暗黑 - I


弗朗索瓦·卡尔科皮诺-图索利[François Carcopino-Tusoli],又名弗朗西斯·卡尔科,是科西嘉裔法国作家、诗人、记者和词曲作家。同时他的笔名 [Jean d'Aiguières]也颇有名气。
弗朗西斯·卡尔科(Francis Carco)在新喀里多尼亚度过了他的前十年,他的父亲在那里担任国家财产检察员。每天,他都会在位于共和国街家中,看到窗户下前往诺岛(努美阿noumea)的、被锁链锁住的囚犯。他一生都将这些让他品尝到不幸这种味道的景象铭记于心。他的父亲之后在首府任职。弗朗西斯随后与家人一起居住在塞纳河畔夏蒂隆。面对父亲的专制和淫威,他躲进诗歌中,在那里表达着自己内心的反抗。


新喀里多尼亚监狱是一个监狱设施,现已消亡,于1864年至1924年投入使用。许多来自法国本土的法国囚犯(约21,000人)被驱逐到那里。 这些被驱逐者分为四类(根据他们的定罪),他们可能希望在没有返回法国大陆的情况下被释放。 旧诺岛曾经是新喀里多尼亚监狱的所在地之一,在20世纪70年代和被称为"镍热潮"的时期建造了堤防和一座连接港口与该岛的桥梁后,成为一个人工半岛,更名为努美阿。
努美阿是西南太平洋新喀里多尼亚的首府和主要港口,努美阿(NOUMEA)西北,西南距澳大利亚布里斯班港825海里,至悉尼港1067海里,西北至巴布亚新几内亚的莫尔兹比港约400海里,至斐济的苏瓦港730海里。在新喀里多尼亚岛的西南端。人口179509(2015年)。建于1854年,初称“法兰西港”,1866年改名为努美阿。城市三面环山,一面临海。港外有礁屿作屏障,港内水深,风平浪静,是西南太平洋最好的港口之一。
I
五年后
在门后守候了一个小时等着开门的伊莲娜知道自己所剩下的就只有相信了。
一整晚就这样在期待中过去了。这个不幸的女人片刻都未曾合眼,眼下,穿戴整齐的她在有着面具、中式彩陶、还有那有着剑鞘的象牙手柄宝剑这些装饰的前厅隔断之间来回走动着,极度焦虑侵袭下的她每走一步就能感觉到自己脚下的地板在塌陷以至于不得不在一个很久之前从布列塔尼带回来的而且家中所有人都知道那并不是真正文艺复兴时期的箱子上坐下。箱子的顶部装饰着有些磨损的红色天鹅绒,被圆头氧化钉固定在黑色的木头上。这个箱子有些类似于我们在街区里某些牙医或者医生家看到的那些被他们认为会给客户留下深刻印象的家具。然而莫里斯·马里埃 并不从事这两个职业中的任何一种。当他的妻子在安德雷·索比耶管理的公司中负责保险经纪业务的时候,他做着汽车的买卖,新的也好、二手的也罢,但都是按他的品味所收集来都是些稀奇的、吓人的、古怪的——可以说近乎罕见的——玩意,餐厅里那两扇玻璃橱柜里、他房间里藏书柜的架子上摆满的动物和汉代人物的生土陶器对此便是最好的证明。这些饰品中有一部分被他的姐夫和妹夫,雅克·巴赞伊和阿德里安·巴赞伊讽刺地称之为,“收藏品”。玄关处弃置着一些买了很久的东西,然而那个时候对古董并不是很懂的莫里斯一而再再而三地被小饰品的低价、而不是被其价值所诱惑。那个时间最早可以追溯到比他与伊莲娜结婚时还要靠前一点的战前岁月。那时的伊莲娜还几乎是个小女孩。接着战争结束,然后巴赞伊老爹在某个风和日丽之日的晚宴中邀请了马里埃这位刚刚帮自己买了一辆价廉物美到连卖车人都羞于用商人来自称的美国车的小伙子。
“我的天哪!我的老天啊!”伊莲娜呻吟着。
她回想起了与莫里斯的第一次会面,还记得他当时对自己瞬间造成的好感而现在的她想知道的便是莫里斯是否会很快回来。担心莫里斯决定去酒店的这个想法让她惊慌不已。伊莲娜觉得自己快要精疲力竭了。她把头靠在墙板上,闭上眼睛并保持这样的姿势好几分钟。然而,如果莫里斯在最后一刻拒绝回家的话,安德雷·索比耶,早些时候开车去接莫里斯的他,就应当会打个电话过来。索比耶是个信得过的人,他正直、而且常常提出一些很有建设性的看法;很久之前他就拼命地尝试着成为伊莲娜的恋人但是后者却相当巧妙地将他们的二人系保持在了友人的身份上。
“……不,”她心想。“假如莫里斯之前有了这个想法的话,安德雷是不会让他这样做的。可怜的安德雷!”
在伊莲娜和安德雷之间,除了安德雷那些为了吸引伊莲娜而与日俱增的各种企图外就再也没有别的什么了。在此期间,安德雷得知莫里斯有一个情人,但是,有着分寸的他,从未允许自己来含沙射影这件事。莫里斯有私通却是人尽皆知的——那种关系持续了将近一年。接着莫里斯又有了第二个情人直到有了伊莲娜这位如今几乎每天晚上都和一位曾是丈夫麾下的、拿着退役军人年金的女性旧友一起出门以此来让自己不为这种抛弃所感到痛苦的女子。伊莲娜最早的时候原本是这么想的,她天真地认为通过这种新的生活方式会引起莫里斯的注意,但莫里斯对此丝毫不在乎。事实上,如果接下来要发生的一切终究发生了的话,那便是他的错了。
他们没有孩子。他们,从两个人在一起的那一日开始,彼此给对方互相带来的是一种寻常的、敌对的,糟糕的、如同包袱一样压在他们各自身上的重担。伊莲娜压根都不愿意莫里斯对自己有所背叛——她的虚荣心所带来的苦痛远远超过了欲望所带来的痛苦。
长期以来,她以为不会出现一个自己钟情的人。她想过自己日后会成为一位平庸的母亲,一个期待从生活中获得些平淡、一点小资情趣、快乐的女人。但是有那么一天,甚至自己都还没有意识到,她就经历了一次突然的变故。因为伊莲娜很是讨人喜欢——她对此并非一点都不知晓。在她那位女性朋友的丈夫于戏剧演出结束后开车送她去的酒吧里,会有很多邻桌的人邀请她跳舞。她的舞跳得并不是很糟糕而且有时候会突然投入某个自以为因她神魂颠倒而邀请她第二天来约会的男人的怀抱。近乎橙黄色的金发、眼睛清澈又深邃、有那么一点害羞、又有那么一丝犹豫,她似乎有那么一种若隐若现的、含蓄会随时溜走去到了别处而让她真情流露出来的魅力。如此一来,伊莲娜就离失去理智不远了,但是,当发现自己跟她觉得自己本应该有的样子截然不同时的恐惧,帮她镇静下来。三十二岁的她还不曾是任何人的情妇而且当她的朋友法比安娜问她 某些具体的、属于大多数女性私密问题中比较细节的话题时,她傻傻地脸红了起来然后承认了自己的无知。
“你为什么要跳舞呢?”法比安娜反问道。“我呀,我总是在一个劲地猜男人什么时候才会来取悦我呢。”
“那接下来呢?”
法比安娜带着一种压倒性的优越感看着伊莲娜,接着发出一阵微乎其微却仍能被听见的笑声后换了个话题。
然而有那么一天,在一个众人相聚的晚上,罗杰,法比安娜的丈夫,给大家介绍了一位年轻的画家,而且,就如字面上的意思,法比安娜缠住了他。他住在沃吉拉德街,荣山胡同的深处,在某个什么艺术之都的画室里。高大、金发、肌肉发达、褐色皮肤、爱好运动的乔治· 巴杜压根就不是一个多愁善感的人。他的艺术跟他如出一辙——散发出的是风、是火、是激情、是狂热,是野蛮粗暴、是活力四射。
“乔治!”伊莲娜漫不经心地吐出这个名字。
听到自己声音的她有一种内心深处被掏空了的感觉,她闭上嘴,惊恐不已,痛苦地把手放在脸上。是什么让她说出这个名字的呢?太可怕了。她想从坐着的箱子上站起来而在她成功站起身之前却不得不长时间地扶住墙壁。但是空虚感并没有消散——沉闷感反而加重、头晕得更厉害了。
“我的天哪!我的老天啊!”她重复着。“千万不要……我不想。不,再也不会。决不。如果莫里斯看到我现在这个样子……如果他知道……”
就在这时,就在楼下,传来了一阵有人在开动电梯之前刚刚压下电梯格栅而产生的沉闷声响,她的小腹好像受到了狠狠一击。她把手放在肚子上,差点不能呼吸。在满是润滑油的立柱之上,向上滑行的电梯铁笼,产生了像是在囚牢里的声音,让这个年轻女子的心中填满了难以忍受的、超乎寻常的恐惧。声音传遍了整栋大楼,在颤抖着的歌喉里将那连绵不绝的摩擦和震动穿刺进楼层以至于撕裂声,每经过一层,都变得越来越刺耳。伊莲娜站到门前做好准备。因焦虑紧张而流出的汗浸湿了上下全身。要怎样去开门呢?她要以什么样的方式来面对莫里斯呢?她眼前的莫里斯又会有什么样的表情呢?然而电梯过了楼梯口却没有停下来。伊莲娜听到了电梯停在了四楼接着又下去了。变得迟钝的她,两腿发软,这个可怜的女子就像耗尽了全身所有力气似的朝着通向厨房的餐具室挪过去。
“伊冯!”她大声叫着就好像是在夜里喊着救命一样,“你能告诉我几点了吗?”
伊冯出现在走廊里;她也一样,穿戴整齐。她甚至依然有着那种端庄的、有些轻微倔强的、很多年前就已经表现出来的样子,在这个许久之前未曾受到银行股崩盘影响的马里埃如今处于命运突变的期间,她竟然还能想方设法地提供招待宴、大型晚餐。矮小,健壮,活跃,她在各方面都与典型的老仆人的形象相符,啰嗦但勤俭节约、专横却乐于奉献,即便是在当下的一些家庭中也能看到这些按自己意愿行事的老仆人。尽管如此,伊冯还是比较特别的,她身上的汗毛颜色非常鲜明,她上唇和下巴那里尤为严重。因此被她带大的、伊莲娜的哥哥和弟弟会叫她姆斯达西(小胡子)而且这位优秀的女人对这个绰号从未抱怨过,一次都没有。
“那个!几点了?”伊莲娜生硬地重复一遍。
“不是过了一半了么。”
“什么?”
“过了五点的,是的,夫人,”姆斯达西明确地说着。“先生还没有回来?怎么搞的,让人等这么久。”
“有什么意见还是留给你自己吧。”
“怎么!天下男人都一样!”老仆人继续用强烈的阿韦龙省口音说道,“而且,我敢肯定夫人您生气了。我要是他的话,我不知道是不是……但是吧,夫人您只会认为您先生一定是高兴得忘乎所以以至于连自己姓甚名谁都不记得所以才迟到的。这种想法才是应该要留下的!夫人您肯定是今天吗?”
不屑于回答的伊莲娜折返回去,而姆斯达西,因女主人的慌乱不安而更加大胆了起来,正要跟过去。
“不用了,待在你那就好、千万不要出来!”伊莲娜命令她。“我现在只想一个人。”
“啊!好吧。”
“这样会更好,”伊莲娜平静地解释着,想要用不那么刺耳的语调来化解这种因拒绝而产生的不愉快。“去吧!……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姆斯达西,嘴里叽里咕噜着,重新回到了厨房并用钥匙把门锁了两下来表达心中的不满。
“这个女人!”有些泄气的伊莲娜叹了口气。“把她永远赶出家门。这才是她应得的下场!我太善良了……太弱了……我还能怎样!”
但她已经不再去想这些了。莫里斯在电梯的场景,一个她几乎认不出的、莫里斯的、那高傲、僵硬、讨厌的形象猛烈地占据住了她的心,在与伊冯的交谈中,她一直竖着耳朵,生怕自己再也感受不到铁笼的巨大冲击和电梯设备运作时产生的摇晃…… 没有动静……楼里一切都是那么安静。大家都还在睡着。在这个时候,大楼管理员还没有清理楼梯。他从来都不会在七点半前开工。但是,也许,今天早上,通过伊冯而得知“莫里斯先生”的归来、假装看报纸的他会在小屋玻璃后面窥视的吧。
“滚出去!滚出去!……把她赶出去……让她从哪来回哪去吧,”伊莲娜暗自下着决心想要赶走所有这些莫里斯会赶走自己的念头。
她的心沉稳了下来,然而,随着时间的推进,她的内心深处却未能如预期般的平静。无论她怎样自我解释都是徒劳无益的,莫里斯跨进公寓门槛的那一刻即将临近,而她什么都无法确定。她在最后那次见到莫里斯的时候,莫里斯当时承诺自己一定会回来——他发了誓,而且掷地有声,没有人能够怀疑他那些真挚的话语。那次谈话之后,伊莲娜有了希望和安全感而且直到现在她依然将这种感觉拼命地抓在手里,还有那内心深处仍在不断高涨的、她丝毫不愿意舍弃的热情和激动。
“是的,如果他不回来的话,那我还不如去死,”站在门口的她自言自语。“一了百了最好。”
对于死亡,她被灌输了一种幼稚而且教条式的概念。死这个词曾经吓到过她而且她对死总是有些害怕,但是,自从她经历了那样一场悲剧之后,她所能确定的来世便是个而且只是个深沉、绝对的安息而已。在这个晦涩难懂的安息形象中,还有着,躺在地底下的、无休无止涌现出来的、乔治的样子。然而乔治却是个完全不一样的人——他爱生活,他让她学会了珍惜,以至于伊莲娜在回想起他的时候,备感凄凉,略带神伤。其实她根本就不应该想起乔治。眼下并不是要那么想的时候,更不是该那么想的地方。然而,不管她自己如何努力,在这种努力中都有那么一种否定,一种死后的背信弃义,这个不幸的女人无法将一般意义上的死亡这个定义与那个高大、金发、大胆、充满阳光和朝气的小伙子的消失分开,她曾是那么地喜欢着他。
“夫人,”呵欠打了一半的姆斯达西那粗鲁的声音从餐具室的门后传了过来。“电话!……夫人您没听到吗?”
“啊!听见了……我这就去!”伊莲娜刚回答完就迫不及待的拿起餐厅里座机上的听筒。
“喂!……嗯!……喂!……我听着呢……您找哪位?”
她压抑着突如其来地想要哭的冲动。
“什么?……加尔瓦尼 10-45?这里不是啊!”
她挂了电话,擦了擦眼睛,瘫倒在靠近餐具桌旁的一张椅子上,试图找出自己想要流泪的原因。她是不是仍在担心安德雷会打电话来向她告知莫里斯的意图?她承认了这个理由只是为了不让自己继续钻牛角尖,但这种借口并没有让她冷静下来,反而再一次地,她眼里融化着的泪落成了雨。抽噎使她窒息。同时,这个不幸的女人想知道刚才自己为何没有听到电话铃声,不由自主看向镜子的她,见到自己眼睛肿胀到不成样子的样子,花容尽失,嘴唇开裂,愁眉苦脸,鹄面鸠形。那是她么,镜子里的那个哀怨的女人?伊莲娜有些难为情;她跑到化妆间,用冷水擦洗了一下脸,接着涂抹了一些胭脂粉底,然后机械地穿过餐厅,回到刚才坐着的地方……突然,就在到达前厅的那一刹那,她听见钥匙在锁上转动的声音,感到一阵恐慌袭来的她刚想要冲到门口。
伊莲娜没来得及。莫里斯,推开了门,进来了,他的帽子略微向后,手上拿着一只他旅行时常用的、里面装有换洗衣物以及各种纸张的小皮箱。他看到走上前来迎接自己的妻子,在没能搞清楚她脸色苍白和四肢颤抖的原因之前,莫里斯看出她要跌倒了。
“伊莲娜!哎呀!”莫里斯叫到,“你怎么了?”
没有力气回答,但还尝试着通过微笑来安抚对方的她晕倒过去。就在她跌落的声音和莫里斯的叫喊声中,伊冯跑了出来。
“哟!”莫里斯的声音里有一种调侃的味道。“您一直在呢,姆斯达西?”
“当然在了!我不在谁在!您有什么好埋怨的!……”有些高兴的老太太回嘴道。(她喜欢被当作家人来交谈,这样她就可以用同样的口气来回答。)“是的,一直都在……以太太现在的身体状况,我不会不理不睬吧……不是吗?”
莫里斯耸了耸肩,放下行李箱。
“可怜人哪!”姆斯达西抓紧伊莲娜。“希望没事。我们把她抬到床上吧……她就是因为等您等得呀、等得心慌意乱了……不睡……不吃……对了,这应该可以了……那个……来!先生您只要住她的脚就好了!先生您抓好了吗?”
“是的。”
“那……好!……去她的房间。”
“轻点,”莫里斯叮嘱的同时用脚挪开了伊莲娜刚刚坐在上面的椅子。
“没事!”姆斯达西低声埋怨。“您别担心了……继续走……好在,她一点都不重!”
“伊莲娜!”当那个年轻女子被小心翼翼地盖上被子后,莫里斯呼唤了一声。“你觉得怎样?你说话啊!”
伊冯,去了一趟洗手间后,回来了,手里拿着古龙水和鬃毛手套。
“等一下!”她命令式地推开莫里斯。“让我来给她擦下身子。这会比您的叫喊更有用……您听到了吗?……最好就是把这个瓶子放在她鼻子下面……让她可以吸到!这里,就像这样……”
接着,掀起伊莲娜的裙子后,老仆人便开始用力地按摩着刚用酒精喷洒过的伊莲娜的腿。
靠着床边站着,无意识地服从姆斯达西命令的莫里斯思考着。他对眼下这一幕并没有感到过多的惊讶。然而,在这个房间里,在这个被伊莲娜从他们结婚后的头几年开始就摆放着的家具所占据的地方,他感到有些困扰,有点尴尬。他的肖像被装裱在床头柜上,在一盏有着丝绸灯罩的小夜灯旁边,让他甚至觉得自己似乎是在享有一种不应有的特别对待。他的照片在那里做什么呢?莫里斯正想要拿掉它或是将它稍微移到灯后面,就在这时,伊莲娜张开眼,叹了口气:
“谢谢。”
“亲爱的,”莫里斯立马倾下身贴过去,“你没有哪里不舒服吧?”
伊莲娜的眼神和莫里斯的交织在一起,看上去似乎没有弄清楚状况,她握住莫里斯的手,唉声叹气的小声说道:
“有的……很不舒服。”
“别说话了……什么都不要想,”莫里斯恳求道。“现在,我来陪你……就在你旁边……”
“莫里斯!”
伊莲娜苍白的脸蛋上略微闪现出含着一丝痛苦的微笑,笑容还没有来得及绽放就消失了。伊莲娜闭上眼睛。
“她要睡了,”认为自己有必要提醒一下的姆斯达西对莫里斯暗暗地说道。
伊莲娜否定地摇了摇头。
“别,还是睡吧!”老仆人当她是个孩子一样吩咐道。“这和想不想没有任何关系……您需要好好休息。”
“听我说,”莫里斯附和道。“伊冯说得有道理。你累坏了……听话……你需要睡一下……再说,我会待在房间里,看着你的……什么都不要怕……你听到了吗?”
伊莲娜睁开大大的眼睛注视着莫里斯。在片刻的沉默之后,在她那伤感、恐惧、迷乱的表情中,她的眼神里闪烁着一道强烈的光芒,莫里斯问道:
“为什么你不想睡呢?”
“不,不是不想,”她身子发抖。“是不能……我不能……”
她的手按在丈夫的手上,突然,就如刚才拿起电话时一样,泪如雨下。
泪在她的脸上流成了河,但是这一次,她却没有了擦拭的力气——她感受到从自己嘴角那传来的一丝咸味还有那唇边干涸的烧灼。
她低声下气地诉苦道:
“我很难看,不是吗?”
莫里斯用手帕擦了擦她的眼睛并且回答道:
“你到底在瞎想些什么呢!……难看?……你只是让我难受罢了。”
“不!不!……难看!”她固执己见。“我看到自己是什么样子了……我太难看了!”
“就不要再反驳她了,”姆斯达西圆场道。“当她想要这么想的时候……”
莫里斯试图通过一个离开的手势让她走开,但是老仆人对此并无察觉而继续呆在床边。
“如果你知道,”伊莲娜继续,“我当时如何挣扎……我是如何反抗……对抗一切……他们把我……”
“我懂,”莫里斯打断她的说话。“但是,求你了,别说了……别继续折腾自己了。”
伊莲娜有了一股想要把所有情感对莫里斯宣泄而出的冲动。眼泪流得更多的她拼命转过头去。
“你别再哭了好不好!”莫里斯加重了语气。“好啦……”
姆斯达西看上去像是生气了:
“您会把眼睛哭瞎的!”
“听见了没?”莫里斯附和。
他稍微扶起伊莲娜,接着在她的后背那里笨拙地塞了块枕头,坐到她身旁。
“伊冯,”伊莲娜断断续续的声音传来。“伊冯,你把先生带到他的房间里……给他准备……一杯咖啡。”
“我不饿,”莫里斯再次温柔地将伊莲娜搂向自己。“亲爱的,你要我去我的房间里做什么呢?”
伊莲娜打断他的说话。
“去准备洗澡水吧,”她继续对老仆人说道。“其它都准备好了...我已经把沐浴露装满了。”
“你疯了不成!”莫里斯叫喊着站起身挥手让姆斯达西出去。“我自己一会就去洗,就在你睡着后。你该不会为了这种细节来折磨自己吧……那就太傻了。”
“哦!先生,”伊冯有些不乐意。“您……您怎么可以拒绝人家的好意呢。”
“才不是!”他用手指着门口。“就这样了……出去吧!”
伊莲娜突然开口:
“莫里斯,你太无情了!”
“什么,我?”他顿住了,皱起眉毛。他被这种指责惊住了。他从不接受任何人在任何地方对他有任何的指责。
“无情?”他在心里嘀咕着。“我哪里无情了?说的是不是有些过头了!我?……她一定是在夸大其词,她无理取闹罢了。”
两眼盯着床边那下床用的布哈拉踏脚地毯上的棕、蓝、红图案,莫里斯因伊莲娜的不公而感到一肚子怨恨。他的内心挣扎着并且尽量不让这种愤怒表现出来;可是,他的愤怒和失望是如此之明显以至于伊莲娜仅仅从他的面目表情上就读懂了。
“你,”伊莲娜惶恐地低声问道。“生气了?”
他抬起头看着他的妻子。他被自己的脸色背叛了。他做了一个疲惫的、不堪忍受的手势,接着慢慢地回溯过往的每一步,陷入沉默。
“你不想跟我说说心里话吗?”不幸的女人以同样的语调接着问。
“呃!”
她又抓住他的手,放在自己的手心捏得紧紧,但莫里斯假装没有注意到,挣脱了她的手,接着捂死了一个刚刚想要出来透口气的哈欠:
“你问了我并不是很想回答的问题。”
“为什么?”
“是的……对。总之……”莫里斯陷入沉思、一动不动。
伊莲娜没有打破沙锅问到底。她知道,这是因为自己刚才的责备导致了莫里斯性情大变。然而,她并没有觉察到自己在控诉莫里斯无情时所表现出来的笨拙,而是在丈夫的恶劣态度中发现了莫里斯除了残忍之外甚至还觉得莫里斯似乎在折磨她的时候品尝着一种扭曲的、变态的快感。这难道是她应得的吗,在这样的一个日子里,他会以这种方式行事!这几乎太令人难以置信了吧。有了这个认为自己是不幸之源想法而不去克制是伊莲娜的不对,而对此竟迫不得已地接受了这一看法的莫里斯应该明白犯错的并不是伊莲娜。她因莫里斯而受到的痛苦如此之大以至于,确切地来说,如果莫里斯根本就不是如此麻木不仁的话,那么他当时就应该立即承认那句从他嘴里脱口而出的话就如同一只受伤的野兽在抱怨的蹩脚说辞。但是他没有。他就站在那里,固执地,把额上的皱纹恶毒地拧成了一字,一言不发,怨念深深。没有任何东西能胜过他这样的性格。他那极端的敏感,做事总是做过头的狂热,有了一点点微不足道的感受,就去分析它们,使它们面目全非,这些都让他变得面目可憎、叫人难以忍受。我们一开始会觉得他富有同情心,憨厚,慷慨;然而我们搞错了。在商业上,莫里斯徒劳地想要表现出自己是一个财富自由,充满活力并且心灵手巧的男子,而现实中的他完全就是另一个人。高大,优雅,整洁,敏锐的目光和白皙的肤色,四十九岁时,他给人留下的印象是,看上去几乎刚刚有个四十岁然后多一点吧,尽管他的太阳穴那有些变白,下巴有些臃肿。是的,最多四十或者四十二岁;即使是现在,他似乎也没有显得更老……然而,他性情暴躁,或者更确切地说是情绪显露的更为明显。如此看来。他并不是情绪的主人。而且,如果我们反驳了他一下,只是为了某个鸡毛蒜皮的小事的话,如果这是发生在那个使他与伊莲娜疏远的事件之前,他就会改变腔调,大发雷霆,轻蔑地向反驳者们挑衅。他的妻子太了解他了。然而,她一直将过度劳累归咎于生活的不易,莫里斯那突如其来的情绪波动,那伤害性的、令人不快的态度,那优越或尖酸刻薄的曲调,甚至对于这些,她都通过否定自己来使得莫里斯觉得莫里斯是有道理的。
莫里斯,自然而然地,利用了伊莲娜的这种宽容而且现在的他正在越过边界线。
“听着,”他突然说话了,施恩般地瞥了一眼他的妻子。“也许你需要的是伊冯?”
伊莲娜伤心地把他的右手贴到到自己脸颊上来表明不想有这样的对话;而莫里斯反而得寸进尺:
“你要我把她叫来吗?”
“随便吧,”伊莲娜终于说话了,她屈服了。“你想叫她那你就叫吧。”
“其实吧,我也无所谓。”
她看上并没有去听。
“是这样么!”莫里斯厚着脸皮纠正着。“正是因为这个女的,你才把自己置于这种状态的吗。你自己都会认为这是很愚蠢的吧……而且你还哭……自然而然地想哭就哭!”他的话中带着胜利的语气。“哭……只会哭,你也太没用了吧!”
“求你了,”呻吟着的伊莲娜把脸藏在手里。“啊,有点同情心好么!刚才……当你把我抱到床上时……你当时是……我差点就相信了……可怜我一分钟都不行么……实话实说吧……别再折磨我了...不要再让我受苦了。”
“啊!比如什么呢!你呢,让你尴尬了,是吗?”莫里斯激烈地反驳。“你放过我了吗,你?嗯?想起来了吗?……好好想想……你忘记的可真快啊。”
“不,”伊莲娜恳求着。“我没有忘记……根本就忘不掉!”
“我求之不得……”
她在被子上摸索着寻找手帕,在身边发现蜷成了一个球的它,接着一只手紧张地揉搓着。
“莫里斯,”她用了一股莫里斯压根认为她不会有的力量说,“我们不要深究这些了!我觉得!那将是非常可怕的。”
“确实。”
“只要,假如是……今天、明天或者哪一天里,我们如你所愿的到了那一步了,你就把话说清楚。我就离开。”
“这就是你所想的?”惊住的他突然开始在房间里走动起来。“好极了……我都要为你叫好!”
伊莲娜沉默不语。愤怒和痛苦撕扯着莫里斯的嘴唇。
“说啊!”他停止了走动并叫喊着。“来啊!说吧。说来听听……离开这个想法,你已经想了很久是不是?”
“如果你逼我的话,我会离开的。”
“那然后呢?你要去哪?你妈妈那?但是她老人家并不想见到你啊,你心知肚明的呀。难不成要去你哥哥在比利时昂吉安的小屋子里避难吗……不要胡说八道了……你在那里连八天都住不下去。”
“可能吧。”
不愿进一步激怒莫里斯的她,擦干眼睛。
“莫里斯,”当伊莲娜发现莫里斯根本没有试着掩盖自己那难以忍受的讽刺态度时,她说道,“你要明白……我的意思不是,我的意愿是永远都不离你而去。我本可以提出离婚……但是我没有这样做。这足以说明我的立场。不过,如果我们不断地互相抵触对方,在这……这种……事情上……那么……”
伊莲娜声音沉了下来,突然害怕起来,担心自己的话将会造成没有退路的后果,她低声说得非常快:
“仅仅是在这种情况下,我请求你让我、让我自由吧。”
沉默。
“如果,”伊莲娜结束自己的发言,“你不会拒绝的话。”
“不会,”莫里斯严肃起来。“你是对的。如果每时每刻我们都是在不停地互相折磨的话,为了这……这种事情,你所谓的那个事情,还是断绝关系的好。但是,”他思考了不到一秒接着说,“为什么我们不可以不以不那么痛苦的眼光展望未来呢?你不是和我一样想要吗?你要……你说……只要你说出口,就有人信……”
“我当时一开始并没有那么做……”伊莲娜简单的回答。
莫里斯突然之间不知说什么好,他慢慢地靠近妻子,懊悔地点了点头。伊莲娜对此没有太过注意,她下了床、站起身,接着当他们终于面对面看着对方的时候,她出声了:
“不管发生什么,莫里斯……你是知道我的,我的自尊心太强以至于和你……”
“别说了!不要再说了!”他命令道。“我们之间还没有到那种地步,我希望是。如果我的存在让你痛苦的话……”
“不,是我,我刚才说错了!”伊莲娜的两眼闪烁着泪光。“我错了。我不应该这么干巴巴地跟你说话的,这么笨头笨脑地……况且,”她情绪激动起来,“莫里斯,请你原谅我……原谅所有的一切。是我的错。所有的一切都是我的错。我才是那个应当被惩罚的人,而不是你……我一个人才是……之前发生的实在是太可怕了……你听到我说的了吗?让我告诉你一切、向你解释一切吧...我太惭愧了。我想让你明白……”
她试着将莫里斯引到自己的怀中,来拥抱他,但是莫里斯一把将她推开、走向自己的房间,打开了接下来被自己恶狠狠地、在身后关上的房门。
莫里斯未曾踏入这个房间差不多有五个年头了而且他所感觉到的便是那五年算不了什么,五年的岁月没有在任何地方留下任何痕迹而且他发现自己在家里的那些习惯也没有在任何方式上有任何的改变。他走到房间的正中间。慢慢地用眼睛记录着周围的一切。家具、座椅、挂在墙上的图画,他最为珍视的地毯和来自中国的小饰品,强化着自己那熟悉的陌生感。壁炉上放了一束玫瑰花,对面是一幅伊莲娜还是小女孩时候的老照片,被扁平的金属边框包住,在窗户右侧,一张摆满书籍的矮桌上,第二个花瓶中有着紫色管状花瓣的大丽花绽放着,而离此不远的地方摆放着他的兄弟、让的照片,他死在了沙场上。让是莫里斯的弟弟。照片上是一位年轻的士兵,站立着,在战壕中间,和他的战友们一起——这张相片是在他被杀死于阿图瓦那泥泞的战壕中之前的几个星期里拍摄的,差不多就在照片上他所在的地方。莫里斯尊重他兄弟留给自己的回忆。然而,当他环顾四周、扫视周围每一件物体的时候,他并没有特别地在这张照片上停留。照片摆在那里就足够了,它本身就是装饰的一部分并且屋里的装饰,从各个方面来说,都与他之前保留在记忆中的完全一致、丝毫不差。
“五年了!”他情不自愿地回想起来。“的确。到11月16日就是整整五年……星期三!”莫里斯试图从他的记忆中抹去这个日期,为了做到这一点,他将一把扶手椅放在一个角落里,然后把另一个扶手椅拉到窗前,更正了其中一个始终倔强地向左倾斜的装饰画并且退后一步来确认下整体效果的他想知道自己房间内所表现出来这种冷淡的、近乎敌对的感觉是从何而来的。无论他怎么自问自答,这种迹象并没有消散。跟所有长期无人居住的地方一样,这个房间里保留了莫里斯无法从中除掉的那种被遗弃的荒凉感。给人带来的第一印象便是,冷清、遗弃主宰着墙与墙之间的空间,在空气里蔓延,对此莫里斯应当注意到了。
“果不其然啊!”他低声抱怨。
但他在想别的事情。他想到了11月16日、那个即便是一些微不足道的小事都能让他回想起来的星期三。那天的前一天,他呆在自己的房间里,直到夜幕降临,他都在自己那因犹豫而带来的人世间最痛苦的困扰中煎熬着。他挣扎,他反抗。一种莫可名状的疯狂和让人气到发冷的怒火无情地将他吞噬。大约五点钟,他不再坚持,抓起大衣和帽子,走上街头,坐上自己的车。伊莲娜,自从他们度假回来后就一直被莫里斯所监视出行的她告诉莫里斯说自己被法比安娜邀请到丽兹酒店。伊莲娜撒谎了。莫里斯知道她不会去丽兹酒店——然而,莫里斯还是她让出门了,即便自己清楚地知道她会去位于荣山胡同的乔治画室。伊莲娜怎么一点都不去怀疑自己的仪态有没有可能会引起莫里斯的怀疑呢?恐怕这就需要她不因画家乔治而神魂颠倒以至于双眼蒙蔽了吧。然而莫里斯,身为丈夫,难道他就没有注意到、因自己难以理解的嗜好而没有拒绝乔治·巴杜为伊莲娜画肖像的那天起、伊莲娜一而再再而三地反复外出,她那心不在焉的样子,她那没完没了胡思乱想的神态?艺术大奖赛前几天,乔治已经完成了这幅莫里斯后来在一次展览上看到的画。为了奖励乔治,现在看来却是傻到家的他当时甚至给画家签了一张五千法郎的支票。优待价。是的,真正意义上地,优待!那确实不多。啊!当时的他实际上已经完全证明自己是男人中最随和也是最愚蠢的了!然而,在11月16日,他跟着他妻子所乘坐的出租车前往旺多姆广场,看到她进入了,正如亲耳所听见的,丽兹酒店,但却是为了从坎朋街的酒店后门出去,还是打了一辆出租车,莫里斯紧随其后。他确信伊莲娜会被带到画家那。果不其然,不久之后,伊莲娜在沃吉拉德路下了车。在这个著名死胡同的拐角处,这里伫立着战前一段时间内,人们都好奇地想要一窥究竟的斯坦海尔太太的别墅。
那是在左手边,在胡同的最深处,那个悲剧的别墅对面。
穿过被葡萄藤蔓缠绕覆盖的几个拱门、沿着一条小巷就来到了这个由作坊、木屋、棚屋、独栋小屋组成的、充斥着1900年世博会的装饰材料的小居民区。推开一扇锈迹斑斑、残缺不全、通过悬挂在铁栏杆上的铁丝钩来关上的铁栅栏。映入眼帘的有树木,砾石,麻雀,鸽子,一只可怕且气喘吁吁有些肥胖的狗,还有那沿着老旧的栅栏一字排开的、鼻子和下巴严重骨折受损的石膏半身像。正对着建筑物前、由破碎板条箱和原木制成长凳的位置,摆放着一些也许是文艺复兴时期或是是埃及风格的模具,还有一个装饰着骷髅头的巨大框架。在一些工作室的门口,被最近这阴晴不定的天气染得黑糊糊一片的几块大理石们,在大庭广众之下等待着凿子的赏光,或者更确切地说,为了某个预期的、却不能肯定的订单,它们几个月来,就躺在了这一片混乱的废墟或者应该说是废弃的采石场上。这里住着地是一些自由如罗宾逊一样的自由职业者以及那正在拆除中的巴黎旧城墙——在这个有着巴洛克式建筑的小区中,到处都蔓延着一种奇特的死沉沉的气息,这里跟附近的街道以及一个巨大汽修厂所焕发出来的生机勃勃有着鲜明的不一样,从树枝中间,我们能看到汽修厂那再平常不过的、对称的、有着平屋顶的轮廓。
天色暗了下来,光线并不足以亮到让莫里斯来轻易地分辨出各种装饰的细节,但这些对他而言都不重要。快速推开铁栅栏门的他走近看门人的小屋,问起路来。“沿着这条道...然后在那转右手...就在顶里头!”门卫说着这些的时候,他的胳膊从窗口伸出来,大概地指了一个方向。那时大概有五点半了吧。夜幕低垂——那是个闻上去就差不多让人感觉像是在乡下秋天里的夜晚,潮湿的细枝,死去的枯叶,竟然是在巴黎这样的中心地带。下雨了。莫里斯起初摸索着走了几步,但他很快就习惯了这一片被车库里的灯光所穿透的黑暗。被鞋底踩到的碎石所发出的尖叫声刺激着他的迷走神经。他慢慢的前行。一会这一会那的,在这片死寂和幽暗中,由于莫里斯的靠近或者门下透过来的光而立马逃之夭夭的猫儿那鬼祟的身影,充斥在这个奇异、困惑、几乎不真实的夜晚。忍受着这一切的莫里斯,尽管心中焦虑慌乱,但最终还是遵从了守门人的建议,向右手边转了过去接着进入一条新的小巷,在那里他看到了,在小巷的最里面,从门窗玻璃那渗透出来的,灯光。
“这一次……我终究还是来了。”自言自语的他此刻想到的是伊莲娜和乔治。
接着,他打起一万分的精神、小心翼翼地压低住自己的脚步声,使其几乎不被察觉,然后像个幽灵一样,他走近那个画室。就在那一刻,一阵留声机的声响从门窗玻璃后升起。莫里斯怒火中烧——这分明是他妻子在家常听的曲子而他对那首曲子了如指掌——他甚至可以背诵出那首歌的歌词……这个不幸的男人控制住自己,但汗水却早已浸湿了额头。他从口袋里掏出一个打火机,打着了它想要来确认一下,在这最后的也许会是自己搞错了的希望中,钉在门前的门牌上面刻着的,正是画家的名字。
“哦!亲爱的,换张歌碟吧!”传来的是伊莲娜那温柔的声音。
莫里斯不再犹豫。他猛然闯了进去。
“哟!是你丈夫!”年轻的男人玩世不恭地呼喊。
伊莲娜大叫一声,拉起床单,退到床头。
“您事先也应该通知一下吧!"乔治用着同样的语气放肆地说。
他半裸着,手里拿着一把铲子,正在把木炭倒进炉子里。莫里斯的闯入似乎一点都没有让他震惊。他安然无事地填满壁炉,重新盖上铁盖,接着站起身,从墙上钉子那挂着的夹克口袋里掏出了一根烟。
“不介意吧?”他掏出一根火柴划起来。
莫里斯脸色苍白,握紧拳头,没有回答。
“那个!坐扶手椅啊!”乔治提了一下短衬裤就好象那是一条短运动裤。“这不是什么夸张的事——生活就是这样。”
对自己的力量充满信心而且明显是在自豪地炫耀着自己那肌肉发达的长腿、躯干、胳膊的乔治并不在乎入侵者的到来。然而,莫里斯的态度倒是让他非常惊讶,他最终为了有话可说而没话找话:
“怎么,您还不想坐是吗?这就是您的不对了。您看上去累坏了!”
“荒谬至极!”
“什么?”
“我再说一遍,荒谬至极!”莫里斯缓缓地说着。
莫里斯的愤怒不见了踪影。他审视着这个高个的小伙子并且非常的冷静,随时准备以最快的速度反击,他在等着。他们俩身材差不了多少,这两个男人互相打量着对方但并没有人先出手。
炉子打着鼾。雨在屋顶上噼里啪啦作响。
“我的天!”惊恐的伊莲娜发出一声抱怨。
她对眼下的局势感到十分不安并且移开了床单。与此同时,她向乔治做了个手势。但是莫里斯察觉到了。
“你不会在玩妖怪吃人的把戏吧,对吧?”年轻人观察了一下。“那倒是相当...荒唐的。”
“也许!”
“无论如何,我还活着……”
“够了!”莫里斯大喝一声。“您听不懂吗?够了!这个女人将要站起来,穿好衣服然后跟我走。我给她五分钟。”
乔治只是微微一笑,他确信伊莲娜不会服从。然而,突然地,他看到莫里斯靠近了床边。
“我看出来了,”乔治挖苦他,"没有任何理由能让您满意。不过……”
莫里斯转过身。
“你这个卑鄙无耻之徒!”莫里斯厌恶地说道。“别忘了支票。走!”
他转向伊莲娜、命令着。
伊莲娜抓起放在沙发附近那张伸手就能够到的小桌上的衬衫,腼腆地盖住自己;莫里斯移开眼睛;他感到丢脸。他觉得自己快要哭了。
“要哭了吗!”乔治粗鲁地说。“别,求您了。这是老把戏了。”
他没能清晰地说出这句话因为莫里斯一拳打在了他的腹部上。这个年轻人想挡住都来不及,停止几秒的喘息而且理应抵抗莫里斯的他,再一次地,突然地,被击中了。尽管乔治精力充沛,但他并没有什么优势。一场野蛮的搏斗开始了,而且很快地,两人直接滚倒在地上,在惊恐万分的伊莲娜眼皮底下。
“乔治,”她尖叫着,“求你了……停下来啊!莫里斯你也是……你们都疯了!”
隔壁的作坊里,有人用拳头捶打薄薄的隔板,问道:
“里面的人还没有搞完吗,做家务活是吗?”
但是这两个对手中没有一个人对这种介入表示担心。他们继续拳打脚踢。
莫里斯,虽然一只耳朵流着血,却依然击打着对方,而乔治,他的下唇裂开,有时用膝盖支撑着站起来以便击中对手的脸,有时他爬着,试图从侧面攻击莫里斯的肋骨。由于他更年轻,更有活力,战胜的天平向他倾斜,但突然间,他与他的情妇同时发出了一声尖叫,因为他们两个人都看到莫里斯从怀里的袖珍左轮手枪袋中掏出了一把勃朗宁。
“不!不!”伊莲娜叫喊着。“别开枪!别开……”
一阵巨响震撼着玻璃顶棚,一块玻璃突然脱落、碎裂。
在一片惊愕之后,伊莲娜的声音响起,绝望至极。
“莫里斯!你都做了什么啊!”
那便是他妻子的、刚才在她房间里出现过的这种令人沮丧的抱怨,不幸的他突然之间明白了。他颤抖着,就像一个从噩梦中刚刚醒过来的男人,气馁地转过身。悲剧发生五年后的今天,他独自一人,在他房里。然而,这过去的五年不仅远远没有消失,反而在死气沉沉中,给他带来了一种活生生的,无法形容的恐慌。莫里斯是这一天早上被释放的;尽管如此,奇怪地便是,经历生命中如此变故的他却没有任何方式的改变。乔治的死去并没有让他有过一丁点的悔意——并且他对此从来就没有后悔过。勉为其难地后悔,也许有吧,在刑事审判的那天感到一股强大悔意的莫里斯也许仅仅只是因为想起了自己的行为所带来的不可避免的后果,想到未来他与伊莲娜之间的不确定性而且尤其是他意识深处某个神秘因素的突然诞生,对此他无法进行剖析但是这个神秘之物在他看来却是绝对的、不可抵抗的并且是为了让所剩不多的自我变得更为阴郁而产生的。关于他妻子的记忆对他而言,仅仅是,在他服刑期间的,一个精神支柱罢了。那时的他承诺自己要和她重新过上和以前差不多相似的生活。然而刚刚再次见到了伊莲娜的他就从他们之间那些不计其数的细节中明白了他们是再也回不去了。他如他之前所想的那样爱她吗?伊莲娜对他来说是唯一能够帮他重新振作、再次找回自己的勇气和心理平衡的那个她吗 ?之前所说出来的失礼之言迫使着他对此做出否定的回答。只要一想到这个女人的点滴就足以激起莫里斯的愤概。他那个时候的反应是如此之迅速以至于他根本没有时间抑制住自己的暴力冲动。下一次他知道如何控制自己的情绪吗?他对此表示怀疑。然而,他之所以杀了乔治,这都怪伊莲娜以及她在凶杀发生的前一刻所感到了无以比拟的憎恨和惊愕。不仅如此,她还谈到了离婚,尽管她后来恳求得到原谅,莫里斯并没有假装不知道这一次会将他们二人完全分开的争吵是不可避免的。
“啊!”他想着,“时间又能让我们忘记什么呢。”
过去,当他体会到,随着时光流逝,对某些事情的看法在他心里转变太快的时候,他就会拿起弟弟的肖像凝视一番。有时候,根据心情好快,面对这张简陋相片的他很快就会产生或多或少的感慨。它在莫里斯眼前重现了那可怕的、自己读到母亲写来告知他这个悲惨消息的一幕。莫里斯把这封信,视作一个珍贵的纪念品,夹在自己的各种证件中;信上写着他所属中队的地址……接着,战后五年,老太太过世了,但是,从前线墓地带回了老太太为之从未停止哭泣的那个不幸孩子骨灰的莫里斯给这位老人家捎去了最至高无上的慰藉。对于莫里斯来说,那是一种温情,那是她母亲给他带来的最后让他重新振作起来的感情。期间他所明确表现出来的是对让的这个非常特殊的、比对其母亲还要激烈的信仰,他突然地,走近伊莲娜在弟弟照片前摆放鲜花的桌子,抓起弟弟的肖像、端详起来。
“是的,”他喃喃自语,心里有了一种与之前刚刚产生的却又是截然不同的感觉,“时间不会让人忘记……”
突然,他竖起了耳朵。有人在敲卧室的门;他喊道:
“进来!”
是伊莲娜;她看上去神色安然。莫里斯放下相片。
“我不想打扰你。”伊莲娜声音平淡。
“你不打扰我的。”
“真的吗?”
“既然我都已经这么说了。进来吧……别站在门口。过来吧。你有什么话要告诉我的吗?”
伊莲娜平静的答道:
“有的。但是我怕会打扰到你。你只是出于善意而让我进来了,我还是迟一些再过来好了。”
“究竟怎么了?”莫里斯的声音有些生硬。
“哦!”她说。“刚才,就在我们争吵之后,我想了下。”
“你还是坚持要离开?”
“那个,”年轻女子尝试着微笑了一下。“我从来没有认真想过这个问题。根本没有!”
“所以?”
“我是来问问你的看法。你应该,你也要,想想……你想我怎样我就怎样。”
莫里斯对这个答案的跟他所期望的相比是如此之低,以至于他低下了头,轻轻地,看向左边,两眼放空。轻微的刺痛感传到了指尖,迫使着他——这种迹象通常表明了他的内心被一个巨大困惑占据了——合上然后张开手掌,仿佛是在为了减缓手的痉挛。他问:
“这话是什么意思?”
“很简单。如果你觉得我们还是分开的好,那我就按你……”
莫里斯抬起头。
“不,”他反驳,不停地合上、张开手掌。“不可能!”
而伊莲娜则带着近乎喜悦的表情继续说道:
“真的……你说真的?”
“我们可以有更好的选择。证明便是,你所提到的这点,我也想到了。你要相信我,”莫里斯接着说,为了让自己得到更多的力量来予以肯定,他的手指划过弟弟的肖像。“只是……”
“只是什么?”伊莲娜问道,她的声调变了,“……把话说完啊。”
莫里斯没有听进去。他的视线又转回到让的照片上。伊莲娜碰了碰丈夫的胳膊肘,重复了她的要求,但他似乎不明白,把手放在额头上,仿佛在积聚自己的思想。
“不要担心这会伤害到我,”伤心的伊莲娜坚持说道。“只要你开心我什么都接受。但是不要像这样让我疑神疑鬼的了。说啊。你的决定?”
莫里斯似乎还在犹豫,接着像是突然下定决心似的:
“我不知道……不,没什么……”他的声音非常小。“我什么都阻止不了……还没……一切还是由你来定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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道人-易乾 赞了这篇日记 2024-06-20 22:03:0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