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干中介的一天
有一阵子我在房产中介上班。其实说出来丢人,不是什么一阵子,准确说来没干几天。一阵子是我原来的打算,但是几天,我就干不下去了。干不下去的原因没什么特别的,太累了,累死人的那种,身心全部耗尽的那种累。
第一天上班,要求发帖满20条才能办入职,我坐在塑料椅子上发啊发,从10点到12点,好不容易发了10条,这时候同事们全都带看或者熟盘出去光了,我一个人孤零零坐在办公室里继续发。
挨到中午1点,总算把帖子发完了。才出去吃了个饭。
那是一个陕西小吃店,店面有接近百来平,却只有两三位顾客。最靠里的一张桌子上倒是整齐坐了一桌人,有男有女,气氛挺热络,但看起来明显不是顾客,像是店里的老板和他的几位朋友。
我要了一碗臊子面,吃完之后有点困了,又不是很想回去,就趴在桌子上打起盹来。这时候原来的两三位顾客已经走了。我听到后桌聊天的声音模模糊糊地传过来。“原来400一桶油涨到600了......”
醒过来时,我才发现自己睡着了,还做了个梦。梦里我被吊着绑在一颗大树上,底下站着一圈原始人,他们有的穿着兽皮做的短裙,有的干脆什么都没穿,身上涂满彩泥,脖子上挂着牙齿做的项链,有的原始人头上顶一个骷髅。我好奇于骷髅是怎么固定到头上的?他们呀呀叫着什么,我听不懂,但是我知道他们的意思是吃了我。
我一下子醒了,睁开眼睛一时不知道自己在哪里,眼前一碗吃剩的臊子汤上飘着两三颗小葱。透过店门的玻璃,可以看到外面躺椅上睡着一个男人。店后那桌人的声音又飘过来:“现在出不去,去嘉定马陆摘葡萄还不错......”
电话进来了,是我的带教师傅,她正在回来的路上,准备接我去实操带看。她的年龄不会超过25岁,白白净净的脸,一双漂亮的眼睛上画着淡玫瑰红的眼影。她穿着防晒衣,带着口罩,见我什么行头都没有,把一顶棒球帽递给我。“你戴上这个,太阳这么大,你那么白,很容易晒黑。”
我戴上帽子出发,她骑车技术一流,可以边语音边骑车。不语音的时候她就说说自己的经历。干过许多份工作,都是销售,但都没干过三个月,到这里来已经干了一年多了。她说这个行业只要你肯努力收入不成问题。
到了目的地,一个同事和一个客户已经在等我们,但是我们都没有钥匙,还得等房东来开门。房东来了,是一个中年男人,开了门就万事不管了。
我们带客户看了一个小单间,准确来说,更像一个横起来放的柜子。房间里只有一张单人窄床和一张单人桌,有一排柜子吊在床的靠墙一侧,其他再也容不下任何家具了。不过房间有一扇窗户挺大,开窗之后风很劲。租房的客户是个五十来岁的男人,在某小区做物业,由于原先租的房子房东要涨价,想换一个便宜的单间。
“这个房间特价1400。”我的带教师傅率先开口。
大叔环视一圈房间在床垫上坐下来。侧过身子去看了看床的内侧。“这个房间不好。”
“怎么不好?”另一个同事很奇怪地问。
“你过来看。”他指了指床内侧的缝隙。“看出什么了没有?”
同事不知所以,“怎么了?”
“你真的不知道吗?”
同事茫然地看着他。“这个缝隙床头大,床尾小,像棺材。”
我一惊,也趴过去看了看。床内侧的确有半米的空隙,的确床头宽,床尾窄。我没见过棺材,我不知道棺材是不是前宽后窄,一时也不知道说什么。
“你那是封建迷信。”同事很快说。
“不满意那咱们看下一间。”我的带教师傅似乎不想在这个问题上纠结。“不过这个价位的没有了,这是特价房。”
物业大叔说:“我怎么没看到冰箱和洗衣机?”
“这个入住前会配齐。”
“水电包不包?”
“一般是不包的,我可以帮你去跟房东沟通一下。”我的带教师傅走出去跟门外的房东聊了几句。过会回来说:“房东说可以包水,没多少钱。”
“我还是觉得像棺材。”
“你那是迷信。”另一个同事马上又说。
“伢叔,你是搞物业的,你想住的话还不知道这个缝隙怎么补吗?”我的带教师傅说。
过了一会。我的带教师傅问:“还看不看其他的?”
“不看了,就这个。”
“定吗?”
“明天再定,回去再考虑一下。”
“那行,明天房子还在不在我不能保证,这种特价房很好租的,你自己考虑。”
“我明天1点前给你答复。”
“可以,还是那句话话,房子在不在我不能保证。”
出来之后看到一个女孩子坐在大门口像等什么人。她穿着玫瑰红的上衣,绛紫色的下裤,衬着黑黄的皮肤,像一朵蔫了的塑料花。看见我们,她走过来问:“你们是中介吗?”
“不完全算,我们不收中介费。你要租房子?什么时候搬?”
“大概月底吧。”
“太早了,你月底再联系我吧。”
女孩子很诧异。我的带教师傅又说:“房源出来很快的,现在看了也白看,没有房东肯给你留房半个月的。”
回程时,我跟另一位同事的车回公司。了解到同事叫茜彪。我说这个名字真有意思。他却苦涩得一笑,说:“当年办身份证的时候,办的人把名字听错了,就有了这个名字。”车刚开始起步,他就点燃了一根烟抽起来。
我说你开着车,抽着中华烟,怎么做中介呢。他又苦涩得笑一下。“没办法,我破产了。女朋友跑了,不过她本来就是骗子,骗走了我二十多万。”
他停了一会,又抽口烟说道:“我原来和大哥开了一家驾校公司。别人都叫我彪总,手底下100多号人,他们给我送烟送酒。现在我得给客户递烟递水。不过人生有起有落嘛。”
“总会好起来的吧。”
“我从驾校出来之后,把客户都留给了大哥,当年如果没有他带我入行,我也开不了公司,那几年喝的都是茅台。我现在也喝点,不过都很劣质。”前面有一个交警,他把烟掐灭,摇上车窗,又说:“二十多万可能对你们来说不算个数,可是我现在要还这么多钱,真的很难。”
我刚想说点什么安慰的话。他又开口说:“不过没关系,脚踏实地地干嘛,还有什么办法,钱可以一点一点挣,精神不能垮嘛......”这时候他接到一个电话,他约的客户已经到某个小区了,我们转换了路线去跟客户碰头。
有三个客户要租房,其中一个六十多岁的大叔,原来的房租到期,想换个环境。大叔梳着光光的头发,无袖衫外面套了一件半透明的防晒衣。只看了一个房间,大叔觉得很满意,决定租下来,但是他没带钱,又不识字,得先去银行取钱,顺便叫两个朋友来帮看合同。
大叔走了之后我们又带另外两位客户去看房。五十多岁的两位大姐,一个在医院里做护工,一个在饭馆做酸菜鱼。要租房的是护工大姐,饭馆大姐是来陪看的。护工大姐要租一间稍微宽敞点的房间,可以摆下两张床,她的20岁儿子也跟他们一起住。看了好几间房,护工大姐始终觉得房间太小。
快五点的时候饭馆大姐焦急起来。嘴里不停地念叨:“我该走了,该给儿子做饭去了。”我问大姐:“晚点做不行吗?”大姐说:“不行,儿子上夜班,来不及吃饭,他就不吃了。”“您儿子多大?”“19岁。”“那他为什么不在外面吃或者自己做?”“他来不及,他上夜班,白天都在睡觉,我不做的话,他就不吃了。”
大姐说完,还没等我们这边看完,急匆匆就走了。
过了一会,取好了钱的大叔回来了,还带来了两个朋友。但是现在都是电子合同,需要网上操作,大叔取的钱需要先存到支付平台,但是他不记得支付密码,数次操作都不成功,得先找回支付密码,但是他身份证没带,也没拍照片,只得再次回家去拿。
大叔的两位朋友等得不耐烦,在路边跟我闲聊起来。大叔是本地人,原来有房有车,跟人合伙做生意,被骗了。房子被抵押走,老婆跟他离了婚,儿子也不认他了。现在大叔靠住房补贴和退休金过生活,住房补贴每月2100元,退休金每月2000元,刚好够他花销。他平时没事就喝喝茶,找人聊聊天,是一个十足的闲人。
过了一会,大叔取了身份证回来,我看看他,觉得大叔比同龄人更精神,虽然不识字,但看起来像是退休的老干部,腰杆笔挺的。
那一天弄到很晚,茜彪又跟大叔折返了两次去解决支付问题,中途大叔的电瓶车不小心刮到护栏,茜彪的裤子差点被蹭破,回来时已经一瘸一拐。
我蹲坐在路边的石牙上,感觉这辈子都没这么累过,我的腰在一点点下沉,困倦一阵阵袭来。我的梦延续起来,原始人开始对我呲牙,我不怕了,我也呲牙,像原始人做的一样,任由口水顺着唇沿滴落下去。我希望所有人的生活都在变得更好,而不是学会了呲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