独家专访丨大吴:新人绘本作者的每一步,都滋味无穷

受访嘉宾丨大吴
90后绘本创作者。代表作包括《树王》《小鸟和雕像》《去找奶奶的那一天》和“散步三部曲”。《树王》入选dPICTUS网站2020年“世界100本优秀绘本”,“散步三部曲” 获得新京报年度阅读推荐。现居广州。
作者丨王欣婷
爱阅公益童书创作者专访负责人。著有长篇小说《远行的少年》《蓝茧》,采访集《寻找童书的真生命》。毕业于伦敦政治经济学院和美国哥伦比亚大学。
90后创作者大吴近几年相继出版了六部绘本作品:《树王》《小鸟和雕像》《去找奶奶的那一天》和“散步三部曲”(《散步》《游河》《露营》)。这些作品大多数都经过曲折的出版过程,才最终得以印刷成册。
作为原创绘本新人作者,大吴和他的作品逐渐受到关注。2019年,大吴凭借《小鸟和雕像》获得菠萝圈儿国际插画展新人奖。2020年,《树王》入选英国dPICTUS网站“世界100本优秀绘本”。2021年,“散步三部曲” 获得新京报年度阅读推荐、父母必读&红泥巴年度原创绘本等多个荣誉。

大吴本科就读于湖北工业大学计算机系,从未接受过专业的美术学习,大二的时候才用电脑画出第一幅正式的作品“兔先生”。直到2017年开始创作《树王》,他才第一次使用水彩、彩铅等绘画材料。很长时间以来, 大吴都认为自己先是一个写作者,其次才是画者,开始画画很久以后,依旧如此。近两年才有所改变。
大吴的画风有着独特的气质,没有表情和五官的人物让故事带有一丝荒诞的感觉,也留有余味,引人遐想。而人们谈论最多的,还是他绘本语言技巧的运用,如在“散步三部曲”中图文错位带来的特别的阅读体验。这是大吴作为图文合一的创作者的天然优势。
和画风相比,大吴的故事更为多元。《树王》和《小鸟和雕像》是宏大的叙事,讲述了漫长时间尺度里人与事物的变迁。《去找奶奶的那一天》充满温情,是大吴与奶奶一起生活的时光的真实写照。“散步三部曲”则在两兄弟的生活日常中,展现出幽默、荒诞和奇异的想象。
由于大吴工作日都在上班,采访时间选在了周日的晚上。大吴十分真诚直接,不少问题的答案出乎我的意料。在绘本32页的限制里有技巧地讲故事让他觉得很爽,也十分辛苦。他反感美化创作的过程。
1 和奶奶一起画画
“在《去找奶奶的那一天》的创作过程中,我又重新想起了很多以前已经忘记了的事情。”
爱阅公益:从2019年开始,您的多部作品相继出版,从创作时间来看,是一个什么顺序?
大吴:每一本书的周期还是比较长的。最新出版的《去找奶奶的那一天》是最早创作的,基本上2017年就完成了最初的版本,直到最终出版总共花费了五年多的时间。
第二本是《小鸟和雕像》,然后紧接着就写了《树王》。《树王》是我第一本出版的作品,创作时间是最短的,但也用了一年半到两年的时间。
一开始《去找奶奶的那一天》和《小鸟和雕像》的故事都没有通过选题,所以到了创作《树王》的时候,我直接就完完整整地画出来了,让出版社可以看到最终的效果。
接着是“散步三部曲”的《散步》《露营》《游河》。
爱阅公益:是什么原因开始画《去找奶奶的那一天》?
大吴:开始想画绘本后,第一反应肯定是小时候的故事。所以书里的内容跟实际生活还是非常接近的。很多人开始创作都会按照这种路子,觉得比较容易。但尝试以后,发现实际上改编小时候的故事特别难。

爱阅公益:一开始是投稿到哪里?
大吴:一开始画的时候,我都不是很了解绘本,以及出版的流程。我之前看的那些书,比如陈志勇的《抵岸》,小时候看的幾米的书,它们都很长,不是现在主流的绘本的形式。所以我也是在网上看到说一本绘本应该有32页等等,然后就按照自己的理解做了一个,画得比较仓促,两三天就画完了。
我当时是投了接力的金波幼儿文学奖。有一位编辑看到了,也就是这本书的编辑严利颖。她加了我的微信,说非常喜欢这个故事,很感动。但实际上我自己也知道,画得还是比较粗糙,肯定是没法出版的。但是利颖的话至少让我觉得,这个故事终于有人可以get到了,因为它并不是充满起承转合的那种故事,而是比较私人的。
所以就一直没有放弃,几年来一直在修改和完善。画完这个版本后,我就投给了利颖,然后比较顺利地通过了。
爱阅公益:最早没有达到出版标准的,和最终出版的有什么不同?
大吴:画面区别还是很大的。


文字方面的修改则不是很大。中间其实我想修改得更加大众,比如加入了迷路这种比较常见的描述。后来利颖还是认为原版文字的感觉更加强烈,更加真实,所以又改回去了。她的把控还是非常准确的。
除了利颖很喜欢,我一直没放弃的另一个原因,是调动了很多真实的情感,每次修改都热泪盈眶。这对我自己来说,是很难得的。当然,并不是说感动自己的东西就一定能感动读者。但不管怎么样,把感动自己的东西做出来了,已经很值了。
爱阅公益:书里有一段图文是两条线,分别叙事,一开始就是这么设计的吗?


大吴:对,一开始就是这么画的。
爱阅公益:您的家乡在哪里?
大吴:广东湛江。
爱阅公益:小时候都是跟奶奶住?
大吴:对,我妈妈是老师,每个周末回来。到了上学的年龄,就跟妈妈去念书了 。
我其他的绘本是没有什么地域性的,但我画这本书的时候,就明确地想画出小时候的感觉,也就是粤西这一带真实的环境。这也是我坚持要完成的另一个原因,想要把这些东西画进来。
爱阅公益:读书以后跟着妈妈,也是在湛江吗?
大吴:对,是一个乡村里面的学校。这个感觉也挺奇特的,在家里面的时候,跟自然有非常直接的接触,但到了学校,虽然也是乡村小学,却已经和乡村生活有点隔离开来了。现在回想起来,感觉整个童年被分隔成两个世界,一边是在学校里认真念书的环境,一边是家里面的生活。我们家有一个很大的果场,我小时候在那里度过了很多时光。
爱阅公益:自己家里经营的果场?有什么水果?
大吴:那是很多很多年前了。就是接近热带地区的常见水果,比如荔枝、龙眼、橙子、芒果等。现在回想起来,那时候大人的生活一定是不容易的,但是记忆中,作为小孩的感觉却是非常丰裕的,比起其它小伙伴,自己家里简直什么都有。后来我家没有再经营那个果场。我几乎是亲眼看着它从一个最熟悉的地方一点点改变的,这一点对我的触动很大。在成年后的很多年里,我仍会常常梦见它。
爱阅公益:是对小时候的事情都记得很清楚的那种人吗?
大吴:应该是的。因为在《去找奶奶的那一天》的创作过程中,我又重新想起了很多以前已经忘记了的事情。
爱阅公益:和奶奶一起的时光有哪些比较印象深刻的事情?
大吴:我奶奶没有上过学,也不识字。有一次见到奶奶拿着粉笔画画,年纪很小的我觉得很震撼。因为在乡下也没有什么事情做,就跟着她一起画。相比于一个人做一件事情,两个人拥有共同的兴趣一起做,那种感觉是完全不同的。像朋友一样,这种感觉很好,有点微妙,很难描述。
还有一次,我奶奶把木板沙发上非常复杂的凤凰图案临摹下来了,一个非常庞大的工程,想想都觉得不可思议。这是我和奶奶一起学习画画时的高光时刻,我们拥有别人理解不了的幸福的感觉。
不过后来我上学了,奶奶自己不再画画,因为没有了契机。相当于她迅速地学会了画画,又迅速地忘记了。

爱阅公益:后来持续画画,也有奶奶的影响?
大吴:跟她一起画画,让我找到了一个兴趣点。我之后其实也没有真正学过画画,但小时候因为会画画,周围的人都会表扬,说“你肯定会成为一个画家的”。这对我确实有一些激励,我沉浸在这种幻想的泡泡中,觉得我以后肯定会是一个画家。
但是上了初中之后,这种梦幻的泡泡就破灭了,因为我在学校里看到了那些真正学习画画的人,他们画的那些我都不会。
爱阅公益:觉得自己没有别人画得好?
大吴:之前之所以有想当画家的幻想是因为无知。长大之后知道要画画还是需要一些硬性条件的。
爱阅公益:在大二又开始画画之前,就没有怎么画画,也没有学过了?
大吴:对,都没有学过,偶尔可能画一两张,但都是自己画。无论是初中还是高中,为了考试学习的强度还是比较高的,没有什么真正的创作。
爱阅公益:那为什么到大二又开始想要画画?
大吴:因为当时我发现用Photoshop在电脑上可以涂色。用电脑涂出来的颜色跟动画片是一样的,很鲜艳,也很丰富。这个我之前不知道。
发现了这个东西,我觉得挺神奇的,在这之前我也很喜欢动画片,比如宫崎骏的那些。那时候我也不知道有数位板这种东西,就是用鼠标一点一点涂,现在想起来真的难以置信。
爱阅公益:涂色是涂别人画好的,还是自己画的?
大吴:是我自己画的。高三的时候大家都有那种草稿本,我经常在上面用圆珠笔或者黑色的笔画一些小的图案。有一些图案我用手机拍下来了,或者存在QQ空间。我就从那里直接拿以前的线稿来用。
开始画以后确实是大大超出了自己的预期,我都没想到能画得这么好看,就是跟想象的完全一样,甚至更好。这对我是很大的激励。
爱阅公益:第一幅是是兔先生在看海的那一幅吗?
大吴:对,后面那些云还是画得还比较好的,看不出来是鼠标画的。

爱阅公益:为什么会画那一幅,有没有什么寓意?
大吴:寓意我倒想不到。一开始有创作冲动的时候,肯定会想一些触动自己的东西,坐在车窗里往外看的场景就是其中之一。因为在武汉上大学,这种在旅途中的感觉还是非常强烈的。
当时我看了一本书叫《旅行的艺术》,是在图书馆里面借来的,实际上什么都看不懂,但觉得文字很美,就类似看一个看不懂的文艺电影的感受。所以就画了一张在旅途上的景象。
窗外海面上的那些云,是我之前的一个练习。有一次暑假跟几个好朋友去另一个同学家里玩,那里离海边很近,我用像素很渣的手机拍了些照片。后来对着画了一些海和云的画,前景画得比较粗糙,但是云和海面画得还可以。所以画兔先生的时候,就融合到一起了,这幅画其实是这样来的。
爱阅公益:在武汉是学的计算机?
大吴:对,学计算机真的是压力很大,去了武汉之后才发现湖北的教育比我们本地要好很多,第一年非常吃力。举个例子,数学里面有一些函数,我高三都没有学过,我的室友经常取笑我,说你是怎么样考上大学的。拿你不擅长的东西去跟别人擅长的东西比,底气还是没那么足。后来自学画画,才发现自己有真正擅长的东西。
爱阅公益:一开始是在画插画,后来是为什么想要画绘本?
大吴:包括我在内的很多人,绘本的启蒙都是幾米的书。我一开始就是想画绘本,只是没有机会,也完全不知道如何可以开始创作绘本,只能画插画。画插画也不是自己主动画的,也不知道能画什么,就是刚好有人找你,就画了。
爱阅公益:然后从《去找奶奶的那一天》开始,慢慢去投稿,找到一些机会?
大吴:对,《去找奶奶的那一天》的时候都不知道绘本如何出版,对这个行业完全不懂,就是一点一点学,我觉得还是学得蛮快的。
去年“散步三部曲”出来之后,发现很多人的评价是怎么一个新人绘本语言运用得这么好什么的,但实际上我自己一开始是没有这么想过的,就是凭感觉去做,觉得这样的通过率会高。后来也发现,这样画的话编辑提的意见就少,他们好像挺喜欢看到这种叙事方式的。我一开始就是为了图方便,因为这样画他们不会让你改。
不过慢慢也觉得,在32页这么一个有一定局限性的形式里面发挥自己的东西,既有挑战,也挺有趣的。时间长了,确实可以感受到,用这种巧妙的、技术性的方式来讲故事是很爽的。
2 《树王》
“我觉得这个话题是可以一直被讨论的,哪怕很多年后,也值得被传播和阅读。”
爱阅公益:《树王》和“散步三部曲”都是蒲蒲兰出的,一开始是怎么接触到他们的?
大吴:我认识的第一个编辑,就是马皓月,是前辈孙玉虎推荐给我的。我很早就认识孙玉虎,刚上大学的时候一直在尝试文字创作,给他投过稿,他给过我很多鼓励。后来我开始画画,他也开始接触绘本,所以多年来一直没有失去联系。他是我最早的伯乐。认识皓月之后,我真的是在投稿中学习绘本创作的,她也很好,很热情,给了我很多鼓励。有一段时间,我几乎每周都写一篇故事发给她。
爱阅公益:投了什么故事?
大吴:比如《去找奶奶的那一天》《小鸟和雕像》,《散步》一开始也没有通过。除了《露营》在草稿阶段通过了,因为我已经在电脑上涂好色了,完成度相对高一些。当时编辑部就希望我去画一些其他作家的故事去练习,但是我自己感觉我已经练好了,我可以。所以我就把《树王》完整地画出来了。这是一个立得住的故事。我觉得这个话题是可以一直被讨论的,哪怕很多年后,也值得被传播和阅读。

爱阅公益:是怎么想到这个故事的?
大吴:我小时候就有种树的经历,不过从来都没有种大过,或者种大以后被砍掉了。
我在路边看到长在墙角缝隙里面的植物,基本一眼就知道它是树木还是草本的类型。如果是树木,它肯定在长大之前就会被拔掉,因为不可能让它破坏了墙壁。我想也是通过很长的时间,慢慢积累出了这种对树的感受。所以实际画起来还是挺快的,主要是要解决绘本语言的问题,就是这个故事怎么讲,用什么样的节奏讲,然后很快就画出来了。
爱阅公益:《树王》以及您其他作品里的人都没有表情,这是为什么?
大吴:确实没有表情,很长时间里我自己都没有注意到,出版社也没有人提过这个问题,就默认了是一种风格。
后来2019年(也是书出版的那一年)我去北京蒲蒲兰编辑部,一个编辑跟我说,日本画家谷内钢太的风格跟你的很像噢,也是没有五官的。我当时才发现了这个问题。
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可能就是一种无意识的选择。没有表情反而比特定的神态更加丰富,给人以更多的想象,读者也可以带入自己的情感。当然,也有可能就是我不想画,不喜欢也不擅长画嘴巴什么的。
爱阅公益:一开始画的兔先生也是没有表情的。
大吴:对,因为兔先生的话,画侧脸是看不到嘴巴的。你这么说倒提醒我了,可能因为已经画了很多张兔先生,变成了一种习惯,后来画人就把这种习惯沿用下来了。
爱阅公益:《树王》是用什么材料画的?
大吴:主要是水彩和彩铅,还有蜡笔。其实《树王》是我第一次用水彩、彩铅这些材料。之前都是在电脑上面涂色。这本书的挑战很大,一个是刚才说到的要解决叙事语言的问题,其次就是要学习用这些材料画画。
《树王》的颜色灰灰的,虽然编辑说跟这个故事很搭、挺和谐的,但其实这是因为我没有那么好的色彩把控能力,毕竟是第一次用水彩。其实之前我都不敢说,怕别人因此看到我的种种缺陷。不过现在回过头来看,觉得也还不错。
爱阅公益:相当于都是自学?
大吴:是的。除了水彩纸是牌子的,其他材料都是比较普通、廉价的。
爱阅公益:《树王》画了多久?
大吴:真正开始画差不多两三个月。之后又修改了大半年,也挺痛苦的。不过后来慢慢技法越来越好,就一直完善它,改到无法再改,最后效果我觉得还不错。
爱阅公益:修改编辑提了什么意见?
大吴:前三页是一个排比,连续三个跨页体现了一棵树渐渐长大的过程。一开始我画得不是很均匀,编辑让我重新画了一页,让长大的过程更均匀。然后还有很多小的点,每次编辑提意见,对我来说都是学习的过程。



爱阅公益:树被砍掉的时候,很多小鸟飞过,这一页很有意境。
大吴:这一页的话,编辑他们本来想删掉那个砍树的飞机,这样看起来更有装饰性,但是叙事就去掉了,我不能接受,非常坚持地留下来了。我并不是编辑提什么就改什么的那种作者,虽然我是个小白,但还是有自己的坚持。如果是客观的问题,我是很愿意修改的,但如果只是主观的意见或喜好,那我更倾向保留自己的本意。

爱阅公益:听说很多读者对这本书的解读,您创作的时候都没有想到?
大吴:对,提得最多的是对工业化进程的批判,但我真的没想那么多,我没有这种能力去总结,也没有刻意地去想表现。
那些树生长在夹缝中,命运就是被砍掉。我只是从这里出发,把脑洞扩大。如果它不被砍掉,它长得更大了,会怎么样?它只有给人带来利益,才不会被砍掉。因为它,城市变成了旅游城市,这个利益是很大的,人类也很喜欢它。那树再继续长大呢,就变成了人类不能容忍的事情了。这样展开我觉得故事挺有趣的。对比城镇化和反工业化,我可能更想表达的是与人的一生的对照。
爱阅公益:您似乎喜欢描绘时间尺度很长的故事。一种无常,一种在漫长岁月里的变迁。《小鸟和雕塑》也是如此。
大吴:是的,我也不知道为啥,可能就是一种阅读习惯,自己也比较喜欢这种前后对比强烈的东西。比如在街上看到一个小朋友,也会去想他十年后,或者更长时间以后,会经历什么样的生活。这对我来说是很震撼的事情。我喜欢表现时间尺度里事物的变化。


爱阅公益:您的微信公众号叫“少年吴大”,少年也是人生中的一个阶段。
大吴:这太尴尬了,我当时公众号起名是随便起的,没有想这么多,只是当时创作的漫画里面有这么一个小小的人物。现在觉得不堪回首,但是因为几本书里面都印了公众号名称,就很难改了,也不打算改了。
爱阅公益:“大吴”和“吴大”的区别是?
大吴:大约在十年前,在我写的一批短篇小说中,常常给小主人公取名叫“吴大”,然后他的家人朋友喜欢喊他“大吴”,就是这么一个无关紧要的小细节。后来两个名字都成了我的笔名。涉及出版后,就随便选了其中一个,是偶然事件。
爱阅公益:听说您在画画之前更想做的是文字创作。您每本绘本后面也都有类似“后记”的文章,写得很好。
大吴:开始画画很久以后,我依然认为自己先是一个写作者,其次才是画者。直到这两年,才慢慢承认自己画得比写得要好,或者说图文一体比单纯的写作要好一些。我也不知道为什么这么执着。至于每一本绘本后面都有“后记”是因为也真的有话要说。我觉得“文学”是广阔的,可以作为一种底色。用文字准确地表达,也是我所追求的。
爱阅公益:每本书里都有一个穿黄色衣服的小男孩,他最早是什么时候出现在您的图画里?
大吴:画绘本之前我也画一些小漫画,也是在探索这条路要怎么走,就画了这个角色,不过那时候衣服还不是黄色的,是白色的。后来改成黄色,也只是为了颜色的搭配随便选的,有一定的偶然性。
爱阅公益:后面就决定让这个人物不断地出现?
大吴:对,也没有说刻意要这么做。选了就选了,就像公众号的名字,起了就起了。
3 “散步三部曲”
“我本身就很喜欢这种东西,对一些未解之谜都很感兴趣。”
爱阅公益:“散步三部曲”的点子是在参加蒲蒲兰的研习营时想到的?
大吴:对,就是皓月邀请我去参加的,而且是免费的。她对我的影响很大,最初的创作热情都是她传递给我的。如果没有她,我可能也会画绘本,但不会这么快开始。
在研习营上,伊东宽老师在讲课的时候举了一些例子,说明绘本翻页之间的关系。他在黑板上画了一些图案,比如第一个格子比较低,第二个高一点,第三个肯定是更高的。我当时没有跟着他的思路想,而是把格子下面涂了颜色的部分看成了土地,分界线看成了地平线,灵感突如其来,我想象画面上应该有一群小朋友,他们走在地平线上。


我刚才也提到,小时候家里面有一个果园,我们小朋友经常在家和果园之间来来回回。走在野外,也可能经过树林和山丘这样的地带。这些是我本身比较熟悉的经历,感受就比较强烈。有了这个画面后,当时就想好了名字叫《散步》,之后再一点一点去完善。
爱阅公益:您之前说一开始的投稿没有通过,后来是怎么慢慢修改的?
大吴:我没有慢慢修改,而是像《树王》一样,把它完整地画出来,因为草稿比较难get到最后的效果。这个故事本身比较平淡,文字也很简单,所以不过也是很正常的。但蒲蒲兰是一个真正有“培养作者”意识的编辑部,我很感激他们。
爱阅公益:一开始就想要写三本吗?
大吴:不是。《散步》虽然没通过,我还是想把它画出来。完整画出来后,觉得意犹未尽。主要是没有满足我自己。那如果没有满足作者,读者可能也不会有饱满的阅读感受。所以就希望做一个系列。
爱阅公益:《散步》最初的画面是研习营想到的,那后面整体的叙事呢?
大吴:有了灵感以后,一年后才画完。灵感是一瞬间的事情,每个人都会有,但灵感能不能留下来,值不值得去完善,怎么完善,中间是漫长的过程。

爱阅公益:您是有一个哥哥?
大吴:是的,小时候基本都在一起玩。

爱阅公益:“散步三部曲”的主人公是两兄弟,他们的性格和相处方式,与您跟哥哥之间的相处,是否有相似的地方?
大吴:还是有的。比如一个念小学一年级和念小学四年级的人比,他的智力和知识储备肯定是不一样的,也是处于比较弱势的地位。
爱阅公益:《散步》让我想到巴内特和克拉森的《山姆和大卫去挖洞》,还有陈志勇的《夏天守则》。这算是不谋而合,还是有受到启发?
大吴:《山姆和大卫去挖洞》被提得太多了,要说没有,肯定不可能,特别是那只小狗。不过其实克拉森的书我是在画完《散步》之后才买来看的,但以前在网上看过截图,大概知道是一个什么故事。
《夏天守则》的影响倒不大,真正理解这本书的人也不多。如果要说有什么相似的,那就是我跟陈志勇都有一个哥哥。
爱阅公益:另外两本《露营》和《游河》的脑洞是怎么想到的?
大吴:第一个故事《散步》是在大地上面走,第二部就想把场景放到水面上。本来是想画一个钓鱼的故事,但是又觉得这个主题跟《散步》太像了,就否定了。后来突然冒出了《露营》的想法,就先画了《露营》。
画《露营》还有一个小小的原因,就是我的小侄子很喜欢露营。每次回家跟他一起出去散步,他看到一片草坪就会很开心地说,这个地方我们可以拿来露营,提了很多次。这也让我想到,小时候我和哥哥也是这样的。
爱阅公益:那个UFO的点很有意思。
大吴:我本身就很喜欢这种东西,对一些未解之谜都很感兴趣,包括《游河》里的水怪,也是未知的。



爱阅公益:《露营》里面哥哥虽然嘴上说什么都没有,可是自己却拿着一本UFO的书在看。
大吴:对,我们作为普通的成年人,真的就是这样子的。再补充一个小小的例子。还是我的侄子,有一年过年我回老家跟他出去散步,路上积水干了的地方就会有一些裂痕,每次路过这样的地方,他都会问下面有没有泥鳅。我每次都否定他,肯定不会有的,因为不是池塘也不是田野。一路上他至少问了五六次,每次我都用“不可能”回答他。
回到家之后,我发现这不就是《散步》里的故事嘛。这件事是在我画完《散步》以后发生的。
爱阅公益:哈哈,太有意思了。当时回复侄子的时候都没有意识到。
大吴:没有意识到,真的是现实中重演了一遍《散步》的情节。
爱阅公益:自己是比较喜欢这种比较荒诞的,有点黑色幽默的东西吗?
大吴:对,从个人品味上来讲,肯定是比较喜欢的。
作为一个成年人,我以前觉得绘本简简单单,能包容的东西很少。后来看了李欧·李奥尼的书,对绘本的感受和感知完全改变了。我发现绘本是可以很丰富、很深邃的。


爱阅公益:您还给“散步三部曲”写了一首歌,拍了MV。
大吴:我中学的时候也尝试过谱曲、写歌词、用吉他伴奏。当时学校举行歌唱比赛,我跟几个同学是唱的原创歌曲。这引起了我们班的吉他热,十几二十个人都买了吉他,周五的晚上和周末就一起拿着吉他在教室里弹。那首参加比赛的歌也成为了我们班的班歌。这是一段很美好的回忆,是成长过程中的高光时刻。不过那些歌并没有留下来。
“散步三部曲”完成后,我觉得可以抓住这个机会做一个东西。毕竟如果比较实用,就有充分的理由去投入很多时间和精力,这是一个很愉快的事情。
《散步之歌》是我和我外甥女一起唱的。我以前很喜欢大乔小乔的《消失的光年》,特别喜欢里面的童声,也想录一首跟童声一起唱的。这首歌最难的是伴奏,是当年跟我一起参加比赛的同学帮忙做的。之前因为大家在不同的城市工作,很久不联系了,因为这个契机,又有了联系。
歌词是我根据《散步》的那种感觉写的。那段时间我跟初中、高中的好朋友一起回了湛江,在附近的一个岛上过了周末。那种感觉特别开心,好像又回到了念中学的时候。回来以后依旧很兴奋,一两天之内就把歌词写好了。
爱阅公益:MV拍得挺文艺的呢。
大吴:每年回老家过年,我都会跟家人出去散步。正好又想到《散步》里的两个孩子,不如趁着这个机会让我的侄子们来拍。所以第二天早上我们就真的去拍了。那天是大年初一。虽然MV里只有两个人,其实当时有好多人,我哥一家,还有堂弟堂妹们。一拨人走在荒野,很难拍,一两分钟的内容拍了一整个上午。

爱阅公益:剪辑也是自己剪辑的吗?
大吴:对,剪辑还比较简单,就随便剪了一下。我以前没有任何经验,就以这个为试验品,认真学习了Premiere的功能,在网上花了几百块买了一套课。全片一天就剪完了,严格来说经不起细看,但放在短视频平台也还可以。
爱阅公益:看到您发的朋友圈:“很多画画的人苦恼没有自己的风格,根本的原因可能是:你最想取悦的并不是自己,而是其它(主流、评价体系或权威之类)。没有内核只有迎合,也许什么也抓不住。” 什么情况下写下这些?您如何看待自己创作的风格?
大吴:有一天突然想通了的感觉。有很多人问过我,你画人怎么没有眼睛嘴巴,我一直没能回答得了,不知道为什么会这样。但有一天我突然想到了,就是因为我想这样画,谁规定画画一定要有眼睛鼻子才算好呢。
何为风格?可能就是不在意权威的评价体系,把这些都抛开,再去自由选择罢了。
我没有接受过严格意义上的美术教育,一开始这给我带来了很大的困惑,不够自信。画绘本之前的那几年,甚至想过要不要再去系统地学习一遍素描或者色彩,这样才能够资格去画画。后来想通了。我并不是没有在学习,我自己学的甚至比其它人多得多,只是学的不是他们那一套而已。
这段话虽然写得有点装逼,但确实是真实的感受。
爱阅公益:现在作品出来,在意别人的评价吗?
大吴:说一点都不在意那是假话,但我觉得我还是比较坦然的。不是因为目前这六本书每一本都多么好,而是因为我画每一本的时候都尽力了,能力就这样,也没什么可惜的。这六本书都是我想画的,是我愿意大大方方承认的代表作。我自己这一关已经过去了,这是最开心的事。
爱阅公益:您的作品都是自己写自己画,对于您来说,文字加图片才构成自己完整的表达吗?之前提到蒲蒲兰最早定位您跟别的作者合作,自己心里是怎么想的?
大吴:蒲蒲兰给的不是定位,而是在我的绘本创作还不成熟的阶段的一个有效建议。我知道这个建议挺有用的,当时也准备合作常立老师的一个故事,只是后来出于种种原因暂停了。总的来说,我想先验证一下自己是否有图文创作的能力。其次,很少画其它作家的故事,最主要的原因是我大部分时间都在上班,时间不能保证,没有办法签订委托合同,会很有压力,就给人造成了一种只画自己的故事的错觉。
爱阅公益:现在一边上班,一边兼职创作的状态是会一直维持下去,还是希望未来全职?
大吴:肯定是希望全职创作的。我一直有个观点,创作真的不是一个多么美好或者诗意的东西。可能跟我自己的生活有关,因为在上班,下了班基本没什么精力了,我的创作没有那么神秘,也不浪漫。就像农民伯伯种地一样,是很辛苦的。这也是为何我讨厌去粉饰创作本身的原因。未来希望能有更多的时间和更好的状态去画。
爱阅公益:对于您来说,创作过程哪个阶段最难?
大吴:最难的是故事前期的构思,要反复考量,反复设计,画画的阶段倒是画得很快,没有什么障碍。有的创作者可能把重心放在终稿的画画上,我是相反的,画画那一步远远没有前期的构思重要。
爱阅公益:想不出来怎么办?
大吴:就一直想,或者不一定要画了。出版的作品只是我一部分的故事,其他很多都是卡住了的,推进不下去,就放弃掉,或者先放着。
爱阅公益:生活里还有什么喜欢的书、电影、电视等等?
大吴:推荐书吧。有一些近年大热的书,确实也很好看,比如《人类简史》《那不勒斯四部曲》等。这两年读的书里觉得很好的有何伟的《江城》《寻路中国》,梁鸿的“梁庄系列”,阿利斯泰尔·麦克劳德的《海风中失落的血色馈赠》《布雷顿角岛的叹息》,我最喜欢的中国作家是新疆阿勒泰的李娟,推荐她的所有书。
任何形式的创作,都需要养分。这个养分可以是阅读,可以是影视,可以是音乐,可以是任何形式的艺术,也可以是生活本身的感受。长远来看,创作需要源源不断的输出,所以需要更大的输入。就算不是为了创作,它们也能大大丰富我们的人生。
爱阅公益:现在还在创作什么吗?
大吴:今年会出一本新书,叫《稻草人流浪记》。接下来打算画“散步三部曲”之后两兄弟的新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