韵人太难得,才人是天生的

有人提倡性灵、趣味,此太不可靠。性灵太空,把不住;于是提倡趣味,更不可靠。应提倡“韵的文学”。提倡性灵、趣味,不如提倡韵。
韵人太难得;才人是天生的。王摩诘真有时露才气,如《观猎》一首真见才,气概好:
风劲角弓鸣,将军猎渭城。
草枯鹰眼疾,雪尽马蹄轻。
忽过新丰市,还归细柳营。
回看射雕处,千里暮云平。
伟大雄壮。然写此必有此才,否则不能有此句。
韵最玄妙,难讲,而最能用功。后天的功夫有时可弥补先天的缺陷。韵可用功得之,可自后天修养得之。韵与有闲、余裕关系甚大。宋理学家常说“孔颜乐处”,孔子“疏食饮水”,颜子“箪食瓢饮”,所谓有闲、余裕,即孔颜之乐。孔、颜言行虽非诗,而有一派诗情,诗情即从余裕、“乐”中来。如此才有诗情,诗才能有韵。
韵是修养来的,非勉强而来的。修养需要努力,最后消泯去努力的痕迹,使之成为自然,此即韵。努力之后泯去痕迹,则人力成为自然。如王羲之作字,先有努力,最后泯去痕迹而有韵。
解评:提倡“性灵、趣味”的,是晚明公安“三袁”以至于现代林语堂、周作人、废名、梁实秋等人。顾随不赞同这种主张。他以为性灵太空,把不住,不可靠。至于“趣味”,和性灵一样空,且显得小气——文学难道是为趣味而设?不是说文学不要性灵、趣味,而是不能把它们当做文学的根本。
顾随说:“不如提倡韵”。在否定了性灵文学、趣味文学之后,提出“韵的文学”,应当说这是一个大的议题,可惜未展开来说,而吾人不可轻忽过去。
韵,在中国文艺中虽然是一个基本的美学范畴,但把“韵”当做文学的理想境界来提倡的,以我之陋见,顾随是唯一的一个。其所谓文学的“韵”是什么呢?
举王维《观猎》一首,说真好,真是有才气。这首诗可为有“韵” 的代表。为什么呢?顾随未明说。他说:“才人是天生的”,“王摩诘有时真露才气”,“真是才”,“气概好”,“写此必有此才”。“韵”不可能用“韵”本身来解释,只能用别的概念。我们发现,围绕《观猎》一诗,顾随主要用“才”和“气”来评价。我们抓住这两个概念,可以帮助理解“韵”。
首先,“韵”与“气”有关,在中国文艺中“气、韵”并举,无论诗、书、画、音乐皆以“气韵生动”为佳,尤其是中国绘画,南朝谢赫之“六法”首重“气韵”。中国哲学认为“气”是构成宇宙万物的基本质素,天地之间,无非阴阳之气。而作为艺术作品构成部分的“气韵”则更加玄妙,无形无味,可意会而不可言传。一副画的“气韵”是什么?一首诗的“气韵”又是什么呢?气、韵并举,说明气、韵相近;二者分名,说明气、韵不尽相同。何为艺术作品的“气”与“韵”?应当说,气、韵皆是玄虚抽象之物,而“韵”比“气”更抽象。注意“气韵生动”。说明“气”是“生气”。“韵”是什么?顾随说“在心上不走,不是意,是韵。”又说:“韵即味。”可文艺评论中的“味”仍是抽象的比喻。最透澈的解释就是“在心上不走”。此五字把“韵”说透了。其实“韵”仍是比喻性的。“韵”本指声音。音韵、声韵,格律中的韵跟艺术感觉所谓“韵”不同。艺术感觉中的“韵”是一种魔力,盘桓在你的心上不走的东西。好的艺术作品都有“韵”,那是超越视觉、听觉的微妙的心理感受,是艺术作品的时间魔法,一种在有限时空中不会消逝的东西,“言有尽而韵无穷”(顾随语)。所以,也可说“韵”是一种“远意”,但终不如“在心上不走”说得透彻明白。
与“气”相比,“韵”偏于阴柔。气是生气勃勃、生机流荡,韵是含蓄隽永、绵延不绝。二者都是“力”,动人之力,只不过“韵”更阴柔深长。
那何谓“才气”的“才”?这也很难讲。与气、韵相比,“才”更是天生的。
才是一种创造力、表现力。蓝田日暖玉生烟,才大概就如那“玉”,“气”则是“烟”。才之所至,气随之生,如龙行而云从。才是天赋,气可后天修养。古人曰“养气”。有才气,则韵不难矣。
“韵最玄妙,而最能用功。”“韵可用功得之”。此点不好理解。“韵”是作品完成之后的效果。作品的完成,与作者先天之才,后天努力皆有关,所以“韵”的达成可以后天修养弥补之。而“韵”是含蓄隽永的,力不使尽,唯有余裕、有闲,才可力不使尽,才可“悠游”。顾随以为宋理学家所谓“孔颜乐处”,即是有闲、余裕。人无不在某种情境中,能不为其束缚,则是有余裕,而余裕说到底是一种精神力量。艺术不是智力优越性的体现,而是精神蓬勃的表征,比智力复杂得多。人有余裕,才能反观、欣赏,才能有诗,有“韵”。韵,是一种高级精神产品。
顾随说:“韵:玄妙不可言传。弦外馀韵,先天不成,后天也不成,乃无心的。王渔阳论诗主神韵,太玄妙,而且非常有危险。神韵必须水到渠成,瓜熟蒂落,莫知为而为所得始可。神韵发自内心,不可自外敷粉。神韵应如修行证果,不可有一点勉强,故又可说是自然的(非大自然之自然),无心的。”
韵,要靠修养。“修养需要努力,而要泯去努力的痕迹,即,人力成为自然,即韵。”凡先天才气之作为,都显得轻松自然。艺术虽是人为,但其最高目标仍是自然,而非刻意、吃力,故要尽力泯去努力的痕迹(当代先锋艺术,如行为艺术、装置艺术等则不以自然为目标,而完全是人为的,刻意的。“自然”是传统艺术的一个审美理想。现代艺术不以此为鹄的了)。陶渊明诗“微雨从东来,好风与之俱”何其自然!其实是泯去了人力。“人力成为自然,即韵”,这句话是理解“韵”之关键。中国艺术最高追求即是“人力成为自然”,所谓“妙造自然”也。因之,“韵”是体现艺术本质的东西。
书圣王羲之的字俊逸飘洒,韵致高妙,绝不止是天才,其后天功夫亦了得。曾巩《墨池记》即言右军用功之深。陶潜之诗,巴赫之音乐皆可作如是观。
选自赵鲲《顾随<驼庵诗话>解评》,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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