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笔)镰仓回忆
某天我忽然想要去镰仓看看。
我很少去观光,一个原因是嫌人多、怕麻烦、累得够呛结果风景还是镜头里更好看,另一个原因是平时工作忙,放假时想安静地在家呆着,睡睡懒觉、看看电影读读闲书反而更容易让自己放松。即便是放长假有时间出门,我也更愿意于去美术馆、音乐厅、电影院这种文化氛围很浓的场所,而不是去欣赏自然风光、探访名胜古迹。
刚好前段时间读了伍尔芙的《属于自己的房间》,里面讲到女性成百上千年受到种种压迫束缚,被剥夺了“学习知识”和“收获体验”的权利,所以在过去女性能成为一个小说家的可能性连条狗都比不上。读到这里我突然意识到,有幸生存在这个女性获得了更多自由的好时代里,我却主动放弃了“收获体验”的权利,完全沉浸于书本、电影、绘画、音乐这种二手的,经过加工的内容里,就好像一个人放弃了所有的新鲜蔬果,成天只肯吃加工食品一样。
我又想起很多年前问过一个周游世界的某欧洲国家出身的人,去过的所有城市里最喜欢哪一个,那个人告诉我是镰仓。
后来赶上一个长假,我想,那就去镰仓看看吧。
一早从池袋坐上湘南新宿线,本以为这一个小时可以一路坐到镰仓的,结果上车就被一车厢的人给吓到了。想着那就站一会儿吧,反正接下来有好几个大站,肯定会有座位空出来的。结果一连过了新宿、涩谷、惠比寿也没啥人下车,顿时慌了,好家伙,这一车的人莫不是都要去镰仓?等到我一路被列车颠簸着站到横浜,两腿发直,已经放弃希望时,刚好优先席空了出来,环顾四周半天,发现没人有要去坐的意思,犹豫了片刻还是厚着脸皮坐了。好在镰仓没我想的那么远,不久就到了。
出了镰仓站,无需地图,跟着人流左拐就直接进了小町通,吃了一个茶粉超多的抹茶冰淇淋,被呛得连连咳嗽,又吃了一个土豆饼,东张张西望望就晃到了鹤岗八幡宫。在境内转了转,西边的山里有一只鸟叫得特别响,半个公园回响的都是这只鸟的啾啾声。这天赶上有人举行日式婚礼,游客们纷纷举起相机记录起这位穿着白色礼服的陌生新娘人生中重要的一天。
爬了大约60级台阶,到了神社的正社,发现神社的建筑构造都大同小异,没什么看头,本国的人都是来拜神的,只有像我这样的观光客才会跑来看风景。神社旁边是卖纪念品的,我看到还有hello kitty的护身符,想到商业与宗教结合到这个地步也算是很滑稽了,买了这个护身符,如果万事顺利,是不是除了感谢神,还要感谢hello kitty呢?
下了神殿,跑一旁的水池看锦鲤。一对母子把土豆饼揪成小块儿往池塘里扔,惹得鱼儿们摇摆着硕大的身体纷纷来抢食。仔细一瞧,五颜六色的锦鲤里面还混进了两只乌龟,在远离鱼群的地方慢腾腾地游来游去。那母亲揪了一块土豆饼朝乌龟的方向扔去,那看上去笨拙的乌龟忽然变得灵巧起来,扑腾着小腿儿游半天,但依旧距离漂浮的土豆饼渣有近两尺的距离。这时远处的一条红色锦鲤也发现了这块土豆饼渣,迅速摆尾游了过来。眼瞧着鲤鱼马上就要咬到自己的盘中餐,这小乌龟也精神抖擞了起来,小脖子一梗便一口吞掉了这块小渣子。鲤鱼没抢到食很暴躁,猛地咬了好几口小乌龟的脑袋。看小乌龟安然自得游走的样子,看来是不疼。
跟着人流又走回了镰仓站,又跟着人流乘着江之岛线在长谷下了车,一路走到长谷寺。寺里树木茂盛,花草繁多,有流水有清池,一条条锦鲤把自己吃得又大又肥。上了山,游客不多,悠闲地俯瞰三面环山一面临海的这座小镇,感觉如果不用担心海啸等自然灾害的话,这里确实很宜居。
出了寺庙,又买了个抹茶冰淇淋,边吃边往摆着大佛的高德院走。进了院子,拐角就是那座有名的佛像雕塑。大佛背靠青山,双眼微闭,目光向下俯视着纷纷拿出手机时而拍他,时而把他当背景自拍的芸芸众生。 或许是我的错觉,感觉这里的杜鹃开得更久,因为此时东京的杜鹃已经开始凋谢了。杜鹃凋谢的的时候花瓣不是落到地面而是直接腐烂在花茎上,盛开时美得有多绚烂,凋谢时腐败得就有多触目惊心。
重回地铁站,路上买了个酱油丸子,这才想起自己还没吃午饭,空腹吃完冰淇淋之后又吃黏米,心疼自己的胃。时间还早,打算去著名的《灌篮高手》片头曲取景地转转。江之岛线十分拥挤,跟东京平日早晨的通勤电车相比有过之而无不及。还没到七里浜站,就被车窗外波光粼粼、翠如碧玉的大海给震慑到了。身旁的一个小男孩说:很少有能观看到大海的电车吧。应该如此,我也是第一次有这样的经历。因为是第一次见,所以很震撼。
在“镰仓高校前”下车,不远处的碧海蓝天顿时祛除了我奔走了一天的疲惫,身心都不由得轻盈了起来。大海真美。我之前当然也看过海,印象比较深的一个是大连的老虎滩,在阳光下闪烁得很刺眼像是一块钻石;再有一个是阴天的北戴河,那漫天乌云下翻起的灰色澜涛,好像一幅水墨画。镰仓的海也像画,不过是以用色见长的印象派的作品。最远处是灰色,然后是天蓝色,然后是翠绿色,然后是草绿色,冲到眼前浪滩时便变成了纯白的浪花。人类在自然铺好的青色画布上装饰了五颜六色的帆船,随着波浪浮浮沉沉;又在沙滩上点缀了一些热爱新奇冒险的年轻人,随着波浪蹦蹦跳跳、躲躲闪闪。海鸥表示这种良辰美景不能让人类独享,于是在碧蓝的天空下、金色的阳光里不住地飞翔盘旋。
来到那个著名的和《灌篮高手》相关的十字路口。意外的是到了那个小景点后发现周围大多是说汉语的年轻人,热情地摆着各种姿势拍照。一部《灌篮高手》将我和这些年轻人联系到一起,在此时此刻从四面八方聚在异国的此地。想到很多年前自己还是中学生时,如果某个放假的晚上某个地方电视台没有播《灌篮高手》,此刻我或许就不会出现在这里。命运真的是很不可思议。
我在海边的人行道上散了一会儿步,目光一刻也无法离开那碧玉一般的大海。能够每天看着这片海上班、上学的当地居民可真幸运啊。这片海能成为故乡的记忆,能成为人格的一部分,让你不得不承认出身和美貌、聪明的头脑一样,属于得天独厚的优势。转过头,海的对面车站的旁边是一块墓地,面朝碧海蓝天的绝美风景。能埋在这里的人非富即贵,在死后也可以永远享受这世间美景,而像我这样的普通人,注定只能成为美景里的一位过客,仅能在俗事烦扰、忙忙碌碌中享受片刻的安宁。
乘车回镰仓站。这里只有一个站台,来去方向的列车都只能从这个站台乘坐。因为人太多,第一辆没赶上。等了十几分钟,又来一辆,依旧是人和人挤得跟沙丁鱼罐头一样。我跑到车头那辆车厢,在车门处勉强站住,然后听到身旁某位母亲跟两个小孩子抱怨游客太多,不知道有什么好看的值得这样拍来拍去。确实,再美的风景也对抗不了熟视无睹。
中途有人下车,我趁机挤进了车厢内部,站到两个年轻女孩的面前。两个女孩都很好看,尤其是那个穿着白上衣绿背带裙的女孩,因为戴口罩看不到她的嘴,但看她眉眼和鼻梁形状让我想起自己高中时一位朋友。不,那个人不仅仅只是我的朋友。她的出现让没心没肺、冷漠自私的我在十几岁时终于长出了一颗人类的心。这么多年过去我早已不记得她的相貌,但眼前这个女孩的一颦一笑让在我记忆中已经模糊的她迅速地鲜活了起来。我既然已经老去,她的美貌也一定也不会再像从前那般灵动。这时女孩开口和朋友讲话,让我意外的是她说的竟然是汉语。没有到会以这种形式“他乡遇故知”,看着眼前这似曾相识的面庞,这些年来我从来没有像此刻这样无比思念那个人。我想起了莎士比亚的十四行诗,虽然美本身终会消逝,但对于美的记忆是永生不朽的。
她虽然比诗歌还要美,但可惜我不会写诗,无法让她的美永生。
这时我忽然理解了为何我在离开镰仓高校前时恋恋不舍地看了一眼又一眼,好像要把这片海印进记忆里。其实我错了,镰仓的美被遗忘没关系,我只要故地重游,关于它的美丽的记忆便可以得到重温。但对于一个人的美丽的记忆则不同,它永远只能在回忆里得以永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