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人”余秀华，只有在虚伪的人眼里才是笑话

已经是第四次写余秀华了。几年前，在她总是期待爱情的时候，我也盼着她能去恋爱。前不久，在她终于可以享受恋爱的时候，我为她开心。现在，恋爱以一种看似惨烈的状态戛然而止，我也并不觉得之前说过的话有什么问题，余秀华就更没有问题了。她不管做什么选择，我都会支持的。

这场恋爱，从冬天开始萌芽，在春天达到绚烂，到夏天就凋零碾落成泥了。半年的时间，很多人觉得太短，甚至把它当作一场闹剧，抱着的是看笑话的心态。可是半年真的短吗？如果是婚姻，是过日子，那确实太短。可余秀华和杨槠策并没有领证，她自始至终追求的就是炽烈燃烧的爱情啊，半年时间真的不算短了。那些经典爱情故事，《泰坦尼克号》才四天不到，《罗马假日》就一天，《情书》甚至都没正式开始就已经结束了。爱情的火花注定就是会闪亮一瞬然后迅即熄灭的，如果杰克和露丝没有遭遇沉船，如果记者和公主能够继续在一起，就凭他们身份地位的巨大差异，你觉得他们可以一直过着幸福甜蜜的生活吗？

而且余秀华的恋爱也不是电影，而是生活，要面对无数比电影还要残酷的现实因素：她身体的残疾、她的过往在她内心投下的阴影、她的声名带来的舆论裹挟、她和男友在思想境界上的落差，还有一个愤世嫉俗打破常规的女性所必须面对的整个社会的围剿……在这些比铁板坚硬比猛兽凶残的现实面前，爱情，实在是太脆弱不堪一击了。

余秀华当然清楚这些现实，但她还是选择了尝试和体验，哪怕碰得头破血流，我相信她也不会后悔。

我一直都很欣赏她的自由和热烈，但这次我更想说的是，她的真实和坦荡。

这几个月以来，她把自己的感情状态毫无保留地和盘托出，呈现在大众面前。除了爱情的甜蜜，小杨对她的照顾呵护，她还会大胆表达自己在身体上得到的抚慰和快感，“生而为人，到此不亏”。

与此同时，她也从来没有回避过爱情里的各种不和谐的裂痕。就在这个春天，就在她刚刚写文章宣布恋爱并感谢小男友的时候，《人物》的记者采访她，她就直截了当地说，男友和她的思想根本不在一个层次，没有办法理解她。她愿意跟小杨在一起，更多是靠肉体上的吸引，还有小杨在生活上对她的照顾，但他们始终缺乏深层次的沟通。小杨赞美她，她很受用，但她也很清醒，有些赞美根本就不在点儿上。

那时候她就说：“我希望早点结束。我希望他忘记我，我还是希望一个人生活，想喝酒喝酒。”如果两个人一直在一起，会“影响我写作，影响我看书，影响我忧伤，影响我痛苦。”

她还说：“关系是人间最猥琐的一件事。你看过泰国的电影《永恒》吗？用一个铁链子把两个人拴在一起，开始那么恩爱，形影不离，最后还不是把人都搞疯了搞死了，那才可怕。人还是要有距离。”

那个春天，她写诗献给小杨，也献给自己的爱情，但诗里也时不时会有沉重的意象：“需要怎样的眩晕，才能配得上我们血肉模糊的爱？”“在充满伤痛的时空里爱上一个人，于是我沉重，不敢轻举妄动。仿佛再靠近一步，就会引发一场暴动。”

▲春天，爱情最美的样子

然后夏天来临，我在她的文章里，眼看着裂痕一步步加深，从隐性变为显性，从抽象变为具体。6月3号，她在文章里一边赞美小杨的勤劳贤惠，一边数落她想要儿童节礼物而小杨没有给的失落。6月11号，她说早上醒来看到身边的小杨觉得既陌生又熟悉，这份爱情并不能给她归宿感，她情绪很糟，对人生感到厌倦，而小杨跟她吵架时会恶狠狠朝她吼。7月2号，她回顾了这半年来的恋爱，说自己其实走得很辛苦，尤其是两人一起在神农架的时候，“事情太多，他的脾气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爆发，一点很小的事情就会引起一场大波浪。”

了解他们两人的大致特点和处境后，我们完全可以脑补出那些争吵都是怎么开始的。余秀华看重精神生活，觉得小杨不懂自己，而小杨头脑比较简单，觉得把生活上的柴米油盐安排好就行了。两人恋爱公开后，网上说什么的都有，有觉得余秀华配不上小杨的，也有觉得小杨配不上余秀华的，两人都难免被一些评论刺痛，然后互相伤害。余秀华从来都是口无遮拦脏话连篇的，小杨可能觉得这是语言暴力，而他的思想又跟不上余秀华，说不过余秀华，于是最后只能靠肢体暴力制服对方。选择肢体暴力，其实是一个人虚弱无能的表现。

所以我从来不觉得余秀华是在秀恩爱，她没有“秀”，她一直都是原原本本地袒露自己，有什么就说什么，没有一丝一毫的掩饰和美化，把那些痛苦的、不堪的部分，也都掏心掏肺地展示出来。这是我最佩服余秀华的地方，因为我知道这有多难做到。我自己也是在社交媒体上公开过感情状况的，那是在感情最甜蜜的时候，可是后来，当裂痕和龃龉不可避免地到来之后，我失去了方向。按照常理来说，是应该掩饰的，报喜不报忧，家丑不外扬嘛，可是那样我会觉得自己很不真诚，好像是在刻意营造一种人设，就为了博取别人的喜欢和羡慕，得到某种有形或无形的利益。我不喜欢这样。可如果我不分好坏将所有事情和盘托出，去暴露自己的阴暗面，会更可怕。即便我没有余秀华那么多关注者，也会有太多杂乱的声音涌过来，会对我进行非黑即白的道德审判。我的心理没有那么强大，我不想展览我的痛苦和不堪任由别人评说。于是慢慢地，我关上了这扇门，重新让感情成为个人隐私了。

我也是写字的人，我太了解文字的迷惑性了，太多文人都习惯了用文字美化自己，那些所谓的才子笔下的神仙眷侣，那些大作家被传颂的传奇爱情，很多其实都不能细究，细究之下都是一地鸡毛。有些也不能算是伪造，可能细节多半也都是真实的，但都是经过筛选之后的真实，筛掉灰暗丑陋的一半，留下明亮美好的另一半，甚至最后写着写着连自己也信了，觉得自己的生活真的就像所写的那么好。能诚实面对自己就是很难啊。

我想起去年年初在网上引起很多讨论的另一件事，就是一位在业内颇有成就的女记者，偶遇一名藏区养蜂人后很快与其结婚，这样的结合一度在媒体上被渲染成传奇绝美爱情，女记者放弃繁华城市的物质条件来到世外桃源追求诗和远方，不顾与男方外在条件悬殊只为纯粹爱情云云，女记者和牧民一起做起了电商生意，还在一场讲座里面教育在场年轻人要勇敢追爱，几年后人们才发现，原来这场婚姻根本没有之前宣扬的那么美好，男人对其长期多次施行家暴，几个孩子也受到各种虐待，他们在藏区的生意负债累累难以为继，直到日子实在过不下去了女记者才说出实情向外界求救。当时大量评论都对这位女记者冷嘲热讽，说她恋爱脑自作自受，或者骂她之前都在撒谎立人设搞营销。

我说这个不是要批评那位女记者的意思，因为我觉得她那样做也都是基于正常的人性，她也是受害者，热烈追爱并没有错。但是相比起来，就更显得余秀华的难能可贵。很巧，这两件事有很多共性：余秀华也是女性文人，也是恋爱脑，找的男朋友也是受教育水平有限的养蜂人。但不同的是，余秀华在恋爱脑的同时，一直都很清醒，从来都没有迷失，也没有想要掩饰。一开始别人质疑小杨是图她什么，那就说爱情本质上就是各有所图。后来在冲突爆发的时候，她就及时做出反应，公开事实，斩断这段关系，不让其继续恶化下去。

在这个基础上，我绝对相信余秀华最近那条微博所说的，“他对我很好”，和他抽了我多少个耳光（余秀华说是上百个，杨槠策说是十几个），两者并不矛盾，可能都是真的。亲密关系常常就是如此。可能前一天小杨还亲吻了她，为她做饭，搂着她入眠，后一天就对她大打出手。可能她依然感念小杨给过她的温暖和快乐，但同时，她也觉得这段关系维持不下去了，该结束了。

这不是挺好的吗？虽然有点心疼她现在的遭遇，但我依然认为，从总体上来看，余秀华手握的还是一个爽剧剧本。一个出身农村的残障女孩，在忍受了几十年的卑微和孤独后，可以通过自我学习和自我表达，让世界看到她，倾听她，理解她。然后她可以和没有爱的前夫离婚，可以跟小自己十几岁的男友恋爱，可以在小男友动粗后迅速和他说拜拜，可以恋爱也可以单身，可以尽情喝酒写诗发脾气不用卑微不用忍耐不用看谁的脸色，可以卖畅销书接商务挣钱在物质上无后顾之忧，她当然也有很多痛苦但都是与自己内心缠斗的存在主义的精神痛苦，她这境界，我敢说就已经超越了99.9%的中国人，有谁不服气的吗？

余秀华刚出现在公众面前时，大家对她只有一个肤浅的印象，因为她总是在诗里大胆表露女性欲望，就会觉得她是荡妇。

后来大家又看到她个性刚直，敢爱敢恨，花式怼人的那一面，就觉得她是烈女。

现在了解多了，我们才发现，她其实只是口头上百无禁忌，内心却有无数的沟壑；她看似强悍易怒不饶人，其实灵魂里有很多的脆弱不安，也会小心翼翼辗转难眠。

她不是荡妇，也不只是烈女，看到最深处，我觉得她在根本上最大的一个特点，就是“真”。她是如今越来越多虚假伪装的社会里，一个可能是绝无仅有的真人。这就是我对她这么感兴趣，要一二三四次反反复复写她的原因。一个用面具和滤镜层层包裹的假人有什么好写的。只有伪装被拆穿后才会是个笑话。而一个足够真实的人，哪怕有失措和不堪，也依然会让我肃然起敬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