戒烟
上小学时,家中偶尔有男性客人来,妈妈会给我一包烟,让我去附近的小卖部换钱,而后自己买吃的。烟是家乡常见的比较贵的金圣,男性间散烟送礼时也多是它,软盒的一包在那时可以换二十五块,于我是一个快乐的数字。小卖部店主从不问我烟的由来,大概我穿着校服,看起来也很乖,换来的钱除了糖和巧克力,还会买文具,剩下几块钱回到家了再还给妈妈。
现在想来,妈妈可能只是想这样打发我出门一段时间。有时这些烟大概也来自来做客的男人。他们是她多年的好朋友,或相亲对象,或者随便什么吧,我从来记不住他们的样子和名字。
念大学后,妈妈有了一个比较长时间交往的男人。偶尔,她会在家里抽烟。女性朋友或舅舅来家时也会一起抽几支。抽完后她将烟藏进我房间的衣柜,打开房间所有窗子通风,交代我:“不要告诉伯伯。”
我当然不会告诉他。但那时也想,有男人了就不能自在地抽烟了。为什么男人们可以在任何场合抽烟、散烟、把烟夹在耳朵上,从不顾虑让女人知道。
我自己开始抽烟,是去年夏天。那阵子北京也总下雨,晚上我独自待在小客厅,点着台灯读《流溪》。夜晚和小说里的字句一样漫长潮湿。有天下班后,我去小区对面的便利店买了一盒薄荷爆珠的爱喜,就这样习惯了在夜晚抽着烟读书画画。开始是拿盆栽当烟灰缸,后小薄荷教我用咖啡渣很不错,就换了搪瓷杯子装咖啡渣。便利店老板也认识了隔周去一次的我,不需开口就会递给我蓝色盒子。
办公室的男同事们下午会有吸烟时间,三三两两在楼下草地。有次同事们聚餐,结束时很晚,走路去地铁站,写小说的男同事拿出烟,我说,我也想来一支。在路边抽着烟时,当时的领导做出震惊的样子说你吸烟啊,然后说,你平时白天做着这样和小孩子打交道的可可爱爱工作,下了班自己在家抽烟呢。是为了开玩笑讲的话,可管他什么事呢。我说,我是在这里工作了才开始抽烟的,属于工伤。
绝大多数时间,我在独处时抽烟。猫不喜欢,在客厅我一点烟,猫就跳进了卧室,自私的我也不太考虑他的健康。而且那时我想,烟是和猫差不多的东西,填充了一些独处时看不见的空气。
吸烟也和吸猫一样,你说不清自己到底吸进了什么,却好像获得了一点陪伴,当然吸猫健康一些。
读大学时,身边有不少女性朋友抽烟,我心里暗自羡慕,觉得她们比较酷,我还是太听话了。那时的男友也抽烟,我却一本正经要他戒烟,甚至说出以后如果想要小孩,现在就要开始戒烟这种话。
读研究生时,我们怀着自己将来要成为作家,或至少目前需扮演一个作家预备役的角色,作家怎么能不抽烟的想法,有一日去买了一包细支的女士烟,夜晚齐聚在夹子的寝室,开着宜家的落地台灯,每人分了一支,笨手笨脚地抽了。第二天早上,我们几个像约好了一样喉咙疼。后来就再也没抽过了。那时夹子还说了一句我一直记得的话:“吸烟不过肺是一种选择,而不是技能的缺失。”
可能只有真的感受到吸烟的乐趣,才会开始抽第二支,而后开始有第二盒、一直继续下去。我只喜欢有爆珠的烟,也许只是喜欢薄荷的部分,烟草是附属品。
也是去年夏天,妈妈来北京看我。那时我们已经几年没见面。她来之前,我犹豫过片刻,要不要将书桌上那半包薄荷爱喜藏起来,藏进衣柜,后来还是没有。有天我下班回家,她拿着蓝色盒子,问我:“你什么时候开始抽烟的?”
我说:“偶尔才抽一支……要不,一起抽?”
妈妈说,你有点过分,提这种要求。
但我们还是一起抽了。隔着烟雾和台灯光,她无论是抽烟或者弹烟灰的姿势,都比我熟练优雅多了。抽完那半包之后,她说,我们都不要抽烟了吧。然后说,其实我早就想戒烟了,毕竟这个年纪,我自己一个人怎样都没事,但我怕因为吸烟生了什么病,会给你添麻烦,这就是我想戒烟的原因。
我爸反正是不折不扣的烟鬼。大学时,有阵他雇了个司机,是个北京人。偶尔来学校接我回家,有次开着车时,司机突然和他说:“你女儿在车上时,你也抽烟吗?不会考虑到她的健康吗?我从不在自己小孩面前抽烟。”爸爸尴尬了一下,将手上的烟灭了。我很感谢那位司机叔叔。尽管那之后,我爸还是不分时间场合地抽烟,身上、车上、房间里总是烟味。
今年春节,爸爸喊我去他家吃年夜饭。尽管从我研究生毕业又回北京工作这些年,我们都在北京,但一起吃饭的日子都数得过来。有次父亲节前后,他来我住处附近找我,我们一起吃海南鸡。他接到阿姨的电话,问晚饭做好了,怎么还没回。他说,噢,我在外面有点事,晚点回去吃饭。那时我觉得有点好笑,想,他一直是这样的人。可我自己也没有问他,为什么一定要撒这样的谎。
一起吃年夜饭的还有阿姨、阿姨的爸爸、阿姨的女儿、阿姨女儿的男朋友,还有一个他公司年轻员工以及他女友,因疫情无法回家过年,两个人都很年轻好看。晚饭吃到一半,男人们开始划拳、抽烟、嗓门很大地说话。年轻女孩坐在我旁边,一直笑眯眯,只偶尔看看她的男友。
我想,二十岁时,我去当时男友家或朋友们的饭局时,是不是也是这样,乖巧、安静、无聊。
也是故意为了结束这样的无聊,我从口袋里拿出了自己的烟,说,爸爸,借我打火机。爸爸愣了一下,将打火机扔给我:你什么时候开始抽烟的?
身边一直不说话的女孩突然眼睛亮亮问我:“可以也给我一支吗?我平时也抽这个……但最近都很难买到。”
她的男友也愣了一下:你什么时候开始抽烟的?
我想,如果我二十岁时,桌上有个姐姐递给我一支烟,可能我回忆也会快乐一些。
但那之后,每次和我爸见面,就变成了联络父女感情式的抽烟。我不喜欢他抽的烟,笨重的味道,但他递给我,我总要抽完。
今年春天,我从北京搬回家,和妈妈同住一段时间。家乡小店只有各种各样的金圣,买不到薄荷爱喜,我只能过没有烟抽的日子,甚至盘算着让R从北京替我代购几盒。
有一天,我整理着自己寄回来的二十箱行李时,从一个纸箱的角落,翻出了半盒没抽完的西瓜爆珠——一定是因为当时不习惯西瓜的味道所以搁置了,路途遥远,已经有些泛潮,却在这时成了珍贵的宝物。
我将它藏在书柜的角落,半夜,妈妈睡着了,我打开自己房间阳台的窗户,小心翼翼地抽。
这样过了两日,终于妈妈半夜敲开反锁的门,进门后只嗅了嗅,而后就敏捷地掰开了我的手,缴获我手中的西瓜烟盒。她平时也这样缴上课开小差的那些学生藏在抽屉或手心的手机或小说,真是很熟练,而我也就像一个犯了错的学生。妈妈说,你小孩子家家,不学好,现在半夜躲起来抽烟。
我说,妈妈,我三十岁了啊。
收拾好行李要离开家的前夜,妈妈坐在客厅沙发上,拿出那盒皱巴巴的烟,说:“就剩最后两支了,我们还是一起抽完吧。你也不用再惦记了。”
其实到了杭州之后,在御姐家附近的烟酒店里发现了熟悉的蓝盒子,我就买了,半夜坐在她家北边阳台抽烟时,总归心有些愧疚,哪怕御姐总是说,没关系的,你也可以随时去南边阳台抽。我当然也知道,只要到了日本,我就会继续买烟、抽烟,妈妈也不会知道,或许她也很明白。
我开始用自己并不熟练的日语,和711便利店员说我要的数字,然后按下确认年满二十岁的按钮。总归这种日语数字练习是越来越娴熟了。普通款式的烟盒上用日语写着“吸烟有害自己和身边人健康,增加肺癌几率”。而我通常买的细支的女士烟上总写着“妊娠时吸烟会导致胎儿畸形/吸烟影响儿童健康”。实在有些不公平,仿佛女人的健康是为了胎儿存在。
Chris刚来我家时,看见烟盒与咖啡烟灰缸。我说你在的时候我不抽烟,因为知道你不抽,觉得这样对你不太公平。他说你可以随便抽的,我不会介意。
再后来有一次,一起睡完觉,他去浴室,我就去客厅,打开窗,坐在地上抽烟。他出来时,看着笑,说,我知道cigarette after sex肯定很好。我说,ごめんね,他说do what you like。再后来,他还会贴心地打开spotify里cigarette after sex歌单伴奏。
六月我生日那天,等他一起去吃荞麦面的路上,逛进一家卖黑胶和二手衣的小商店,店里还卖各种香烟和烟草,甚至可以自己卷,当然也无需确认年龄(虽然对我也没影响)。我选了很久,买了绿色盒子的Double Happiness。它很好抽,不需要挤爆珠,也有很重的薄荷香气。那之后,我就不再去便利店买烟了。第二天周末的山间旅行,清晨凛冽的空气,吃完房东准备的早餐,他在屋里和房东聊天,我独自出门在草地上抽烟,两只猫静静陪伴着我,是很double happiness。
我也忘了是第几次他来我家之后,开始说,你也许可以少抽一些烟,这对健康不好。
我当然知道,对健康不好。
真的开始有了想戒烟的念头,是因为什么呢。好像是在某个片刻,我知道妊娠的概率很低很低,但在某个片刻,我也会想,万一。而在那个片刻时,我想起了烟盒子上印着的话。我想,或许是可以戒烟,或至少从一天只抽两支开始。毕竟,每天也只有第一支烟的第一口是真正愉快的,之后的好像只是某种机械的延续。但打着这些字时,我又抽掉了好几支烟。而且,因为和Chris说了每日两支的challenge,我也开始清理咖啡渣里的烟头,将新买的烟藏进书柜,伪造出一种我每日只抽了两支的假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