格但斯克略记
从法兰克福直飞格但斯克,我第一次从飞机上看到白云和白云下的山河,林木,城市和乡村,原来鸟儿看到的人间万物竟是这样简洁明了,让人心旷神怡。
来的那天乘公交车去住处,坐反了方向。一上车,有个精瘦的老头伸手往他侧面的空位招揽人,热情得不自然,我转身坐了别处。行到一半同行的萨拉发现不对劲,我们才下车找回去的站台。
站台外的石台上坐着一个本地人,灰蓝T恤,大腹便便。看到我们两个亚洲面孔就凑近来,呜呜啦啦说了一堆。我俩都不通波兰语,只能面面相觑。 这个时候对面过来一个穿夹克的本地人。那个人上前让他充当翻译,“夹克人”很快就“OKOK”地答应了。 萍水陌路,上来问姓名,有点奇怪——但也未尝不可,反正不同语言的名字,大多数人转头就忘。 他又问来处,我们都答法国。他开始追问国籍,略感不适之余我觉得这人有点话多。 接着他又说了一句,那个“夹克人”面露难色,反复向我解释说“我只是一个翻译,我什么也不知道”,我听他转述下去。 “你们是乌克兰来的吗?我有一个大House,两辆车,我很有钱。你们想在这里生活吗?” 到此为止,我总算知道这家伙是干什么的了。对那些我乡下被拐卖进来或者拐卖出去的妇女,我忽然有了身临其境感同身受的感觉。无力而愤怒。就算是同样生而为人,他者的苦难可能也只是有些人掳掠的机会。然而,我们都是人而已,天地之间,都是蜉蝣蚊蠓,承受命运的肆虐,却在宏大的历史里不值一提。 他还在问,“夹克人”已经不想再翻译了,只是不时在他催促的间隙漏出一句,什么“你会开车吗?”“你是做什么的?”“你来这多久了?” 说着他甚至往我们身边蹭,越来越近…… 我索性站起来,反复到路边确认公交车来了没,“夹克人”冲我尴尬地笑。我们不再开口回答任何问题,等车一到,和“夹克人”握手道别,我们就像遇到了救星一样蹿了上去。
两人住的地方不同。独自回酒店的车上我遇到一个浑身严重发抖的人,站在公交中间剧烈摇晃,五官扭曲。前一段经历让我余魂尚惊,看着车中其他人都旁若无人地聊天,静默,我只觉得像在鬼故事里一样诡异。好在那人很快下车,剩下的车程也都顺顺利利。 酒店在很偏的郊区,周围只有一家肯德基,成了我晚餐的不二之选。
第二天和朋友约了去Sopot海滩。三个人都分别迟到了几十分钟,反而正好赶在了一起。这是我第二次近距离地接触海滩。第一次是去年冬天在南法,海水和沙滩都凉飕飕的,只有太阳光明晃晃地带来片刻暖意。这里反而是沙子和海水暖融融的,太阳只是一片惨淡的白,在阵阵冷风里勉强支撑着能量之源的破落架子。此时此刻欧洲大部分城市都在三十多度的高温里煎熬,格但斯克就显得格外宜人。
清澈的海风,凉爽的空气,海天无垠之间,远远飘来几艘伶仃的高船。海滩上的沙子特别细腻,像磨盘碾过的齑粉,软软的,热热的,赤脚埋进去,就不想拔出来。我忽然想起尾鱼小说里主人公钻进敦煌沙子里避寒的梗,真是妙绝!
木质的栈桥通到海里,尽头是加勒比海盗里那艘大船。洪波涌起,水鸟乱飞,我们在风里笑闹。巴沙是第一次独自出来旅行,所以格外兴奋,把手机支在沙子上录海浪涌上来的景象。海滩上有成排等着出租的躺椅和遮阳伞,但躺上去的人并不多。大家多是在沙滩上坐着,走着,跑着,在海水里趟着,游着—— 沙滩附近就是花坛和店铺。和欧元区比起来,在波兰买东西是很划算的,然而琥珀制品的价格依旧令人咂舌。我们赶时间去老城区,于是匆匆便离开了。
老城区的旅行由导游带领,导游大概五十岁左右吧,我这样猜测——因为她尚记得81年的往事。从独立城邦时代到二战的第一声炮响,从战后四十年曲折到波兰建国。历史到底是什么东西啊?它让人沉思,让人感动,让人热血澎湃,让人知恶明善,让人徘徊不定,让人愈加迷茫。而人类,在这沧海横流中又算得了什么呢?有的人可以改变时代的走向,而大多数人注定被时代的巨轮碾碎。格但斯克可以用琥珀保留远古生命的遗存,可以用纪念碑和古老的建筑保留近百年刻骨铭心的记忆,但沧桑巨变里亿万人的一饮一食,一悲一喜终究烟消云散,无迹可寻。
我们竟然是这样无足轻重的存在吗?可是此时此刻我们又明明白白地走在这里,红砖的墙,青石的地,我们听讲,交谈,又感叹。大街上有人牵着一长串五颜六色的氢气球,人来人往,天青日朗。我们如此掷地有声地活着,我原本不应该有这些无谓的悲哀。偏偏就有了,却没有人告诉我为什么?
天一直时阴时晴,有一天傍晚我们走在中央广场上,忽然就下起了雨。路上的行人不多不少,没有伞的人也并不慌张。石砖地面湿漉漉的,有点打滑。有人捧着一大把芍药花在卖,玫红色的,剪枝很长,带着几节肥硕的绿叶。繁盛的花朵层层叠叠,是花开富贵雍容的好意头,在淅沥的雨水里更显天真烂漫。
街两边的饭店开始渐渐人语悉窣。别具一格的是,这里室外的座位边都有炉子,可能是酒精或者天然气做燃料,外面罩着柱形的玻璃罩子。火一打开,火焰活跃地腾起来,在透明的光柱里左冲右突,生生不息。这是为着夜间温度下降过大,给顾客们取暖用的。
我们转了一会儿,找了一家本地餐馆,他们的炉子却坏了。店家声称里面的座位都被预定,只给我们临街的餐位,没有炉子,但每人分一条毯子。等了半天,餐还没上,我们已经冷得受不了了。萨拉向服务员要求了几次,她才不情愿地领我们到了里面靠门的餐位——原来并不是真的没有位子。我们四个人,点了四种不同的本地饺子。饺子皮极厚,硬邦邦的,馅料略咸。隔着玻璃橱窗看落雨的街道对面,炉火融融,刀叉叮咚,不由得想起这世界真是不公平。
每天会议过后,我们都会约三五人到老城区游逛。有一个晴天,我们正在桥上远眺。一个穿着大红色小丑服的人站在桥中间吹泡泡,他拿出硕大的泡泡杆,迎风一挥,便吹出一个比他自己体积还大的泡泡。那泡泡在风里招摇,片刻便碎了,彷佛是谁的美梦一般。
临走的最后一天,我们去坐船。船从主城区出发到入海口,在中途的小岛停留半个小时,再折回。一路上来来往往尽是各式各样的船,货船,客船,大船,小船,游船,最有趣的是一艘海盗船。它是仿着加勒比海盗里的样式复制而成的,载游客从老城区到Sopot往返。城区的河道上有水上的士,完全是出租车的造型,却可以载乘客从水路到各处去。也有一队人在划小皮艇,五颜六色的小艇子,衬着绿水蓝天,两岸屋舍倒映水中,艇上持桨人如行画中,让人心向往之。
到入海口附近,重吨位的大船层出不穷。有一艘巨无霸名叫“银月”,通体洁白无暇。为它命名的人也许知道“海上生明月”这句话吧!可纵然是不知道,大海与明月构成的波澜壮阔的美,也很难会有人不认同。
中途的小岛不大,大抵是入海口泥沙冲积而成的。但岛上却有一道长长的沙滩,沙滩对面的海上有两只天鹅在浮着。竟然是天鹅!我简直无法相信自己的眼睛。既然那个著名的舞剧叫天鹅湖,我以为这样优雅的鸟必然是娇气的,它生在淡水的湖边,河边,而它竟然生活在海里!它依然是自在地,甚至是悠然地漂浮着,不游不动,任凭汹涌的波涛带着它浮浮沉沉。不知道斯堡的天鹅们知不知道它们其实也可以乘风浪浮于瀚海,但是不知道这件事,并无碍于它们安稳的幸福。终究是我多虑了吧!
乘船回来,我们最后一次漫步在老城区熟悉的街道。看着桥下绿头鸭追逐嬉戏,相处了一周的波兰小哥用脚尖敲着石铺桥面,伴随着“哒哒哒”的声音,含情脉脉地问萨拉:“那是一只他,这是一只她,它们在一起很快乐,你怎么看?” 萨拉好奇:“你怎么知道那是他,这是她?” 我忍不住多嘴:“我在斯堡橘园看到过好多”他“在一起游水哎!” 萨拉陷入了沉思:“我猜它们是GAY,可是怎么会有这么多GAY?” 水里的绿头鸭忽然抖抖翅膀,哧棱棱飞了起来。背后穿着小丑服的人还在吹泡泡,破碎的小泡泡漫天飞扬,钻进游人不设防的怀抱。广场上的大钟响起了报时的钟声,几只鸽子掠过天空中朵朵白云。大街两侧的狮子旗帜还在低垂着,也许那里还有着买芍药花和彩色气球的人。港口千帆竞发,我们都会离开,今天或者明天。
归途一切顺利,不提。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