戴锦华:复得的和复失的——历史文化与记忆|内容整理
这是戴教授在18年7月中间美术馆“赵文量、杨雨澎回顾展”闭幕式上的演讲(在B站和喜马拉雅上都有原稿。
“复得的和复失的”—— “失而复得,得而复失”讲的是中国人认知里的历史记忆。
全篇脉络分为三个部分:
壹●曾经丧失的前现代历史,
贰●随着经济崛起后由内而外政治、文化崛起复得的现代历史,
叁●重新失去的现代历史(就是20世纪变更时期的历史)
以下正文内容整理:
壹●曾经失去的前现代历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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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现代历史的启动,是以付出前现代历史为代价的。 意思就是说,当我们终于启动中国的现代历史的时候,我们相当自觉地付出了此前有历史纵深的、悠久漫长的历史记忆和历史文化。” ——以鲁迅的《狂人日记》及他其它对中国历史的认知的观点做例证(“吃人”的诊断、看客等),他的一些描述取消了中国前现代历史的时间性——最典型的就是狂人日记里的“这历史没有年代”。 时间观念的消失,意味着这个空间化的历史没有发生、发展、变化中的任何一个过程。 你甚至不能把这种认识下的中国前现代历史视为历史——因为它没有过程、没有变化,只有永恒的自我重复。 1.1
为什么会有这样的认知? ——因为世界历史是由欧美所主导的历史,所以在这套认知下,契合“有变革有发生有发展“”标准的现代中国历史才是一个线性的、有进步的、时间开始开启的、真正的历史。
1.2
关于“中国前现代历史是没有发展,只有无意义的永恒的自我重复”的认知:
例子一:徐冰《天书》

徐冰的表述:中国文化是图具形象的文化,没有文化的功能和文化的蕴含。
这是七八十年代中国知识思想的取向。当时有个美国学者出了一本不是著名的书——
书中有一个很重要的观点,既:中国文化有着一个不变的、静止性的深层文化结构,这个文化结构的基本特征就叫东方专制主义。
这个观点传到本土之后一度在中国社会产生巨大影响,影响了当时很多年轻学者。比如金观涛的:
金在书中的主题思想:中国历史上存在着一个超稳定结构,这个超稳定结构决定了中国的历史永远只是周而复始的循环和重复。这样过程意味着一种不能自我生长的力量,同时也蕴含着自我毁灭的力量。
这同时也是新文化以来历代学者的历史想象和历史观。
例子二:《黄土地》的构图
把黄河拍成固体化空间化的,而非流动的时间化的。 矛盾和张力已经出现——将前现代的中国历史、中国生命空间化来意图捕捉“中国文化的韵味”。
例子三:
中国现代化进程中对“前现代化中国及中国文化的认识”的基本主题
例子四:《边走边唱》之中皮西核——深刻的内在的自我无知
关于此片的评论和自己的观点集中在这篇影评里:https://movie.douban.com/review/1448374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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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文明现代化过程中、中国历史开启的时刻,我们已经开始了一种深刻的内在改造,而这种深刻的内在自我改造成为文化现代化的一个重要组成部分,同时也构成了一种极端深刻的文化的内在流放。意思就是说我们所谓的中国经验被我们自身流放出去,或者说它不再能在我们的媒介中直观的被把握。
戴老师关于语言学的一个观点: 白话文运动绝不仅仅是一个文字口语化的过程——在前现代化中国中古白话依然存在着我手写我口的语言形态。 我们所使用的现代汉语其实是一种很年轻的、杂糅了拉丁化标点符号和代词等的、不同于古白话的新语言。 其中一个明显差别就是古白话是以字为单位的,一个字是一个表意单位。而现代汉语的发展伴随着大量词出现,这是一个将西方认知高度内在化的过程。
语言中许多蕴含的观念是西方化的观念——
【例】“历史”一词,历是历法,史是中国叙事中的基本方式。当history译为历史的时候,它变成另一种发展过程,某种目的论的诉求或者某种指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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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文化运动是在针对前现代中国的主流文化,也就是在融入全球近代化的进程中将自身传统放逐。 但这却不是非西方国家走向文明现代化过程中所必要的使命,甚至可以说这是中国的一个特殊命题。 其他亚非拉国家:现代化文明进程中的主要议题是反帝反殖民,而他们依凭的武器是本土文化、传统文化,和他们的民族主体身份。 因为他们的前传统文化到现代的转折不是由他们主导发生的,是在军事占领和政治控制之下被偷换的,这是一个文明主体被强暴被强迫的过程。因此他们的反抗武器是自身的历史记忆和传统文化。 【题外话:拉美魔幻现实主义的作品中,他们对自身传统文化的态度究竟是怎样的?是不是批判的?还是热爱的,和像古老宗教一样庄重向往的?】 他们只需要打倒一个敌人,而我们同时要达到两个敌人——前现代历史的束缚和外来殖民者的侵略。就是在这样双重目标双重敌人的设定下,我们论述自身、在对现代中国文化内部的叙述中没有设定我们的立足点——到底该站在哪里,到底该依凭什么来主导我们腹背受敌的状态。 在建构现代文化的时候,我们给自己的建构的主体是一个中空的自我。 戴老师评价:那一代的思想者、行动者对于艰难的几近接近绝望的境况,面对真实的历史时刻勇敢又纠缠地做出了不得已的选择。 而我们失去了当时那一批人真实的张力,将选择过后的结果当做一种新的文化常识,我们中空而不自知,却自以为充实。
贰●随着经济崛起后由内而外政治、文化崛起复得的现代历史
中国崛起一开始不是一个内部的自我指认。 当我们开始由外而内进而变成自我指认的时候,我们开始回收前现代的历史,开始有意识的赢回历史过程——的历史意识、历史知识重归。
历史认知的回归中伴随着的两个潜在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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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代年轻人对前现代历史的体认:站在当权者的角度而不是普通阶层的角度。对权力的内在的尊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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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收前现代中国历史的过程,伴随着对20世纪中国历史的付出。 “遥远的是贴近的,贴近的是陌生的” “80年代是历史地平线的尽头,是可体认的历史视野的尽头” “今天已逐渐被湮没的历史逻辑,文化逻辑,甚至是生命逻辑” “1980年以前都是史前史” 文化逻辑是指一种文化中,以逻辑体系为基础所建立起来的思维方式与认识方式。
叁●重新失去的现代历史(就是20世纪变更时期的历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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集结号:改写剧情结构的同时,也改写了那段历史,同时抽掉了这段历史独有的逻辑。
我们失去的是20世纪中国自身的文化逻辑,这个逻辑基础是中国在绝对四面围困腹背受敌的困境中探索走出来的那条路,同时也是历史过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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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英雄》和《刺客聂隐娘》:秩序是不应该被破坏的。
后革命时代的文化逻辑——一种告别革命的共识。将秩序对应混乱或者是混沌,而任何改变秩序的努力,都有可能导致混沌的降临。
【插】将“打破秩序”简单化为无目的的暴力和“回归混沌”,我首先想到这两部电影↓
对革命的内在的巨大的非理性的恐惧——对变革的恐惧和对权力秩序的臣服。革命这个非常历史性的概念被恐怖主义化、妖魔化、暴力化。我们往往忘记了权力自身的暴力,权力作为真正的恐怖主义动力之一。
彩蛋:关于金庸/武侠的一些观点的总结整理
●HK与武侠飞地:这是中国少数的经历过彻底的殖民历史的地区,被殖民者掏空了历史记忆的情况下人们做出的绝望的抵抗。通俗文化的想象帮助他们过渡掉了丧失前现代历史记忆的痛苦。
历史想象中的两个特殊年代:晚明和晚清。
武侠最重要的形式是尝试处理前现代中国社会和现代的个人。
●金庸小说中想表达的,是对于那个时代那段历史香港身份的一种体验。
我们从80年代开始既延续五四的文化逻辑,又背反五四的文化逻辑。在回收中国历史,同时又在告别中国革命的。这样一个过程,在中国当代文化中仍然是一个非常有利的悖论情境。这种行径之一也是被金庸小说所成功代表的“认贼作父”或者“认父做贼”。这样的结构其实是香港和历史经验和历史结构的一种呈现,但最后它逐渐变成我们共同的内在经验。
“反认他乡为故乡”、“胜利的失败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