尝试爱情
一
金强又是第一个起床,在穿裤子,这个傻帽每次都躺着穿,非要用屁股“蹬”一下床不可……杨炳康也起床了,从上铺踩着梯子爬下床,镶住梯子的螺丝又松动了几分,发出两声比昨天更长的呜鸣……水龙头哗哗地流出凉水,在水池里积起一盆,金强倒了小半壶热水进去,开始洗脸,同时杨炳康在另一个洗脸池洗脸,两人边用毛巾抹着脸边聊起天,说的是昨晚聊剩下的关于动漫人物谁强谁弱的问题,金强有一种不管聊什么话题都能引到女生身上去的本事,三五句话后嘻嘻哈哈地顺利带着杨炳康跑偏。以水龙头的声音为界,整个宿舍都从睡梦中苏醒过来,穿衣、洗漱、聊天的声音相交杂。
躺在被窝里半睡半醒的胡青山光听声音就能大致知道五个室友分别到了起床的哪个阶段。杨炳康是宿舍长,也是隔壁班班长,长得高高瘦瘦,洗漱完走到胡青山的床前,拍拍他的被子说:“好起床了。”
“嗯~”胡青山还没醒透,轻轻应一声,依然不动声色地躺着,大概又过了几分钟,室友们都洗漱地差不多,开始有人出门,在杨炳康临走前一句“再不起床要迟到了!”的警告下,胡青山迅速掀开被子穿起衣服,“扑通”一声跳下床,一看时间,懊恼不已,这时张怀书正背着他那龟壳似的大书包走到门口:“青山,我先走了。”
“走吧走吧,就你们精力好。”他心想。
等室友走完,整个宿舍瞬间安静地让人紧张,门外络绎不绝的人群不断提醒他时间的流逝,胡青山稀里哗啦一阵冲洗,潦草地整理完自己,跨出了房门。
外面天气不是很晴朗,云层在天空中薄薄地铺开,看不见太阳。走在去学校的路上,学生三三两两,多少还残留一点热闹的样子。一辆白色小电驴从胡青山身边“呜”一声滑过去的时候,带起一阵清冷的空气,拍到他脸上,眼神追过去,看着那个推车进校门的小个子背影,一眼认出是李澄清,于是加快脚步追了上去。
校门两边原本精神饱满的礼仪队员,见人进门都会问候一声“早上好”,现在则站姿松散,小声聊着天,他知道他们马上就要收队了。
李澄清慢悠悠地走在前面,很快被胡青山追上。
“早啊!”他打招呼道。
“哈喽。”李澄清转过头见到他,立刻回应了一声。
“好久不见了。”
“没有很久啊,我每天都能看到你带队跑操。”说着逐渐露出诡异的笑容,“当体育委员的感觉怎么样啊?”
胡青山知道她在笑什么,他们班跑操非常难带,很多人都不听他的指挥,可以说毫无威信。队伍松松垮垮,每次都等入场音乐停止后,在所有班级的注视下慢悠悠地穿过操场跑到自己的位置,矩形的队伍被拉扯成几十米长的椭圆形,教导主任多次用大喇叭点他们名,让他觉得很没面子。
“别说了,又不是我想当的,有哪个思想正常的男生会想当文科班的体育委员。”
从校门通往教学楼的是一条直直的水泥道,一边停满整整齐齐的自行车,一边是操场的红色跑道。他们没走几步就看到石方洪颠着脚从教学楼前的楼梯上下来,他们知道他要来抓人了,“快走快走!”迅速拐进操场打算从另一边上楼。石方洪是他们的高一班主任,长得高大,虎背熊腰,不苟言笑,有一种不怒自威的霸气。有一次他突然被石方洪喊到办公室,狠狠批评了一顿,原来有人“举报”他和李澄清自习课总是讲话。高二开学后石方洪突然变成了年级主任,可以看出年轻有为的苗头。
胡青山和李澄清看见了石方洪,石方洪自然也发现了他们,穿过操场绿色包漆的铁丝网望向他们,胡青山暗暗走着总感觉后背阴沉,忍不住转头偷偷瞥一眼,不料和石方洪的眼神撞个正着,惊悚地迅速把头转了回去。
“放松一点,你总这么紧张。”李澄清淡淡地说。
“没有~”他有些尴尬,“你最近还画迷宫吗?”想到李澄清以前有很多自娱自乐的游戏,在自习课上画迷宫就是其中之一,便转移到这个话题上。
“干嘛?想玩啊,你又走不出来。”
为什么她说话总是这么挑衅?胡青山心里很不爽。
“怎么可能,我是没时间没耐心,你画的那些哪有多大难度,就是给小孩子玩的,我会解不开吗,况且你五子棋没我厉害吧,要不再来一局五子棋试试?”
“也是哦,你是好学生,上课要好好学习,没时间和我玩这个。”
胡青山被她气得浑身不自在,只能打着哈哈糊弄过去。李澄清说的没错,胡青山一度很烦她,烦她打扰自己学习,曾义正言辞地批评她:“你怎么不好好学习呢?”李澄清这时候就转过头去,懒得理他。现在想起来他说过的这话,突然觉得很傻。
在二楼楼梯口,李澄清走向自己的教室,胡青山继续上了三楼,远远听到201教室里传来瀑布般的读书声。
他从后门走进去,坐到前一天整理得干干净净的桌子前,随着一天学习的开始,他知道他的桌面会再次堆起高高的书本,他曾数次努力对抗这种变化,但最终还是败下阵来——每次低头弯腰从狭小的抽屉里找取某本书的过程实在太累。另一种人没有他这么别扭,可能根本没有考虑过这个问题,桌面上始终堆着一摞书,谢俊就是这样,他把大部分课本堆到桌子上,高得挡住他的脑袋,稍微空出来的抽屉里塞了很多课外书,以及一本蓝色笔记本。隔三差五一有人从他这里借书或者还书,他就在本子上记一笔,俨然成为一个小型图书馆的样子,用他的话说就是“书多得不记得借给谁了”。
像谢俊这样的“小图书馆”班里还有2个,风格比较明显的是罗智敏,一个安静的女生,皮肤异常白皙,但脸上总长青春痘,她是日本文学专业户,最喜欢的作家是村上春树,课桌里常年放着一册《1Q84》。
胡青山经常向这些小图书馆借书,也借杂志甚至报纸,总之就是一切能看的东西。小说书有一块巴掌大的地方或者任意一个角落都能看,报纸就要铺张地多,报亭来新刊的时候,有些4开甚至对开的报纸铺得像张桌布,没东西看的时候,就连《都市快报》都要角角落落全部看一遍,看看人家在写些什么东西,连欢说他看报纸时像个“小老头”,他哈哈一笑,觉得这比喻并不过分。
“你脸上的斑点看起来还像小老太呢。”
一说到脸上的斑,连欢赶紧伸手挡住他的眼睛:“不许看!”
第一次见到连欢是在开学分班的第一天,高挑的身材,干净的脸,头发全部拢到后面扎成马尾,时而安静,时而活泼,穿着干净的帆布鞋,之后的日子能看到在她脚上换着很多不同配色的匡威All Star帆布鞋,在朴素的校服下,脚上的颜色一闪而过,走到哪都带着多彩的轻快。不得不说高帮帆布鞋实在适合她,把她原本修长的腿修饰地更加漂亮。
“连欢……”他听到同学喊她的名字,原来她叫“连欢”,他突然发现自己以前听过这个名字,从某些同学的嘴里。
她的名字真特别,十几岁的懵懂少年对于“独特”天然有一种美好的想象,胡青山从来没见过姓连的人,把“欢”放在“连”后面作名字,直接成为父母送给女儿的美好祝福,实在是妙!不像自己的名字拿一个村里的地名就来用。因为这独特而美好的名字,让他在刚认识连欢时就产生了莫名其妙的仰慕之情。
下午最后一节课是每周一次的大扫除时间,住校生要回宿舍搞卫生。在大扫除前班主任老王开了一个简短的班会,慷慨激昂地讲述上个星期班级扣分的情况,老王是个半秃的中年男人,行销骨瘦,看起来很衰老,但其实年纪不大,说话声音特别洪亮,不管什么话都能被他说得慷慨激昂,和他的形象形成强烈反差。
老王讲评完上周的扣分点和班风排名,又通知了一个学校组织黑板报评比的事情。他在说这件事情的时候脸大半时间对着连欢,结束时昂了昂下巴说:“欢欢,辛苦你啦!”
说完,趁着学生还没有全部走散的时候,老王面带微笑走到连欢面前说:“这次好好弄一下。”
连欢单手托着下巴,眉头微皱,闷闷地发出一声“啊~”。
“也不要太有压力,尽力就行。”老王笑容依旧。
“可是已经没颜料了。”
“有时间去买一点,找生活委员报销。”
“现在去吧。”连欢试探性地说。
“可以!让李梦婕陪你去。”李梦婕是他们的班长,那天连欢的同桌唐雨请假,不然老王一定会说让唐雨陪她去。
“人家要写作业,让体育委员和我一起去吧。”
老王听完脸上的微笑僵住了,转眼看向旁边的胡青山,胡青山诧异地回头,心想:“怎么没和我商量一下。”
胡青山知道老王心里肯定很不情愿,老王是个为了杜绝学生早恋,会鸡贼地只让女生和女生坐同桌的人,胡青山所在的文科重点班只有9个男生,唯二和女生做同桌的是年级第一的林晓夫和看起来像个小孩的张怀书,还有一个自己一个人坐在垃圾桶前面,剩下的但凡能让老王在他们身上看到一点点荷尔蒙躁动的男生都两两做同桌。胡青山坐在最后一排,连欢也坐在最后一排,按照每两周换一次位置的惯例,他们还是经常能坐到一起,成为实际上的同桌。
老王迟疑了一会儿,找不到什么正当理由拒绝,很勉强地答应了。
“快去快回!”他指示胡青山。
这时教室里走动着拿扫把的、拿拖把的、洗抹布的、提水桶的同学,胡青山和连欢从他们中间穿过,走出教室。
出校门的都是回宿舍搞卫生的住校生,两人跟着他们出了校门。连欢出来的时候带了把伞,看到胡青山没带伞,就问道:“你怎么不带伞?”
胡青山看了看阴沉的天,还是说:“应该不会下雨吧。”
其实他就是不喜欢带伞,想着反正就出去一下,就算下雨也没什么关系。
买颜料的书店在5站路外,就在这5站路的时间里,天上的云层堆积得越来越厚,日光一寸寸暗下去,果然还没下车天就下起了雨。
等他们走出书店的时候,雨已经下的很大,嘈杂的雨声瞬间灌进他们的耳朵。
“你看吧,这么大雨你自己淋回去好了。”连欢在屋檐下撑开伞,虽然这么说着但还是让胡青山钻了进来,幸好公交站台离得不远,两人踩着小碎步很快跑进站台檐下。
傍晚的公交车上人很少,胡青山和连欢并排坐在一起。不知道之前坐的是谁,车窗开着一半,雨点落在窗框上,溅到了连欢身上。
连欢“啊呀”一声,赶紧去推窗户,可怎么也推不动,胡青山见这情景说:“让我来吧。”
于是俯身去推窗玻璃,车窗卡的很紧,一使劲竟然没动它分毫。胡青山抽回身子挪了挪屁股,重新向车窗伸出手。在这个过程中,他和连欢的距离贴近了很多,在使劲前看了连欢一眼,竟然不自觉地陷入一种精神迷失的状态。他一直很好奇连欢脸上那淡淡的斑点是什么,这原本应该是缺陷的斑点,在她脸上竟然有点可爱,胡青山以一个暧昧的姿势静止在原处,想看的更加仔细。
他的身躯盖住连欢的大半个身体,白色校服的领子沾上了溅进来的雨点,“好奇怪。”胡青山突然产生这样的心声,他从没这么近距离看过连欢的脸,原来一个人的脸在远看时和近看时是那么不同。
“干嘛呀?”连欢睁大圆圆的眼睛,疑惑地问。
“没什么。”胡青山用力关上窗,坐回原位,“我就想看看你脸上的到底是不是雀斑。”
“不告诉你!”
他不知道她脸上的是不是雀斑,但他觉得这一点不重要。
二
胡青山就读的苕溪中学,名字来源于校外平缓流动的苕溪,不远处河上建了几座廊桥,晚上亮起彩灯,倒映在水里还算有点姿色,如今已经变成一个对外宣传的特色景观,河的对岸叫做“黄金水岸”,是一条西式风格的商业街,听说是请的同济大学设计学院的老师做的规划,可惜行人寥寥,生意惨淡。
住进宿舍的第一天,他认识了5个新室友,6个陌生人很开心地乱七八糟聊了一晚上,也许是因为太过兴奋,早上醒来的时候他发现内裤前面湿了一大块,刹那间明白这就是生物课本上说的遗精,并把它奉献给了高中生活的第一天。
苕溪中学有一个和本地其他学校不一样的地方:它不是全封闭的。生活区和教学区坐落在马路的两侧,每天中午放学的时间教学楼和食堂不足千米的距离成为“不想排队”同学狂奔的赛道,这其中就包括胡青山。每天上午最后一节课他先是被一种饥饿痛感煎熬着空荡荡的胃部,然后脑袋空白失去思考能力,最后随着下课临近心潮逐渐澎湃。
连欢发现胡青山最后一节课总是转头看挂钟,就把自己的手表摘下来给他用。下课前的最后几分钟胡青山盯着眼前的女式手表,已经全然忘记“咕噜咕噜”的肚子,在铃声响的刹那迅速冲出了教室,敏捷地从三楼一路冲下楼梯,朱辉紧跟在他后面冲出教学楼。在教学楼前面空旷的水泥空地上,他们和陈从雨汇合,狂奔在出校门的路上,身后是去吃午饭的大部队。陈从雨是胡青山的高一同学,也是饭友,几乎每天都会一起吃午饭,朱辉拿不定主意的时候也会跟着他们去。得益于自己的敏捷,胡青山每次都是全校第一批冲出校门的人。他的目的地是一家叫做学生公社的饭馆,离学校不远,跑出学校过了路口,看见前面人不多,就可以停下来慢慢走过去。
之所以不去食堂,不是因为食堂的饭难吃,而是食堂太小家子气,胡青山总是吃不饱。相反学生公社的老板就很慷慨,7块钱一荤两素,菜的份量够大,饭随便吃。他和陈从雨的饭量都很大,很多时候跑的快就是想抢店里的海碗,学生公社的海碗比脸大,只有拿到这个碗他们心里才满足。一般人吃饭都是一个碗,吃盖浇饭,胡青山和陈从雨是两个碗,一碗饭一碗菜,还不停地让老板多打点菜。时间长了,老板发现他们的作风,心里觉得亏,就说“够了够了!”,后来他把海碗偷偷藏进柜子,减少了供应量,算是收住了成本。
那天格外地温暖,被冻久了的大家纷纷出动,操场上热闹非凡,每个角落都有人在玩耍,尤其是篮球场和足球场,其中很多人已脱下外套只穿着短袖准备迎接新的季节,朱辉看到谢俊和其他同学在踢球,兴奋地问:“去踢球吗?”
“不去了,你去吧。”
“OK!”说完迅速跑向足球场,胡青山和陈从雨沿着操场跑道边说边聊闲逛一圈。
气温升高,午睡比冬天的时候舒服得多。胡青山小时候从来不午睡,现在却每天期待这个时候好好补一补觉,趴在桌上的时候他几乎从不失眠,窗帘一放,睡意就重得像被子,不到响铃的时候很难醒过来。醒来后迷迷糊糊走出教室,靠着栏杆,用力吸一口外面的空气,眼睛才完全睁开,然后张开双手,在温暖的阳光下伸一个大大的懒腰,身体才算苏醒,一种满足感从上到下充盈着整个身体。
连欢眼神迷离,跟着走到走廊上,靠着他身边的栏杆,也面对太阳伸了个懒腰,她一伸懒腰先是腰肢再是胸膛最后到双手都抻得直直的,形态有如完美落地的体操运动员,挺起的胸部显出夸张而迷人的线条,胡青山忍不住看直了眼,心脏砰砰地跳不知该如何是好。
“讨厌!”连欢一掌拍在他头上,转身走进教室,过了一会儿又走出来,手上多了瓶牛奶。依然是靠在胡青山身边的栏杆上,和他一起聊天看风景。
201所在的教室在学校的最边缘,能看到一墙之隔的小巷和大片自建房,小巷子里能看到慢悠悠走过的阿姨,也能看到骑着小自行车玩耍的孩子,天气晴朗的时候在早晨或者傍晚还能看到一个白胡子老大爷骑着高大的凤凰牌自行车,嘴里吆喝着“磨剪子,戗菜刀”。他喜欢教室的这个位置,能看到别人的生活。眼睛稍微往上抬一点,扫过那些低矮的住宅,几台塔吊在不远处巍然矗立,在视觉上相互交错,犹如一只巨大的蜘蛛张牙舞爪,身躯下快速孕育着未来的高层住宅。
班长和课代表趁着午睡结束还没上课的间隙在教室里转着圈发前两天考的试卷,试卷右上角用红笔标记着得分,一张张落到课桌上,胡青山坐到座位上逐一查看自己的分数,连欢也在旁边先看看自己的再看看胡青山的,眼睛机灵地转着,看到分数比自己高的科目,就抢过试卷正反两面扫一遍,夸奖他说:“你好厉害啊。”每次考试都是这样。
“哪里厉害了,你这、这、这也比我分高。”听过几次这种话,胡青山并不买账,“小小年纪不准溜须拍马。”
连欢哈哈大笑,说:“谁要拍你马屁哟。”
操场上的热情一直持续到晚上,课间休息的10分钟,操场上依然像白天一样喧闹。
“去逛操场吗?”胡青山对斜靠栏杆的连欢说。
操场上没有开灯,只有教学楼的灯光远远照着,逛圈的同学在夜幕中热烈地交谈,向暗处走去,晚风一阵阵轻吹,温和怡人。连欢开心地跑了起来,胡青山跟在后面提醒她别跑太远,否则来不及上课。
“唐雨和小伦什么情况,我看这几天她天天给小伦带早饭。”
“那是她自己做的汉堡!”连欢又哈哈地笑,“你想吃的话也可以,五块钱一个。”
“这样啊,我还以为他们有什么情况呢,没看出来唐雨平时咋咋呼呼的,还会做汉堡。”
“是呀,唐雨虽然平时咋呼,但人还挺好的,不过我妈让我少跟她玩。”连欢声音轻了很多。
“啊?”
“我妈怕影响我学习,是不是有点势利啊。”
两人已经走到操场的暗处,胡青山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忽然听到“滋滋滋”的短暂声音,然后随着巨大的爆炸声,操场瞬间被照亮了。
“啊!有烟花。”连欢惊呼。
烟花从教学楼的背后一粒粒窜上天,在夜空绽放绚丽的花朵。
老王偷偷注意着胡青山,某天终于找到时机,准备和胡青山谈一下。于是在晚自习时从后门悄悄摸进教室,轻轻拍了拍刚刚在讲话的胡青山的肩膀,示意他出来一下。等把他领到楼梯的拐角,老王的攻势就开始了。
“知道找你什么事吧?”这是老王的口头禅,不等他回答,便接着说,“最近心思是不是放到其他地方去了?有老师反应你上课注意力总是不集中,怎么回事啊?我看你自习的时候眼睛看来看去,有时还和别人讲话,小伙子不要东想西想,这个阶段最重要的是要把学习搞上去。”
说完拍拍胡青山的背,胡青山低头听着,敏锐地从这些话里听出其内在的意思。他的潜台词好像在说:“年轻人,我也年轻过,知道你在想什么。”
再在这句话里挖掘一下还有“不要想了,你还不够优秀。”
再挖就是“你不配!”
老王这个中年男人,无法避免地从他身上露出市侩的气息,即使他是“人类灵魂的工程师”,也体现出这种“社会性成熟”。
每天午休或者晚自习前他都会来教室,把手背在背后巡视一圈。如果是冬天的话,就拿一个保温杯,里面泡着浓浓的茶叶,喝一口吐一口。他巡视的目的是监视学生们的动态,不让他们在休息的时候太闹腾,同时也抓一抓看课外书的情况,但凡抓到即刻上交,到放假才会还给你。谢俊被抓过几次,每次抓他他都在看《牧羊少年奇幻之旅》,上交一本又买一本,老王很生气,让他写3000字的读后感,看完觉得写得很不错,贴到教室后面供所有同学观摩。胡青山也常被抓,在他看的入神时,一只干瘦的手越过他的肩膀,拿起他的书说:“看什么书啊?”,然后看了看封面,正想上交看到背后县图书馆的章,只能说:“偶尔看点课外书是好的,但还是要把时间花在学习上。”
一般没什么特殊情况老王就整理一下教室前面的抹布水桶和后面的扫把,然后走到一些他喜爱的学生桌前,带着惯常的“迷人”微笑注视着他们,以引起该同学的注意,趁机和她们攀谈几句。
老王喜欢的学生很多,他几乎喜欢每一个女同学,当然这其中也有多爱一点和少爱一点的差别,不过总体上显示出他的博爱,但他喜欢的男同学就不多,只有总是考第一名的林晓夫和谢俊,谢俊的爸爸是公安局领导。
在这个班级里的家长中,有各种政府机构、事业单位的中小领导以及小老板等人物,在小县城中有着一定的能量,老王对他们的背景了如指掌,要关注和照顾的人自然很多。
三
连欢和胡青山坐在座位上,肩膀紧挨着,头凑到一起。她拿过胡青山的草稿本,在角落上写下一个号码,轻声地说“你到了就打电话给我,我家过去只要10分钟。”
胡青山看到连欢小心翼翼的神态,内心像红色的火柴头,突然被划燃了。
“你家还留有座机吗?”
“嗯,要是电话响了三下我还没接,你就挂掉。”
“为什么?”
“没为什么,你挂掉就行了。”连欢说完脸颊飞红,娇嗔地拍打胡青山的手臂,害羞地离开座位跑到教室前面打水。
胡青山站起来朝走廊走去,趴在栏杆上吹风的时候突然想起来没约定几点,回头看到连欢打完水也向教室外面走来,他迎上去问:“几点钟?”一激动,没注意音量,被路过的袁丽莎听见了,立刻停下来坏笑地看着胡青山:“干嘛,约会呀?”
胡青山不知作何回答,微微一笑,回了座位。
周六的上午在感觉上总是过得特别快,下课铃还没响平静的表面已暗流涌动,等到铃一响整栋教学楼积累一周的躁动瞬间爆发,有人甚至发出兴奋的喊叫,好像接下来的一天半假期要去做什么惊天动地的事情。胡青山不是很饿,也不急着吃饭,慢悠悠地整理着课桌,把桌子上的书本整整齐齐地放进抽屉,然后等张怀书一摇一摆地走过来对他说:“青山,走!吃饭去。”
张怀书的家不远,周六下午经常会在教室自习,等到太阳偏西的时候再坐公交车回家。胡青山下午不想学习,回教室重新整理了一遍课桌,从课本中抽出一本杂志看了一会儿,这个时候他没有心思看严肃的内容,所以看起了杂志上的笑话栏目,看着看着不禁自顾自地笑起来,有时候笑话没那么好笑,一路看下来四五个都挺失望,顿时又被这个事情逗笑,觉得在笑话栏目上登载完全不好笑的笑话本身就是一件挺好笑的事情。杂志看了没多久,他又跑到操场的看台上坐着,他在等那个时间。那天是个万里无云的好日子,明亮的蔚蓝色铺满肉眼能见的整个天空,整个世界好似被盖在老王办公桌的那块蓝玻璃下,春风吹拂着操场边嫩绿的树叶沙沙作响,也吹在胡青山一尘不染的脸上,舒服得快要睡过去,暗下决心今天要牵连欢的手。
约定的是下午四点左右见面,可三点多他心里就烧的厉害,一阵阵的热感在体内涌来涌去,不断冲击他的神经末梢。连欢刚开始问他想不想和她一起去看电影的时候,他还没反应过来,直到她又补充了一句:“我爸单位送了两张电影票。”他楞了一下,然后爽快地答应下来。
三点半他到了离电影院不远的一个报亭,那是他们约定见面的地方,也是他准备打电话的地方。从学校一路走过去的路上,整个世界无意识间被剥离仅留下安静的黑色背景,一条细长曲折发着荧光的路直连到一个小小的报亭,当他走到报亭跟前,拿起红色电话听筒放到耳边的时候,他感觉他的脸很热。
他一只手拿着听筒,另一只手把那张写有电话号码的纸条放在台子上,然后拨起那串数字。每拨一个数字电话机就发出一个响亮的电子乐声,他也就紧张一分,当电话拨完响起打通的声音时,他的心脏跳到了嗓子眼。
“嘟~”
电话响了第一声,他的内心突然平静下来。
“嘟~”
电话响第二声,还是没有接通,他在想是不是应该挂了。
“嘟。”第三声刚一响就被接通了,胡青山试探性地说:“喂?”
“谁啊?”
胡青山脑袋“嗡”地一声,立刻挂断了电话。
“那不是连欢的声音。”他心想,“应该是她妈妈!”
胡青山吓得退开报亭三步,好像怕那个电话突然又打回来。
“连欢会不会被她妈妈关在家里了?她是不是来不了了?电影是不是看不了了?约会是不是要泡汤了?……她妈妈不会知道了吧……不可能吧,这随便撒个谎就能瞒过去……”胡青山想着连欢来不了的可能性,又焦灼又有点如释重负。
刚刚剥离的声音和事物重新又回来了,十字街头喧哗骚动,车水马龙,人影绰绰,他百无聊赖地在原地踱步,一会站着看看报亭的表,一会蹲着搔搔头。车子和人流从他面前走过,细微的气流窜来窜去。大概过了十几分钟,胡青山一转身就看到连欢跨着小步子从马路对面走过来,轻盈的脚步和眉眼一样带着笑意。
连欢没一会儿就到了面前,胡青山一时没反应过来要说什么,一顺嘴说道:“怎么这么晚。”
说完,就后悔得肠子都青了。
“啊,很晚嘛?”连欢有些歉意。
“没有啦。”胡青山赶紧找补回来,指着背后的餐厅说,“饿吗?我们要不要先吃个饭。”
“我还不饿,不太想吃。”
“好吧,那我们直接去看电影。”
走在去电影院的路上,胡青山忍不住又问:“刚刚我给你家打电话,接电话的是你妈妈吗?”
“是的,你是不是吓死了?”连欢笑着说。
连欢爽朗的笑声让他觉得自己是个胆小的孩子。
“你是怎么和你爸妈说的?”
“我说我和唐雨一起去看电影的。”
“和爸妈说跟女同桌一起看电影,其实是和男同学偷偷约会。”胡青山一想到这件事情的性质就一阵窃喜。
自从开了新的电影院,胡青山和连欢去的这家老电影院人就少了很多,傍晚场更是稀稀拉拉的。连欢想看恐怖片,就选了一部刚上映的国产恐怖片,看的人很少,只有不到十个人,随着剧情的推进,音响里时不时发出惊悚的配乐,但所有观众都异常的淡定。连欢的脸在银幕下忽明忽暗,亮部和暗部拼凑出她的脸庞,眼睛在其中发出微光,外面已经降下夜幕,胡青山突然觉得有点凉,就把身体偷偷靠向她,连欢也渐渐把身体靠过来,在一惊一乍的电影画面中,两个人的身体几乎靠在一起。
电影过半,有人中途离场,胡青山眼看着电影接近尾声,一开始想学电视里的情节在黑暗中偷偷拉连欢的手却迟迟不敢,直到电影散场。
从电影院出来的时候,整个城市华灯初上,门口的小贩在卖炒栗子,小铲子“沙沙沙”地翻炒着,冒出蓝灰色的烟。一阵冷风吹过胡青山的脸颊,他缩了缩脖子把手抱在胸前,问连欢吃东西吗,连欢点点头,拉着他走进街对面的面馆。
吃完面,连欢说要回家,胡青山有点舍不得,东张张西望望,眼神绕了一大圈落到连欢的大眼睛上,说:“我送你回家吧。”
连欢眉头轻轻一皱,嘴里“嗯~”把声音拖得很长,同时眼睛在眼眶里转了两圈,温柔地说:“好啊。”
于是,昏黄的路灯拉长了他们的身影。
连欢家住的并不远,平常走大马路就十分钟的路程,而这次他们走的是小路,在小巷里曲曲折折弯弯绕绕,胡青山故意放慢了脚步,慢悠悠地从一个光晕走到下一个光晕,他觉得脸很热,“脸应该又红了吧?”他想,幸好黑暗遮住了他的脸。
“我家就在前面了。”
连欢在一颗路灯下站定,灯光在她脸上抹上一抹淡黄。不远处街角有一个水果铺,灯火通明,货架上一格格的香蕉、橘子、苹果等各色水果,被照得金碧辉煌,三三两两买水果的男女,交头接耳,在水果格子上细心挑选。乘着轻柔的晚风,远远地能闻到铺子里飘来腐败水果的味道,萦绕在胡青山和连欢四周,散发着天然的微妙的催化作用。
“嗯,好。”他转过身面对着连欢,顿了一顿,慢慢靠过去,像上次公交车上一样贴近她的脸,直勾勾地盯着她的嘴唇,那种神奇的吸引力再次袭来,促使他缓慢地亲了下去。
连欢眼看着胡青山的脸越靠越近,瞬间瞪大眼睛,双手撑住他的胸膛,尖叫道:“啊呀!”推开后抬手照着胡青山胸口锤了一拳。
“我……对不……”
“我回去了。”连欢一跺脚转身跑开了。
胡青山看着她消失在转角,呆呆地站在原地,手足无措。
“你记不记得去年运动会,你让我跑100米,让你在终点接我你都没有来,我跑得腿都断了。”仿佛是一夜之间,连欢变得“记仇”和爱翻旧账,尤其爱提运动会的事情来作为胡青山不喜欢她的证据。
胡青山记得这件事情,在文科班当体育委员是一件让人头疼的事,一到运动会这种集体活动时,很多女生都不约而同地来例假,让他的工作很难做。他只好一个个“游说”,让所有项目都尽量有人参加。这个班干部并不是他自己竞选来的,开学分班后,班里开始选班干部,文科班没有男生报名竞选体育委员,当时后来的副班长罗茜茜拿着一个本子,走到胡青山面前问他叫什么名字,胡青山就把自己的名字告诉了她,结果在他毫不知情的情况下,他的名字前被加上“体育委员”的前缀,班主任直接宣布了这个结果,使他没有拒绝的余地。
连欢成为胡青山的同桌后,两人开始熟悉起来,自然也成为胡青山“游说”的对象,连欢犹疑含糊不太情愿,胡青山只好软磨硬泡连哄带求,最后她报了100米短跑项目。
“你要在终点接我。”这是她对胡青山提出的条件。
连欢高挑的身材在女子100米短跑中显得特别突兀,像是一个大人在和一群小孩在比赛,可是大人很多时候都追不上小孩,胡青山在操场上远远听到发令枪响才发现比赛已经开始,跑道两边已经围满了人,他快速向终点跑过去,透过人群的缝隙,远远地看着连欢跑过半程,又掐着腰腹,表情煎熬地冲过终点线,胡青山心里喊了一声“糟糕”。
在终点接她的是唐雨还有另一个男生,那个男生胡青山不认识,应该是理科班的学生,长得和胡青山差不多高,有几分英俊。
“我记得,那天我有事去晚了,然后看到有个男生在终点接你。”
“那是我初中同学,他……”连欢欲言又止地说。
“他叫吴家炜,和连欢一个初中的,暗恋她。”谢俊也和连欢毕业于同一个初中,从他那里胡青山知道了一些关于连欢的事。不光是吴家炜,在初中的时候还有好几个人喜欢着连欢。其中最有名的应该是篮球队的沈若琦,他凭借体育特长考进苕溪中学,现在是篮球校队队员, 在苕溪中学他可以算的上是风云人物,长得又高又壮,单打能力年级第一,在篮球场上挥洒着强烈的雄性荷尔蒙,吸引了很多小女生。
沈若琦已经喜欢了连欢两年,可是在最初的时候却是连欢首先喜欢的人家。某天连欢和同学去看了一场篮球赛,在球场上看到众星捧月的沈若琦,心里悄悄萌生仰慕,向同学打听这人叫什么名字,同学就八卦起来问是不是喜欢他。在中学生中这样的八卦有着惊人的传播力,瞬间就能传的人尽皆知,也传到了沈若琦的耳朵里。这时候沈若琦也注意到了连欢,被她的形象吸引,偷偷和她接触,并且表白了自己的心意,本以为手到擒来的爱情,却遭到残忍拒绝。不知是沈若琦的好胜心作祟还是真的喜欢,一直追了两年,从速决战打成了消耗战。
“连欢很多人追的,不过貌似一个都没追上,不知道是看不上别人还是不想谈恋爱,她家就她一个女儿,长得也好看,估计管的严,他爸是教育局副局长。以前家里条件好像也不太好,年轻的时候一直在拼事业,30多岁才结婚,所以现在年纪有点大了。”谢俊一股脑把他知道的都说了出来。
“你怎么知道得这么清楚?”
“我爸和他爸以前认识,还打过乒乓球,多少听说过一点。”
“她妈妈我有点知道,她上次和我说她妈妈有点势利,让她少和唐雨玩,耽误学习……”胡青山发觉说了不该说的话赶紧闭嘴。
“你和她关系挺好,这种话都和你说。”
他没有回复,扯了其他话题。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也不知道从谁的口中开始,关于胡青山和连欢的流言在同学们中传播开来,东一句西一句地传入他的耳朵,说他喜欢连欢。在校园中不同场合他能感受到会有不认识的同学在人群中偷偷看他,好像在找什么乐子。沈若琦和吴家炜毫无疑问也认识了他,偶遇时总带着审视的眼神看他,这一切都让他很不舒服。
四
胡青山住的村子在一个远离“外人”的山谷里,在上初中前没有公路通进去,可以被称为“农村中的农村”,而他的家在村子里的一个半山腰上,是个村里人都很少去的地方。每年春天和夏天的时候他家都会频繁下雨,空气特别潮湿。有一年他爸爸从外面买回一台电视机,每次乌云密布又还没下雨的时候,屏幕上总蒙着一层水雾。
放暑假没几天,胡青山忍不住把他那个坏了的手机拿去修,修手机花了120,顺便包了年又花了100,不过想到可以和连欢聊天还是开心得不得了。小时候,夏天总是可以发生很多快乐的事情,中午和小伙伴偷偷下河摸鱼,傍晚和大人一起去河里洗澡,洗完澡经过树林听到知了聒噪着整个林子。
现在村里的小伙伴大多初中毕业就出门打工,胡青山没了玩伴,夏天对他来说只剩下漫长的炎热,和粘粘的汗水。能打破这份无聊的只有手机,手机可以让怎么都过不完的暑假好过很多,他不光可以和连欢聊天还可以看小说。
连欢一般下午和晚上都在线,她会把自己小时候的照片发给胡青山看,也会和他分享小时候的事情;胡青山也把小时候的故事讲给她听,最有趣的是关于航航的事。
航航家住河边,离胡青山家差不多三里地,门前有一棵巨大的枫树,那棵枫树大得七八个人才能抱住,树枝密密麻麻向外爬行,夏天枝繁叶茂,树里树外完全是两个世界。没人知道这棵树有多大岁数,所有人都还没出生的时候,它就站在这里,在爷爷辈的记忆中它也一直站在这里,甚至这个村都没人的时候它就站在这里,没人见过它小时候,它倒是一动不动见了无数人的小时候。村里人都估计它有四五百岁,然后有一年镇里在树上钉了块牌子说有670岁,把大家牛逼坏了,没事喜欢和外村人聊这个事。人活得久受人敬仰,树活的久被人供奉,这棵树比别的树牛逼的地方还在于它有干儿子,而且还不止一个,每年正月或端午树下都摆满了瓜果菜盘,享起了子孙满堂的清福。它其中一个干儿子就是航航,航航比胡青山小三岁,大概七八岁的时候有一年夏天穿着开了档的裤子坐在水塘边玩,玩着玩着就听到他在叫人,他正在跳皮筋的堂哥马上跑过去,围过去的人越来越多,从人群中传出话说被蚯蚓钻了下体,小鸡鸡一个肿成两个大。大人来了之后说鸭子喜欢吃蚯蚓,就抓了只鸭子啄航航的小鸡鸡,最后竟然真的把蚯蚓给啄出来了,这个神奇的事情胡青山一记好多年。
时间长了他们的话题有点接不上,胡青山觉得感情是脆弱的,两个人分在两地,就像切开的藕,随着时间的流逝越来越长,他害怕他们的感情维系会断,就很想要见到连欢,不由地想起她那带有甜玉米香气的呼吸。但他不能去找她,去县里这么远的地方,他必须要找一个有力的理由,显然他没有。
他们家刚在山下建了新房,和其他村民住到一起,钱就是最大的阻碍,他妈是不会让他没事去县里花钱的。
好在夏天终会过去。
上课第一天天气很热,电风扇转个不停,坐在窗边的同学拉锯着有限的开窗空间,流经树丛的清风灌进窗口,从教室后面穿堂而过,凉爽了坐在最后一排的同学。站在讲台上的老王笑嘻嘻,露出两排泛黄的牙齿,替学生们敲一敲高考的警钟,适当制造一些紧张的气氛,而真正让胡青山感觉到这种紧张气氛的是一次人事调动。
一升高三学校就给他们换了新的英语老师,这个英语老师看起来比老王年纪小一点,资历应该不浅,不然不会直接给重点班教课。她调过来的同时,一种传言传播起来,说她是马云前女友,大家将信将疑,但还是乐此不疲的把这个惊人消息告诉还不知道的同学。
同学们刚开始很新鲜,也很期待,期待着这是一位什么样的人物才能成为马云的前女友,然后又错过这个传奇的首富。上过一两次课后,昂扬的热情瞬间冷却下来,很多同学私下里议论纷纷,议论的倒不是她的情史,而是对一个老师来说最致命的教学水平。大家都反应新老师的英语发音不标准,听不懂,甚至有人嘲讽她是“印度口音”。胡青山的英语成绩不是很好,上英语课的时候老师只要开始讲语法,他就自顾自刷题,通过这样的“自学”胡青山的分数也逐渐提高到120分左右的水平,这个分数一度让他产生“英语不用学语法”的错觉,也因为这个习惯他并不怎么在意老师的口音问题。
经验丰富的老师能非常敏感地感觉到学生们对她的反应,新老师上课脸色逐渐凝重,脸部肌肉不自然地紧绷着,给人一种阴郁的感觉,也不怎么和学生互动,更加深了与同学们的隔阂。大家都很不安,意见首先被反应到老王那里,老王一时不知如何是好,只好先安抚住大家,同时有实力有能量的家长开始运作,几个颇有影响力的家长通过发起联名信的形式,直接向校长表达意见,最后新老师很快便被换了下来,此时距离她第一次走上301的讲台还不到一个月。
连欢向胡青山讲述了家长联名的原委,胡青山好奇地问:“是谁先带的头?”
“罗茜茜的爸爸。”连欢说。
不用说,这件事无论对新老师的职业生涯还是人格尊严都产生了极大的打击,后来再一次听到关于她的消息,是学生中又流传开的一则消息,说她有一天骑电瓶车从水泥地上下去操场,一晃神没发现前面有两级台阶,直接冲下台阶从车上摔下来,磕破了牙,蹭了脸,弄得满脸是血。
后来的英语老师是理科重点班的班主任,和老王和301班都是老熟人,进教室第一句话就是调侃前任,胡青山心里五味杂陈,突然明白在高考面前这好像是件无足轻重的事,只能成为大家课间饭后的谈资。
国庆假期,为了能和连欢一起去图书馆学习,胡青山提前回了学校。假期图书馆人特别多,尤其是多了很多小孩,在图书馆外嬉戏打闹。胡青山首先到了图书馆门口,看着连欢穿过人群从远处走过来,脚上依然穿着她最喜欢的匡威帆布鞋。她走上台阶,来到胡青山跟前,咧嘴一笑:“走吧。”
胡青山周末经常来图书馆借书,对小说区了如指掌,他随手从书架上拿出一本《搅水女人》,对连欢说:“你随便报一个书名,我不用图书馆的检索就能很快找到。”他这么自信是因为断定连欢说出的不是名著就是畅销书。
连欢从《呼啸山庄》说到《挪威的森林》,从托尔斯泰说到余华,在十几排小说区的书架中,无一例外地都被他在几分钟内找到,除了一本《金锁记》,他找了十几分钟都没找到,去电脑上一检索才知道已经都被借出了。
“你怎么这么厉害!”连欢惊叹道。
“嘿嘿,我是人肉检索器。”胡青山得意地笑开了花,“因为我经常来啊,你说的很多书我都看过了。”
他们在图书馆写了一下午作业,阳光从窗外照到桌面上的时候连欢看看表,说该回去了。
走出图书馆刚下台阶,马路就在眼前,连欢突然站住了,脸色惨白,五官被吓得像案板上的面团一样抻开。胡青山向她眼神的方向看去,发现马路对面停着一辆白色小轿车,里面走出来一个干净利落的女人,头发烫着小卷,穿着整洁体面,神采奕奕,但脸上的皱纹还是暴露了她经历过的岁月。
连欢掐了掐大腿,用余光告诉胡青山:“是我妈。”
连欢妈妈已经穿过马路向他们走过来,胡青山看见她眼神炯炯,在阳光下依然亮得像两盏灯。这两盏灯逐渐靠近,上下打量一番胡青山,温柔地对连欢说:“今天没什么事就来接你,这是你同学吗?”说完向胡青山露出一个微笑。
胡青山想起连欢以前讲起过她妈妈,心脏感觉被人紧紧捏了一下,故作镇定地喊了一句:“阿姨。”
“正好,家里今天蒸大闸蟹,来家里吃晚饭吧好不好?”
“哦,不用不用。”胡青山赶紧客气地拒绝。
但拗不过连欢妈妈的热情,胡青山忐忑地坐上了她的车。汽车缓慢行驶在街头,胡青山越来越后悔,后悔自己为什么没有坚持拒绝,现在他好想夺门而去,可是他不能落荒而逃,要不然这种狼狈和不堪会在以后的日子一直折磨着他。
胡青山在玄关处换了拖鞋,他不喜欢进门换鞋,城里人的这种讲究总给他很大压力。走过狭窄的玄关,空间瞬间开阔起来,眼前是客厅,自然光从硕大的窗户透进来,照亮整个室内。连欢妈妈热情地招呼他先在沙发上坐一下,胡青山走到沙发前,一坐下整个人陷进去,心里跟掉下去一样。给他倒了茶端了果盘之后,连欢妈妈就走进厨房,连欢也跟了进去,那时太阳还没下山,穿过楼宇能看到残破的夕阳。
胡青山傻傻地坐在沙发上不知道该干嘛,连欢在厨房里进进出出,过了一会儿坐到他身边,像平常一样聊天,但两人都有点拘谨。
很快,螃蟹就蒸好了,连欢爸爸有事没能回家,就他们三个人吃,胡青山坐在连欢身边,和她妈妈面对面,螃蟹被放在他们中间的盘子里。胡青山从小不喜欢吃螃蟹,觉得又麻烦又不好吃,他不知道为什么大家都预设人人都喜欢吃这个。
“快吃呀。”连欢妈妈催促着。
胡青山拿起一只螃蟹,回忆着爸爸吃螃蟹的样子,结合自己的猜想,认真地对付起手中被五花大绑的家伙。可是没有亲手吃过螃蟹的人怎么会知道螃蟹身体的奥秘,他嗦完几只蟹腿,装模作样地掀开蟹盖,从里面上剃下一点蟹黄就想把它扔掉,连欢妈妈一直看着胡青山吃螃蟹,见他把躯干扔掉连忙制止道:“呀,里面蟹黄还没吃呀,不好浪费掉的。呐,先把两边的鳃子弄掉,然后从中间掰开,看到了吧这些蟹黄都是可以吃的,这只母蟹很肥的,前面那些白色的东西不能吃,对了对了,把那些弄掉好了。这蟹腿上面还挂着防伪码,是正宗的阳澄湖大闸蟹,昨天别人送给她爸爸的……”
连欢妈妈一边用筷子指着螃蟹的各个部分一边指导他吃螃蟹,连欢在旁边看的咯咯发笑。胡青山一步步照着做,终于吃到了鲜嫩的蟹黄,憨笑着点头,可嚼在嘴里的蟹黄却没有给他带来愉悦感。
从他发现连欢妈妈一直在打量他的一举一动开始,神经就一直绷紧着,背上和脚下莫名痒起来,感觉长出了鳞片,他的脚难受地在桌子下动来动去,却怎么都找不到舒服的姿势。
回学校的路上,他想连欢妈妈可能早就知道了吧,从什么时候呢,当初打的那个电话吗?他不知道小孩子说谎大人一眼就能看穿,也不知道精明的大人光凭一顿饭就能知道他的家庭情况。他难受地不得了,六神无主地走在路上,心里想着这螃蟹果然不是什么好东西。
国庆回来学校在体育馆开了高考动员,老王在之后的几天,几乎找了每一个人谈话,谈话的主旨就是要让每个人抛除杂念,集中精力,提起十二万分精神应对将要到来的高考。
“少看点小说,不要去图书馆借书了!把精力都放到学习上来,我看了你高一的成绩,过去一年成绩退步很厉害,赶紧抓紧时间赶上来,张怀书进步很快,你们多交流交流,互相学习,不懂的题不会的题多问老师问同学,不要放弃,还有一年时间。”
“听说你家刚建了新房?在农村盖房子不容易,小伙子争口气,家里有没有哥哥姐姐?”
“也是个宝儿儿子,在家是不是都不做家务的?”
“和连欢保持点距离,高考完有的是时间。”
老王自以为是的话,多少让胡青山有点不舒服,在又一次看小说被抓包的时候两人发生了冲突。当时老王像往常一样拿过胡青山的书,前前后后打量一番然后让他收起来。等他绕教室巡视一圈之后发现胡青山还在看,伸手掰过他的肩膀,一改平时和蔼的语气严厉地说:“诶!不是让你收起来了,怎么回事你?”
“现在是休息时间。”胡青山不以为意。
“你什么意思?”老王眼珠瞪得老圆,恼羞成怒。
“你什么意思?”胡青山长久以来压抑的不满作祟,站起来反问道。
“现在是高三了你知不知道!还在这看课外书,你看看谁像你一样,不要好的也是,真的是不要好的!”老王拉高了喉咙,涨红了脸,指着胡青山大声呵斥着,教室整个安静了,所有人都把目光投向了胡青山。
看到老王扭曲的脸,胡青山稍微冷静了点,不再争辩,看着老王不发一言。
老王毫不客气地把他拽出教室:“到办公室来!今天要好好教训教训你。”
下楼梯的时候,老王仍然沉浸在愤怒的情绪中,不住地念叨:“白眼狼!白眼狼!”。走到办公室门口,石方洪正巧路过,看到老王和胡青山这番情景默默跟了进去,胡青山心想这下惨了。办公室空无一人,老王进来后没有立马痛骂胡青山一顿,而是先坐到椅子上,后又站起来,倒了杯茶,来回踱了几步,好像在找词。胡青山沉默地站在办公桌旁,石方洪则沉默地站在门边。终于老王说话了:“我不会再管你了噢!从今天开始你想干嘛就干嘛,我都不会管你。你想看小说书就看小说书,想不听课就不听课,你自己好自为之。还有这么搞不清楚的人,高三了还有时间看小说书,说了几次也不听,还用眼睛瞪我,也不看看成绩退步多少了。”后半句话是对着门边的石方洪说的,向“围观”的他说明情况。
“我没有瞪你。”胡青山说,心想和人说话不就应该看着别人吗,怎么能叫瞪呢。
石方洪走到胡青山另一边,缓缓开口:“青山,关键时候要会分主次,现在大家的主要任务都是高考,你的成绩我一直都在关注,退步情况你心里应该清楚,王老师说说你不要以为他故意要批评你,都是为你好,你和王老师顶嘴总是不对的。”
老王和石方洪温和的态度让胡青山有点意外,他想解释说看小说只是课下的调剂,就和其他同学踢球聊天一样,能让他更好地学习,但他又无心解释,低头承认错误,没有再说其他话。走出办公室,午睡早已开始,很多同学依然在悄悄学习,他转身走向操场,在草地上晒着阳光缓缓睡去。
晚上的失眠一直困扰着他,并且情况变得越来越严重,早晨都要困死在课桌上了,晚上却还是睡不着,往往夜越深大脑越清醒,在寂静的深夜像一台高速转动的发动机,带他奔驰在夜晚的公路上;也像一盆快速生长的盆栽从眼睛和耳朵里开出花来,花朵五颜六色绚丽多姿,逐渐撑开变大向上生长直到塞满整个意识空间。夜晚于他来说像个游乐场,吃掉了他太多的精力,使他白天变成一具行尸走肉。他对室友们的动静也了如指掌,他能听到张怀书浅浅的呼噜声,看到某个室友微弱的手机亮光,感受到上铺床板的轻轻颤动。他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时候睡着的,醒来常常已经火烧屁股。
学生公社慷慨的老板因为赌博欠债,突然之间消失了,生意兴旺的店面拉上卷闸门,一切好像都在快速变化着。为了节省高三学生们吃饭的时间,学校很贴心地在高三教学楼后面的篮球场上搭起大棚改造成小食堂,学生放学下楼可以很方便地吃饭,从此他们丧失了吃饭自由。
连欢后来对于去她家吃螃蟹的事只字不提,总是把头埋在书本中,有意无意地避开胡青山。胡青山心领神会,努力将注意力全部转移到学习上,桌上不断堆厚的试卷不断提醒着他:“你的时间不多了!”
烦闷的时候他不再看小说,而是在走廊上吹风,放松自己紧绷的神经,冬天有太阳的话会把自己的双手伸出栏杆挂在外面,然后把头靠在手臂上,像极了农村晒腌菜的样子。长此以往,这个形象成为了很多人对他最深刻的印象。
如果偶然碰到还是会聊几句,装作若无其事的轻松样态,对话短暂而淡漠,连欢貌似失落了几天,后来又能从她脸上看到笑容,听到她爽朗的笑声,只是这都和他没有关系,没过多久他看见连欢和另一个男生热络起来,瞬间想到沈若琦和吴家炜,意识到也许自己只是他们的翻版而已。
从来没关心过他学习的爸妈在考前频繁讲起“考大学”的话题,他心里有点烦躁,在饭桌上对爸妈说:“反正我肯定会考一个一本的。”
爸妈笑了。
高考的那天,为了使自己不会在最后半个多小时饿的头晕,胡青山在进考场前吃了一块巧克力。他不明白为什么这种甜腻的食物能卖到这么贵的价格,要是平时他绝对不会花这份钱。
吃完巧克力半个多小时后,在紧张的考场中,胡青山突然觉得肚子里有东西翻滚,同时伴随着轻微疼痛。他慌了,不断告诉自己要镇定,要集中精力,用力容易导致扭曲,他的大脑把所有精力都投入到“集中精力”这件事情上,终于他走神了。麻痹的神经已经没有能力把他的思维拉回来,他看着试卷进入类似于躺在床上的那种失眠状态,眼神看到的皆成为他思绪的跑马场,首先进入他眼帘的是前桌女同学的屁股。
前桌是胡青山隔壁班的同学,个子娇小,长相可爱,考前因为桌脚不平,一个人从教室外面抬了一张桌子换,胡青山见她小小个子抬着一张大桌子有点蚂蚁搬家的感觉,就走上去帮她抬。她考试时趴在桌上,屁股向后伸着,被凳子压得浑圆饱满,也把整个裤子撑得圆鼓鼓的,胡青山看着看着眉头一皱,莫名有些生气:“为什么要在屁股上画兔子!”
考试结束得很草率,胡青山如梦方醒,恍恍惚惚走出考场,想去厕所方便肚子却已经不疼了。中午他和张怀书、朱辉吃完饭慢悠悠地在操场上逛,边上篮球场有人在打篮球,地上还有前一天下雨留下的水坑,倒映着幽蓝的天空和白色的教学楼,感觉那是另一个平行世界的入口,入口在慢慢变小,小到一只脚都伸不进去,被踩得晃来晃去。胡青山和他们坐在操场边的看台上休息,听他们轻松又惆怅地聊着考试和青春,他沉默着用微笑附和。
去考场的路上遇见连欢,问他考得怎么样。随着时间的推移,两人回到普通朋友的位置。
“遇到点小状况。”胡青山说。
“啊?怎么了,你别吓我。”
胡青山不知道连欢是真的在关心自己还是客套,但都不重要,眼前最重要的是高考。考试和多米诺骨牌很像,每一科都会影响下一科,如果第一科就出现问题,则可能影响整个局面。
考完最后一科的时候,整个校园沉浸在一片亢奋之中,胡青山清理完自己的桌子,没和任何人打招呼,迅速离开了人群。
爸爸的摩托车行驶在山路上,他坐在后面,吹着傍晚的风,太阳还没下山,把西天染成斑驳的金黄色。出成绩那天胡青山在杭州的餐厅里打工,下班回到逼仄的宿舍,坐在只铺了一张竹席的床板上,忐忑不安地打开电脑查成绩,虽然早已有心里准备,但成绩刷新出来的刹那,他仿佛心里掉了一整块肉,胸口疼的厉害。他知道以他的分数绝对上不了一本,在这个一本率近40%的学校,他没有考上一本。他没有把成绩告诉家里人,慌张地填报了志愿,假装一切都没有发生过,没有高考,也没有成绩,直到录取通知书寄到他家。
他始终不知道他爸拆开录取通知书时候的心情,爷爷打电话来问他的近况,他就打听爸爸有没有不开心,爷爷说没有不开心。
五
上海东昌路地铁站1号口附近有一个卖鸡蛋饼的摊子,摊主是一对夫妻,丈夫黝黑壮实,妻子矮他一头身材微胖,两人都操着一口不太标准的普通话,带点北方口音,总是对顾客笑。胡青山第一次在繁华的浦东街头看到他们的时候很意外,有一种错位感,关于鸡蛋饼的味觉记忆迅速苏醒,还没入口,愉悦感就已经在嘴里炸开了花。他一想自己已经大半年没吃过鸡蛋饼了,迫不及待地走上前去。
“老板,你这鸡蛋饼里面有什么?”
“鸡蛋、土豆丝、炒粉丝。”老板干脆利落地说。
“给我来一个,再给我加一根烤肠一片里脊。”
胡青山拿过鸡蛋饼,给了老板9块钱,躲到一棵高大的梧桐树下就开始吃。虽然很喜欢,但胡青山并不经常吃,因为第一这个鸡蛋饼摊子不一定总在这个地方,第二要是吃鸡蛋饼就得晚回家二十分钟,可他一下班就迫不及待地想回家,也不能带回家吃,回家要一个半小时,凉了就不好吃了。
上海中心、上海环球中心、金茂大厦三座高楼在夜空中熠熠生辉,胡青山从他们脚下路过,在等红绿灯的时候看了它们一眼,拿出手机拍了一张照片。他把照片发在朋友圈,想了想写道:“沪上一周年,没有得到,没有失去,和生活打了个平手,输给时间一整年。”
然后调出和亮仔的对话框问道:“下班了吗?”
过了一会对面回道:“估计快了。”
“晚上吃什么?”
“叫外卖吧。”
亮仔是胡青山的大学同学,毕业和他一起来的上海,两人一起合租了一个单间,房租2800,再算上水电费,生活就很拮据,晚上回家他们有时候煮速冻水饺,有时候煮泡面,累了不想下厨的时候就叫外卖。
因为不想换乘,他从东昌路地铁站走到商城路地铁站,临近地铁口,人群逐渐收紧,最后全部汇入那个在夜色中亮着灯的小口子。商城路上一站是世纪大道,有四条地铁线在那交汇,换乘的人流量十分巨大,在这上车几乎只能站着回家。很多人为了能占到一个座位,会先反向坐到世纪大道前一站,在巨大人流量上来前抢占先机,一个多小时的地铁里程使胡青山也明智地选择了这个策略。
在等车的间隙他打开微信,有10条提醒表示他刚刚发的朋友圈被疯狂点赞,这是他最近最受欢迎的一条动态。点赞的大多数是他的大学同学,说明他的文案让大家感同身受。过了几分钟又有很多人给他点赞和留言,他认真地一一回复。
地铁来了,可是今天运气不太好,已经没有位子了。地铁朝着9号线另一端的星中路呼啸而去,他心想早知道再往上坐两站了。
站在拥挤的地铁车厢里,他想起之前和亮仔的对话。亮仔说:“感觉上海人好少啊,走到哪都是空空荡荡的,不像北京,走到哪都是人。”
这怎么可能呢?上海可是中国第一大都市,有两千多万人口,论人口密度肯定是中国最高的地区之一。他灵光一现道:“因为这座城市有一半人在地下,一半人在天上。”后来他把这句话写进了自己的文章。还写道“所以对于来上海工作的人来说,世界就是地铁、办公楼、清晨和夜晚的大街。秋天对这座城市来说只是气温低了一点,冬天则是气温又低了一点。”
“胡老板,在加班啊?”亮仔把电脑放在床上,自己坐在地板的垫子上,从床的一边对胡青山说话。长久以来他“戏称”胡青山一声胡老板,可能是对他寄予某种现实的美好祝愿。
“我在找选题,再搜集点素材,我们现在每个人每天都要找5个选题,运气不好全部被毙掉就麻烦了,所以我还要多找几个备用。我们主编今天刚找我谈话,说我的文章点击率低,没有产生价值之类的,还说公司只看结果,以结果定成败,你知道他甚至都没看我的文章。你说现在的人都喜欢看什么样的文章?”
“标题党呗,取个厉害的标题,别人一看就想点进来那种。”
“你说的对,其实都不用我自己写,网上找点别人的文章东拼西凑修修补补再加个耸人听闻的标题,这就完事儿了!互联网就是个放大器,将人的言论极端化,你不能理性也不能客观否则没人看或者被两边人骂,一定要避重就轻、断章取义、转移焦点、迎合大众、宣泄情绪。可是我不想写这种文章,这种文章根本不是给想写文章的人写的,这样写出来的文字一点价值都没有,现在网上的东西根本不能看,我敢说其中95%以上都是噪音,让人们根本看不到真正有价值的内容。哦,对了!我可以写一篇以“网络有风险,上网需谨慎”为立意的文章,揭露互联网世界这糟糕的真相。”
“你快发,我去给你写评论。”
“别了,互联网舆论场已经够尴尬了,不是尬吹就是尬黑。”
说完胡青山停顿了片刻,转过身正对亮仔,接着说:“早知道就不换工作了,我怀疑我都过不了试用期。”
“我有点想回家了,回家考个公务员挺好的。”亮仔是陕西人,来上海一年换了三份工作,最近一段时间有了回家的想法,一是因为工作不理想,二是因为离家太远,家里人想让他回去。
胡青山还没想过这个问题,他知道他有一天会离开,但不是现在。半年后,亮仔真的离开了上海,胡青山去虹桥机场送他,在机场聊了很久,包括大学,包括上海,包括未来。胡青山回去的路上刷出一条亮仔登机前的朋友圈,没有图片,只有一句“此地一为别,孤蓬万里征。”他回了一句“莫愁前路无知己。”
退出来看了一篇短篇小说,再回去的时候突然看到了连欢的朋友圈,自从高中毕业后,他们就没有再联系过,连欢是那种一年都发不了3条动态的人,所以胡青山只能从朋友那听到一些关于她的事情。
连欢朋友圈的风格往往是一张风景照或者静物图,然后加上一句表意不明的文字。每次看到连欢的动态,他都会想:“能让她动用全年朋友圈三分之一的额度,应该是很特别的事情吧。”可是看完内容,他根本提取不出任何有意义的信息,这时候他会恍然道:“这不是给我看的。”
不过这次有点不一样,她发的是一张男生的照片,照片里的男生白白净净,理着清爽的短发,笑得很开心,可以很明显看出是张抓拍的照片,男生五官有点扭曲。照片文案是“二狗子可爱到模糊”。
不言而喻的,这是她男朋友。胡青山不知道她这几年有没有交男朋友,但这是她第一个昭告天下的男生。以前喜欢过她的那么多优秀男生最后没有一个和她在一起,这真是某种莫大的嘲讽。
胡青山没见过这个男生,以为是她的大学同学,转念一想又觉得应该不可能,这个年龄公布的男友很可能就是未来的结婚对象,但根据胡青山对她们家实力和当地风俗的判断,她是不太可能嫁到外省的,除非这个男生非常强势。他的猜测不久后被谢俊证实了,那个男生是谢俊的小学同学,爸爸在检察院工作。
又半年后,胡青山辞职回了杭州。毕业两年,原本一起坐在教室里的同学,差别逐渐显现,有人买车,有人买房,有人结婚,越光鲜的越活跃,只有自己一团乱麻,仿佛置身于迷雾中,找不到走出去的路。他有时候会想是因为自己总是选择和别人不一样的路造成今天的局面,要是当初初中毕业和很多同学一样出去打工,和很多同学一样去隔壁镇子上高中,和很多同学一样选择读理科,和很多同学一样毕业回老家,一直选择随大流,现在应该也已经结婚了,也不会感受到那么多的落差。随着年岁渐长,逐渐明白随大流对大多数人来说一直都是最安全的生活方式,在人群中感受安全感不失为一种幸福。
连欢喜欢烟花,圣诞夜发了一段和男朋友放烟花的视频,黑色夜幕里,仙女棒滋滋冒着火花,摇曳不息,嬉笑充盈其中,胡青山也带她放过烟花。
那是告白那天的晚上,离放暑假还有一个多星期,胡青山向同学借了辆电瓶车,带着连欢骑行在温热的夜风中,穿过一条条明亮的街,停在一家烟花爆竹店前,朝里面喊了句“老板,快把我的烟花拿给我!”
话一说完,就见一个黑黑胖胖的中年男人抱着一个比人还宽的烟花走出来。这是胡青山用自己存下的200块零花钱买的64响烟花,早在吃晚饭的时候他就跑来和老板打好招呼。
胡青山把烟花放在电瓶车前的踏板上,又骑进夜风中。大概骑了20分钟他们才停在一条孤零零的马路边,连欢知道他们已经出了城,拉拉胡青山的衣角说:“我会来不及回家的。”
马路上稀稀拉拉悬着几颗路灯,两边黑暗中是一片片农田。
“放心,我们马上回去。”胡青山跳下马路,然后在田埂上相继放下烟花和连欢。
两人走到一块空闲的农田中间,胡青山掏出打火机点燃了烟花,引线“咝咝”越跑越快,随着一声浑厚的响声,一粒烟花射向夜空,瞬间炸开一朵银花照亮两人的脸,也照亮四下无人的田野。
“啊!”连欢惊叫一声,开心地蹦了一蹦,双脚落在软软的泥土上,留下浅浅的脚印。
烟花一朵接一朵,天空忽明忽暗,胡青山一会看看烟花,一会看看连欢。“好漂亮!”她在烟花下笑起来,胡青山也跟着笑起来,烟花点燃两双炯炯有神的眼睛。
“我喜欢你。”胡青山凑到连欢耳边,在两声爆炸间隙说。
连欢笑脸依旧,和胡青山四目相对。
“可以……做我女朋友吗?”
在电瓶车的后座上,连欢说:“我现在不能谈恋爱,我妈知道会很生气的,我们以后再说这个好吗。”
他嘴角轻扬,把手机收进口袋,汇入人潮拥挤的地铁站。地铁口有个大叔在卖花,天气寒冷,路人行色匆匆,大多没时间光顾,进站之后他走到最后一节车厢,想找个宽敞的地方,可惜人实在太多,他不得不紧贴着别人。
地铁开动有些摇晃,他抓紧立在中间的铁杆,墙上的小电视在放某综艺节目的片段,没法玩手机的无聊乘客只能看它打发寂寞,胡青山昂着头向车厢另一头望去,密密麻麻全是人头,而在这些人头中,有一只手直愣愣伸出来,举起一束红玫瑰,悬在车厢当中。
它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眼神堆叠如浪涌,后面的乘客只能垫着脚左右张望,从人群缝隙中一窥芳容——明艳动人的,热情似火的,象征爱情的玫瑰。它开在拥挤的地铁里,从人群的缝隙中长出来,好像从岩石的缝隙中长出来。
噢,这样的话,好好打理一块土地,应该能种上玫瑰吧?
2022.06.05
再定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