理想国 | 第一章 | 冒牌哲学家
傍晚六点半,茶杯里的茶叶在已经泛凉的茶水里自觉靠边下沉,茶杯边上一双手还在键盘上翻飞,不过些许时候,这双手又停下了,右手拇指指腹摩挲着因长年累月打字而被磨得光滑锃亮的数字“8”键、“H”键和回车键,迟迟不敲落下一个字符。办公室内的挂钟用秒针的滴答声把这段沉默格式化,除了挂钟的滴答声,还有窗缝里溢进来学生闲聊的欢笑声和篮球拍在地上混杂着尘土的闷声。同事都已经下班离开,办公室里不再有烟味儿、八卦和下午茶碎渣,茶杯边上还有一盒新人同事分享的栗子糕,因为放置过久而出现些微的霉斑,已经从春季放到了夏季。
敲打键盘的手在一堆纸质文件和书籍中摸索,摸到手机,习惯性地打开短信箱——堆积了984条短信,其中有各大网店促销活动的广告、各大平台的验证码、欠费提醒、骚扰短信、医院挂号提醒、快递通知等等,像一个个彩色的面具机械地和人交流感情,这堆垃圾短信中最具有真情实感的,是两个月前一家护肤品店发来的生日祝福。在几十秒的草草浏览过后,大拇指习惯性地点了“全部已读”,然后发现五个社交软件上都没有任何消息。
右手把手机摔回到文件堆里,此刻的画面又重新回到静态写生。窗外开始暮色四合,话多的学生也已经零星散去,取而代之的是酒足饭饱后的夏蝉,用刺耳单调的蝉鸣撕开一个夏夜。不远处的救护车声音,随着距离拉远在不断变调。
手机突然发出震动,右手接起电话。
“柏拉图,今天晚上加班吗?”
原来自己这是在加班吗?女人看着屏幕上只写了个开头的汇报材料,明明第二天中午前就要上交了,但此时此刻她看似在加班,却没有加班的职员的半分行动力,只有无尽的焦虑、空虚和疲惫在蔓延。她也不知道为什么要浪费时间在工作场合象征性地干活,上级和同事也都看不见,效率又低下,简直毫无意义。想了一阵,大概只有最简单的理由——身体好懒,每个细胞都在抗拒活动,懒得去工作,懒得去运动,甚至懒得去休息,不知道下一个站在哪里,要做些什么,索性就原地不动,慢慢融化。在她独自融化的时候,丈夫一通电话把她按下了暂停键。
“啊……在加班……不对,没加,我没加!”
“你已经加了半个月的班了!不行,你今天就算在加班我也不让你加了!”丈夫语气很急,“你再加下去会坏掉的!”
“也是没办法的啦……”
“什么事在你这边都是没办法,回到家就跟我抱怨说什么‘领导是外星生物吧’、‘重复的工作是慢性自杀’之类的,垮着一张脸,嘴角掉到马里亚纳海沟。”
“可是我真的很累啊。”
丈夫皱起眉头,再不耐烦也要先平静自己妻子的情绪,缓和气氛,于是他叹了一口气道:“柏拉图小姐,康德先生想在今天晚上邀请您共进晚餐,您是否有意向呢?”
两人分别穿着西装革履和一步裙高跟鞋,出现在街边的一家火锅店里。
康德一脸严肃地把一块涮好的肉片夹到柏拉图碗里,郑重其事地说:“今天是康德先生和柏拉图小姐结婚的第一年,周年快乐。”
柏拉图看着眼前这个又绅士又滑稽的男人,很难把他跟在家里穿着粉色大裤衩,蹲在地上收拾卫生间碎头发的人联系起来。这就是康德吗?她在手机上划拉几下,找出一张哲学家康德的画像给自己的丈夫看。
“我说啊,我说——”柏拉图放缓语调,“我们真的还要用这副恶俗的皮囊伪装两个哲学家多久啊。每次你喊我名字‘柏拉图’,或者我喊你名字‘康德’,我都觉得在亵渎圣贤,好像我是个驱赶诗人的恶棍,你就是个超自律超严厉的批判家。你能想象吗?这就好像每天清晨醒来,你揉完眼屎看到和你同床共枕的是孔子,你怎么能对他开得了口说早安?怎么埋到他鸡窝一样的头发里耍赖呢?”
“喔唷,说得孔子从不在他的老婆怀里耍赖一样,人家就是一边读书一边对老婆说‘亲爱的你今天真好看’的,你没看见而已。”康德用筷子从火锅里捞出一个魔芋结,“我们俩的名字有什么问题呢?姓康名德姓柏名拉图有什么问题呢?跟哲学家撞衫了而已嘛,你老是提这个,偶像包袱很大呀。哲学家和圣贤也要吃饭睡觉的嘛,抛开他们发光的大脑,他们也有恶俗的皮囊啊。”
“历史上的康德和柏拉图要是看到我们两个冒牌货,一定气得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历史上的康德和柏拉图要是看到21世纪的康德和柏拉图光着身子抱在一起睡觉,一定会后悔为什么不能跨时空交流,然后开辟一个新的哲学洞穴,然——”
康德还没说完,嘴里就被脸红的柏拉图用筷子捅了一块油豆腐。
“结婚纪念日不许说流氓话!”
被油豆腐的辣酱呛到的康德还是一边用可乐灭火一边笑着说:“你这时候倒模仿起柏拉图来了,老夫老妻装什么精神恋爱——嘶——”
是康德的皮鞋被柏拉图六厘米的鞋跟踩到了,然而他抬头却看到踩人的女人不自然地望着窗外,嘴角挂着强行压都压不下去的一抹笑意。
“待会儿要去一趟超市,洗洁精用完了。”
“诶?我两个礼拜前刚买的一大桶啊!”康德惊讶道,“你是在用洗洁精洗车吗?噢我知道了,每次你洗碗的时候都挤一大坨,把泡泡搞得一池子都是,不知道的还以为你在给宠物洗澡,难怪洗洁精用得那么快。”
“没有泡泡就等于没洗干净!我就不信你去洗澡只是清水洗。”柏拉图翻了个白眼。
“我可以啊,要不是因为和你一起睡,我才懒得洗。”康德嬉皮笑脸,惹得柏拉图迅速拎包起身。明明是平凡的小夫妻,却引得身边其他桌的客人纷纷侧目。两人在夏天的街道上晃着晃着,路过卖鸡蛋灌饼的夜市,路过依然繁忙的地铁站,路过门口大爷在乘凉下棋的老小区,最后晃进他们俩常去的超市。说是买洗洁精,路过买一送一的酸奶货架和打七折的面包柜,柏拉图还是没忍住把这些扔进购物篮,嘴里念叨着“刚好早餐也没有了”;又看到自己特别喜欢吃的榴莲饱满诱人地放在货架上,下意识看了看价格,用手指数清楚了一个剖开的榴莲里面到底有多少瓣,于是严肃地看着自己的丈夫说道:“我昨天看到一篇文章说,榴莲吃太多会上火,难怪我最近脸上长了一颗新的痘痘。”
康德说:“既然上火,你就去那边卖谷物的地方看看有没有绿豆,我们煮些绿豆粥好啦。”
柏拉图觉得也好久没喝绿豆粥了,便应声朝谷物区走去。康德看着她的背影,转身飞快地在榴莲之间做权衡。他自己其实并不喜欢吃榴莲,所以基本没有什么挑榴莲的经验,最终挑了一个金黄巨大的榴莲,迅速放进购物篮,并在手机上告诉柏拉图说,时间太晚了,买好绿豆就回去吧,他在收银区等她。然后柏拉图就在收银区看到一个拎着榴莲的丈夫,榴莲的刺扎穿了塑料袋。她问他这个榴莲多少钱,他说还好,就一百多,一整个呢,可划算了。最后她在家里找到购物小票,上面写着泰国金枕头榴莲340元。
“你吃嘛,赶快吃,”康德把一块榴莲肉用叉子叉好推到柏拉图面前,“长痘就长痘。”
柏拉图认为康德如果没长这一张巧言令色的嘴,她当时就不会跟这个看着没什么精气神儿的男人跑。她一定会找一个风度翩翩、头脑睿智又事业有成的男人步入婚姻殿堂,然后这个男人一定能理解自己的理想和品格,明白自己的情感和想法,和自己一起演绎不同于烂俗恋爱桥段的浪漫主义剧情,虽然自己是冒牌哲学家,但总要对得起自己的名字。这时眼前这个男人已经打开了电脑,开始看刚刚更新的日本动漫,尽管工作西装只脱了一半,上身还是短袖白衬衣,下身已经是一条印着西瓜的平角裤。柏拉图咬着叉子看着他,他看着屏幕上正在放大招的一刀流。
“你说,我们为什么会结婚?”
“哇这个一刀流真的太炫酷了——”
“康德,我们为什么会结婚呢?”
“嗯?”看动漫的男人敲了空格键,转过头来看着自己的妻子,“因为我们都是哲学家啊,哲学家就要跟哲学家在一起。”
“你要认真地回答我。”
“就是我朋友给我看了你的照片,告诉我说你叫柏拉图。我看了一眼照片,上面是一个已经27岁但长得像高中生一样的圆脸姑娘,好像拍照的时候还气鼓鼓的,很可爱啊。”
“然后呢?”
“你不觉得一个人顶着这样一张脸和名字很有意思吗?那一瞬间我以为波伏娃出现了,可惜我不是萨特,哈哈哈。”
柏拉图用叉子把榴莲核上的肉刮干净,继续问道:“你后来是不是发现我这个柏拉图一无是处,特别嫌弃我?比如我没有高学历,没有稳定的工作,没有可观的收入。”
“柏拉图小姐,你要好好反思。”
“是啦,我一无是处,的确要好好反思。”
“我是说,你要好好反思你总是自我否定这件事!”康德放下电脑,他觉得如果他再不走到柏拉图身边来,她又会陷入自我攻击的漩涡,眼泪已经挂在睫毛上了,就差掉下来了。他用手指戳了戳妻子的脸,说道:“今天是周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