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
他从城市逃出来,走了五天,到了这里,就在这里扎了跟。他没有打针也没有捅喉咙。因为他打心里排斥这些东西,他不相信世上的许多事情,认为世上的许多事情大多是藏着、掖着、有猫腻,并不值得信赖。他说自己四月中旬来这里,起初有些钱,后来很快就花光了。 没有打针也没有捅喉咙的供述,让对面的三个男人惊慌失措,根本不敢靠近他,离他远远的,只得打电话请示上面发话,到底该如何解决这件棘手的事情。 在等待的时间里,那位只闻其声不见其人的男人在离他几米远的地方,断断续续问一些话。他也会在脑子里思索,让他说出去的话合乎情理和逻辑。 他之所以说谎,无非是给对方一种暗示,他从瘟疫肆虐的城市逃出来,饱受苦难,没有钱,饥肠辘辘,才做这样的事。这样,对方就会同情他,认为他是挺可怜的一个家伙。同时,这个谎也是说给他自己听的,因为他不能说实话,说了实话,他将失去住的地方,失去得来不易的自由。 在说谎的时候,他还减轻了负罪感,有一种庆幸的成分掺杂着——荒谬的日子被意外打破了,在荒谬的日子里,他根本没有勇气做出改变,整日的混迹在这个地方,无休无止地玩乐,虚度光阴。他害怕面对世界,面对这个谎话连篇的世界。这样想来,他倒从瑟瑟发抖的装模作样中,生出一种对自我的拯救感,而至于崇高感来。 过了十几分钟,男人们弄来了几套防护服。穿着防护服的瘦削男人命令他站起来,并搜了他的身,全身空空的,又用扫描仪扫了他的身体,没有发现什么异常,之后就拿着一个喷嘴壶,滋滋地往他身上喷着刺鼻的酒精。 他几乎没有任何挣扎地接受着施加于他的种种行为,他知道反抗会带来意想不到的后果,所以他如待宰的羔羊般默默承受着。他穿上防护服后,瘦削男人拿出闪着冷光的镣铐,扣住了他背在脊背后的双手,他被挟持着上了敞篷车。
夜风呼呼地吹着,载着他的敞篷车行驶在茫茫夜色中。车子把他带离了熟悉的一切,这时,他才从瑟瑟发抖的慌张中缓过神来,睁开眼睛注视着周遭。他假装平视前方,斜视着坐在他旁边的男人,他压根就看不清男人的模样,因为男人和他一样穿着笨重的防护服,带着口罩,只有一双窝陷的眼睛没于黑暗中。瘦削男人握着方向盘,专心地开车,副驾驶上的矮小男人,时不时往后坐看一看,好让手中闪着红色光芒的记录仪监视着他。凭着经验,他大概有可能会被带到一间狭窄的房间里接受询问,这样的想法嗡嗡地在他脑海中转个不停,心早已凉了半截。 不久,敞篷车到了医院门口,由于车子闪着红蓝色的光芒,保安立即开启围栏,车子便停留在一栋阴暗的大楼前,大楼似人的嘴唇般张开一个口,“急诊”两个大字流泻着红色光芒。 敞篷车镶嵌着一块坚硬的塑料帘子,他使劲全身力气才挤下车,随后男人用一只手揪住他的胳膊,一切站在深夜的冷风中。瘦削男人走进医院,过了几分钟后回来,重新上了车,说是这里做不了,只得回到树林里再行打算。他的双手被镣铐锁在脊背上,使他无法挺胸抬头走路,甚至连上敞篷车都得费很大的劲。 车子又行驶在茫茫的夜色中,路上的昏黄渐渐泯灭,枝枝蔓蔓的夜色影子包围着迅速行驶的车子,他的双手因为镣铐的收紧,手腕传了一阵一阵的硌着皮肉的疼痛。 有一个疑惑久久萦绕在他的脑海中。前一次爬过窗户,吃过泡面后,他发现收银台上有一个黑色的手机,没有设置密码锁,他还好奇地打开微信瞧了瞧,消息栏上有两个常见的称谓,这几个字在他心里没有留下一丝涟漪,在荒郊野外的店铺,店家保持一些非必要的联系电话,这是稀松平常的事。今晚,他刚吃完泡面,收银台上的手机还充着电,只是已经设置了密码锁,无法打开。按理说他当时应该把两次手机上的微妙变化联系起来,肯定能察觉出一些异常。可是他依旧无动于衷,想不到过了几分钟,门就被打开了。 他总是如此,耽于虚拟的幻想而不顾实际人生。就在手电筒照进玻璃窗,他是可以逃的,而他却像蜗牛一样把头伸进了躯壳里。 当他这样无边无际地漫想开去时,敞篷车把他拉进了一片黝黑的树林中,要不是车灯的亮光,还认不出这是一片树林。当车子停留在一栋灰暗的楼房前,他看见了许许多多车子,他有些害怕,或许他会被关进一个小黑屋,受尽折磨。就在他胡思乱想时,男人推搡着他下了车,揪住他的胳膊站在夜色里,瘦削男人进了灰暗中的楼房。 等了许久,瘦削男人才如鬼魅般出现在他的面前,现实模糊得像一团朦胧的白色,接着就是轮廓分明的如蚕蛹般的影子。男子押着他,进入了一辆白色蓝条纹的小轿车,他被紧紧地夹在座位上不能动弹。他想这到底怎么回事?不是已经到了吗?又要去哪里? 他越加疑虑重重,这握不住的命运让他发疯。他能怎么办呢?一来确实是他的错,有耻辱感,二来他被几个比他高大的男人押解着,万不得已是不敢心生哪怕一丁点儿的反抗举动的,这样想来,他内心反而在极度惶恐中获得了一丝随波逐流的安宁。 车子渐渐地行驶出了昏暗的树林,道路上一盏盏昏黄的夜灯被甩在茫茫的夜的寂静中。不大一会儿,车子就停留在一所气派的医院前,在保安的指引下,车子停留在偏僻的的楼房转角。他被要求下了轿车,轿车显然比敞篷车下得容易,可他被镣铐锁住的左手越发的被坚硬的铁齿磨砺得有一些疼痛。 即使下了车,他仍然处于严格的监视中,男人挽住他的胳膊,矮个男人揪住后背上的镣铐,就这样三个穿着防护服的蚕蛹直挺挺地立在夜色的轿车边,此时,瘦削男子正在医院里面了解情况。 当瘦削男人出现时,他们押解着他朝着楼房间的冷清道路上走,先是饶过一条漆黑的小路,接着又是一条停满小轿车的场地,再接着就是一条小路……走来走去,就像是在做着躲猫猫的游戏一样打着转,最后还是问了一位保安,他们才押着他走向了一个明亮的敞篷处。 这里稀稀拉拉站着一些人,在孤寂的灯光下兀自迷茫地站着,站在露天蓝色帐篷搭建起来的庇护所里,庇护所似网格般树立起了黄色黑花纹的栅栏。他们也遵循着排队的要求,默默站了许久,也不见亮着白色灯光的房间里传来动静。 瘦削男人等得不耐烦了,毕竟午夜了,就去敲了敲门,咚咚的声音发出来,旋即消失在夜空中。门里出现了一个身穿防护服的小个子女人,偌大的防护服罩着矮小的身体,呈现出肥大空洞。 她捏着疲惫的尖细的嗓子叫了一声,要先预约,先交钱,知道吗? 瘦削男人回答说,我们是树林里的人。 小个子女人听说是树林里的人,瞬间就变得唯唯诺诺,哦,这,那您先扫码,我这就给他做。 男人自始至终就一直握着他的手机,他倒不担心手机里的私密信息软件,这份私人的秘密与现在的处境来说本就微不足道,他害怕的是瘦削男人打电话给他的家人,那样,他这辈子都抬不起头了。 那个男人佝偻着扫了帐篷下的黑白斑纹的条形码,开始填了许多关于他的个人信息。瘦削男人让他说了他的身份证、电话,以及其他的个人信息。他就温顺地说着,声音中带有一些战栗。 男人又问他,你还有钱吗?需要付费才能做核酸。 他先前为了扯圆谎,说自己没有钱了,可他实际上还有钱,让别人付钱,他良心上过不去,他也得为将来做些准备。他把手机支付密码说给了那个男人,至于随之而来的后悔,他是想不到的——要是知道他手机支付密码的男子做出一些超出常理的事,他该怎么办呢?他总是这样,在生活中就是典型的巨婴,几乎没有耍坏心思,对人际交往的认识浅显,对人情世故也几乎毫无心机。 他被两个人押着带到了房间,房间一片白愣愣的光,白惨惨的墙,仿若牛乳的防护服。他被要求坐在暗黄色的椅子上,口罩被押解他的黑衣男人拿开,小个子女人露出一双疲惫不堪的眼睛,隐隐约约的血丝在眼帘流淌,她拿着棉签,提着嗓子眼说,张嘴。 这声音弄得他一激灵,仿佛条件反射般啊地张开嘴,他只觉得棉签在他的喉咙里上下挑逗了一下,使喉咙生出一种另类的痒痛,随之就是发自内心深处的恶心。就是那几秒钟的时间,棉签让他忘记他身在何处,眼里是血丝样的疲惫的女人眼睛,喉咙里是一枚插进他喉咙里的棉签。 结束这十几秒的无意识境界后,他被押解着原路返回。穿行在建筑间曲曲折折的混黑小路上,回到了车里,车子重新行驶在昏暗的路上,一盏盏迷离的路灯被呼呼的风甩在车子后面。 那一枚发着红色亮光的记录仪始终一刻不停息地监视着他,只是拿着记录仪的矮个男人坐在副驾驶上,不得不时常回过头来,以确保记录仪正对怼在他正脸上,这使男人带有一种肢体上的滑稽感。 坐在车子行驶的漫长的道路上,他反而有了一种宁静感。他觉得这一切就像平常经常做做的一个噩梦——房间突然多出了一个洞,他的一举一动全处于被监视的之中,为了摆脱被监视的恐慌,他变成了一只没有记忆的甲虫。 从破门而入,再到先后坐在敞篷车上、轿车上兜兜转转数个小时,他也从不安的未知命运中觉出了一丝可以把握的安全感,车子并不会把他带向未知的可怕的处境里,仅仅是为了拿一根棉签捅他的喉咙。 他就觉得这件事本身就充满荒谬感,人生来是要说谎的,就像他给男人们编造的谎言,人生来是要活在谎言的世界里的,就像拿一只棉签无缘无故地捅他的喉咙。既然捅玩了喉咙,他提到嗓子眼的担心也消去了许多,但是那种茫然的被束缚的羞耻的感觉始终五味杂陈地烂在心里。 只是他的左手被镣铐硌得生疼,那家伙就像紧箍咒一样缠在手上,动一下就硌一下,硌一下就痛一下,如此往复着。他根本没有获得不让镣铐硌得痛的方法,只得忍受着从手腕传到神经上的疼痛。 车子渐渐远离了冷清的街道,又驶入了黑洞洞、阴森森的树林,在那座宛如盒子般的楼房前熄火了。他被解押着,穿过一条古怪迷离的林荫小道,最后来到了楼房的一侧。他心里的恐惧又开始漫无边际的生出来,就像着夜色一样无边,他想着这深夜里接下来肯定会发生什么令人匪夷所思的事,想着他住的地方肯定会被发现,想着当初就不应该撒谎,经验告诉他,将要面对一轮一轮的严峻问答,如何扯圆当初的谎言,这样想来,他又越加惶恐不安。 不出所料,瘦削男人站在远离他两米远的地方说,你老老实实告诉我,你是谁?来自哪里?为什么要做这样的事? 这些问题似一个个炸弹仍给他,或许害怕不好圆谎,从而招致不必要的惩罚,他真的老老实实地推翻了当初搭建起来的谎言大厦,将他的问题夹着颤抖的低音一五一十地说了出来。只不过,他始终没有说出他住的地方。 瘦削男人问话时,一个模糊的身穿浅蓝色衣服的胖男人,从台阶上缓慢迟疑地移动着身体,来到了正在说话的瘦削男人身边。 等瘦削男人说完,胖男人就接着说,口气中带有一种严肃的温柔,问的问题和前一个男人差不多,只是问的方式不那么正式,反而带有母亲对孩子关怀般的抚爱。 到了快结束问话时,他丢下了这么一句,我看你也可怜,睡在椅子上,也挺可怜的。你有什么困难可以向我们求助吗,何必把自己弄得这么可怜呢? 说完这些话,这两个男人窃窃私语地并肩走上了石阶,然后消失在茫茫的夜色中,仿佛在商议着一桩不可告人的秘密。 他呢,一颗悬着的心通过自己真诚的示弱,或者装可怜般的伪装模样,获得了一种婴儿安抚奶嘴的作用,尤其是后一个男人的怜悯他的话,这让他觉得此前的迷茫和恐惧稍微减缓了一些,看来,那种殴打他、关他禁闭这样的事情不会发生了。他暗自庆幸自己选择了真诚交代,如果继续撒谎,他说的每一句将是谎话,凭他迟钝的脑子他又如何不出破绽呢? 正当他默默驻立于黑夜中时,消失了在黑夜中的两个男人走了出来,好像密谋着惊天阴谋,指示着押解他的男人带他上台阶去。台阶上矗立着盒子般的楼房,前面是一块被黑色的树林围拢的水泥地板。 说时迟那时快,他被迅速带到广场一个角落,角落里有一个类似于床头柜的黑魆魆的铁架子,是放各种棍棒的和防护盾牌的,还有一间方方正正的闭合玻璃亭子,发着白灿灿的灯光,照得角落上面的枫树仿若绿莹莹的翡翠光芒。 他还没有意识到怎么回事,那个身穿浅蓝色衬衫的男人就抢先说了,你今晚就在这儿将就一晚,反正你已经习惯了,等到明天你只要说几句话,就会没事,说不一定他们还会帮你解决问题。 他说完,瘦削的人接着说,你将就一晚,有什么需要我们都会满足你的。他说没事,心里暗自想来,原来他们密谋的就是让我呆在这个角落。 心里的恐惧在渐渐消弭,它被横亘在眼前的基本生存问题所占据着。被镣铐紧紧扣在脊背上的双手刚刚解放,被镣铐磨的疼痛经受了几个小时奔波的左手,就又被死死地固定在那个铁架子上,只留有右手可以运动,他只得垂着头缩成一团蹲在地上。这些男人惺惺作态地在贫瘠的角落里展现着几乎可笑的关怀,放了两个磨损严重的圆形凳子,好让他困的时候靠一靠,说防护服就让他继续穿着,防风防雨,还可以保暖。 男人们也脱下了防护服,临走前派了两个人监视。临去了瘦削男人还对他说,你就在这里呆上一晚上,反正你在外面也一样,有什么要求我们都会满足。 他唯唯诺诺地答应着,内心却有说不出来的苦楚,他就这样被丢弃在这个一无所有、被黑夜包裹着的角落里,身体的自由、应该睡在房间里的权力、他的自尊,所有的值得他珍视的全部被丢在角落里,想到此前口口声声说关心他可怜他的话语,这些丑陋的行为就像这个水泥地板角落一样冷酷。他就生活在这样的世界里,他是一条狗而不是一个人。 他们都脱了防护服,堆在角落一边。除了那个为首的男人穿着浅蓝色的衣服,其余的衣服都是黑色,好像似要与这黑色混淆一起似的。除了原本一直在亭子里的矮胖的男人,还留下矮个男人看守他,矮个男人直接搬了一个凳子坐在他的旁边,直溜溜地盯着他。 他的思绪像一团乱麻紧紧缠绕在一起,明天会是怎样呢?他的东西被人发现了怎么办?要是这些男人让家人知道他的事情,将来又和面目见他们?他的手机被拿了,男人们肯定在慢慢检查手机,他私密的信息就暴露了? 如果他不做那件事,如果机灵一些,他也不会落到这般田地……这些思绪总是在他的心里上蹿下跳的,又是惧怕,又是担忧,又是懊恼,弄得他心神不宁。 这样的烦恼伴随着他蹲在角落的铁架子边许久,直到困意缠上了他,才从心绪中挣脱出来,想这一晚该怎样熬过去呢?没有床铺枕头,什么也没有,只有冰冷冷的地板。实在太困了,除了躺在地板上,他还有什么办法呢? 他想躺下去,可是矮个一直盯着他,他发现自己躺不下去,好像被人看着躺在地板上很丢人似,他此时还保有一点做人的尊严。于是他扭扭捏捏做出来许多小动作,一会儿伸出自由的右手揪枫树叶,一会观察沉重的闪着冷峻光芒的镣铐,一会儿在有限的活动范围变换着蹲的位置。直到困意彻底消弭了他仅有自尊心,就一股脑直接躺在地板上了。 深夜的地板是贴着肉骨的冰冷,单薄的防护服根本无法抵御这股子冰冷,而且左手被镣铐固定在铁架子上,根本无法挪动更多的地方,在困意浓重的境况下,除了忍受地板的冰冷,在无其他更好的方法。 他躺在地板上,把口罩拉上去蒙住了眼睛,就开始了迷迷糊糊地躺在地板上的睡眠,有时他明明睡着了,却清晰地听见了盯着他看的那两个男人聊天:现在哪里还有一个月两千多的工作呢?这样的工作只是上八小时的班,每周休息两天,能赚什么钱。这样抱怨的声音时断时续,一直在耳畔飘忽着。 从这些声音中,他知道了这些穿黑色衣服的人地位明显低于穿浅蓝色衣服的人。不过,这又与他有什么干系呢?在这场困意与冰冷的地板的斗争中,有时困意占了上方,得以稍微缓解疲劳,有时冰冷的地板占了上方,把他从睡眠中拽了出来,微微睁开涩涩的眼睛,天空仍是一片昏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