重的问题,那时间就是一切。
第三天。电解质,眼底,眼球,视神经,关于眼部所有的检查,统统都做了一遍。拿到厚厚一叠检查报告给年近八旬的这位有条不紊严肃得一言不发的头发梳的一丝不苟的小老头,像是能够马上得到审判的罪犯,服刑长短似乎已经不再重要,重要的是等待审判落下的这一刻,一切都能得到一个定数。
他一页一页仔仔细细地翻着,旁边年轻的实习医生也有些坐不住,转了转手里的笔,等待他发话好做些笔记。他始终一声不吭,郑重地翻着每一页检查报告,并把有些折损的报告边角用手指压得平整。我撑着脑袋,又感觉这颗脑袋被他提在手里晃了一圈又一圈,却在他久久的沉默中始终没有落下。
不知过了多久,他终于开口:“眼睛都没问题,去照一下脑部CT.”
兴奋地等待一个结果却没能得到任何结果。我开始变得烦躁,又感觉到以往理直气壮的生命体在这样无奈的结果面前没有任何底气,我感到从最内心深处升腾起来的无力,这样的无力甚至让我没有力气沮丧,我看起来无比平静,我的内心也的确感到无比平静,我想起许多电视剧的里的情节,我觉得那些剧情不对,当然,不能够排除我的前半段人生原本就充满戏剧性,于是我对这突如其来的残酷安排显得尤为得心应手,就像我是一个演员,这剧情我早已烂熟于心,所以无论我怎么表现,都掩盖不了我的镇定。
下午,终于约到了最后一个核磁共振的检查。
拿到检查报告,看到有“局部异常”这样的字眼,豁然开朗。又查了查资料,对应的所有情况都并不严重,进行了一番自我诊断,自以为解开了一个不解之谜。
直到第一个看了一眼报告的医生说,“你这根本没问题。” “那局部异常是怎么回事?” “这个根本不要紧,没问题的。”
又去问了其他医生,都说没问题。没有任何问题。
那到底是哪里的问题?不知道。那我要怎么办?不知道,我们没法诊断,就无从治疗了。
我知道这些年医患关系紧张,他们害怕负责。我对最后一个医生说,医生,你给我看着治吧,治不好拉倒。
由于无法诊断,医生只能为难地给我开了一个药单,让我去外面的社区医院试试输液看看。
拿着单子去药店,查查药名,尽管都是一些无关痛痒的营养液,却没有一个社区医院肯接手,没有诊断,任何一个医院都害怕负责。
至此,我像一个弃婴,被每一个医生所抛弃。这样的抛弃,比他们对着家属说,对不起,我们尽力了,更让人绝望。他们说,对不起,我也不知道。
老黄开始联系别的医院,青还在执迷不悟地给我预约陆续收假回来上班的医生,即使我们都知道几乎都只是自我安慰罢了。
我开始变得异常烦躁,因为我不知道接下来该怎么办。大陈在电话里安慰我,别想了,明天我就到了,我们见面慢慢商量。我叹了口气,什么都没说,掐断了视频,扔了手机蒙头睡觉。
大陈儿在第二天早上凌晨到了。见到我,他甚至并没有深深地拥抱我一下,他高高兴兴拿出我交代他帮我带的书和音响,以及我喜欢的漂亮衣服。他轻松的样子好像是来度假的一样,我心里忽然满意极了,嗬,短短几天,长进不少。
吃过早饭,他们三个又陪着我往医院赶。折腾一番,诊断依旧一切照旧:无法诊断。
冲出医院,我一路无话,心里烧着一把火。青又低着头打开下一家医院的路线,老黄透过后视镜瞄我一眼,话到嘴边,硬吞了回去。大陈儿默默地牵着我的手,他强装的镇定以及那副由于无知而无所畏惧的架势在这样的时刻显得如此幼稚,我甩开他的手,他又捡起来紧紧握住,我只得对他破口大骂,而他一言不发,手握得更紧了些,他沉重的身体随着单薄的车身摇摇晃晃,坚定的眼神中透着一丝清凉的绝望,像一只被不断压扁又缓缓撑开的球。
我说我不去了,什么几把玩意儿,不治了,神他妈烦。
没人理我。
上楼的时候青一直自顾自碎碎念地懊恼着为什么没有早点想到这家医院,今天约的这个医生,老太太,87岁了,据说医术了得,还享受国务院津贴。
上一个老头,我看年纪也差不多,仔仔细细翻报告半小时,最后来一句哪哪儿都没毛病。
取了号坐在门外的座椅上等着。确切地说是他们在等着,现在我是来陪他们看病的。
我又重新恢复了往日的平静,甚至有点吊儿郎当。和一开始的那种平静又有所不同。比起什么都没搞清楚就先让自己适应最坏的结果,现在这样兜了一圈但什么也没搞清楚之后的平静,接受了一轮愤怒的洗礼,已包裹着下一次暴风雨来临前的自我规训。
大陈儿默默地看着我,突然哭了起来。诊室门口熙熙攘攘,纷纷侧目,他充满线条的身体在低沉的啜泣声中显得尤为虚弱,好像下一秒就会被路过的微风碾碎。
“哭什么啊,我又没死”,我有些心虚地说。
他用双手捂住眼睛,边哭边用浑浊的鼻音说,”我只是没办法想象,这几天你都是怎么过来的..”
我被他的温情打动,没有再用自己这张利嘴再去切割他的情绪。
我们谁都没想到,无头苍蝇的看病历程在这里终结。
郑老太太已87岁高龄,与想象中不同,她头发半黑,目光清亮而明确。我像背书一般描述了症状以及这些天的就诊经历,她搀扶着我到子诊室,打开器械,拿着手电筒在我眼睛照了又照,看了又看,然后坐下来,我知道,她也看不出什么问题。
她坐下后,立刻从她的笔记本上撕了一张纸,以极快的速度写下医院名字,地址,以及医生名字。她说,你们现在立刻去这个医院住院,找这个医生,告诉他是我介绍你们过去的,否则你没法住院,告诉他,马上给你上甲强龙,立刻马上,出院以后来找我。她吐字清晰,语速不快却铿锵有力。
全队瞬间振奋,来不及激动,连声说了许多谢谢便拎上我往医院赶。
到了医院,找到郑医生介绍的主治医生,跟他说了情况,他看起来无比犹疑,明显我的情况根本达不到住院标准,他无法理解郑医生的安排。他坐在办公椅上焦虑地左右旋转,又反复看看那张我带过来的字条,在座椅上沉思一会儿,最终很为难地给我开了住院单。
至此,我总算被“收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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开心果树™ 赞了这篇日记 2022-06-23 11:20:3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