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天·二十四时(3)
白露
鸿雁来归的时候,加文难得地拎着我爱吃的蛋挞来我家。我懒散地趴在床上赶明天要交的稿子,头也不抬地一边吃着他递过来的蛋挞,一边打字。床单都是他陪我挑选的。他伏下身,修长的双手盖上我空寂的手指。顺着他的格子衬衣,我仰视着看他。气氛凝重,我能感觉到。分明是摊牌的时候了。
“公司现在运转自如。”本该是欣喜的话,他微微皱眉,讲得淡漠。
我知他另有所指。喉咙一阵哽咽,温热的蛋挞包在口中,吞不下去,吐不出来。他端来清水给我,轻拍我的背。硬生生的忍住眼泪,吃完蛋挞,我轻声问,“那然后呢?”
他走到阳台上,点一支烟,给我一个熟悉的背影,说,“然后我想我该去上海,公司在那里成立了新部门。然后……在那里安定下来。”原来,他的未来要铺展开了,我纵是视而不见,到底掩盖不了她才是他一直留存的旧时照片主角的事实。
我低头沉默不语,像个闹别扭的孩子,也点一支烟。各自烦愁。
“你呢?你会去哪里?”他知道是不能给予我未来,于是问得心虚,头也不回。从他频繁吞吐,我知他挣扎。
不愿他负担,我咬咬牙抛出答案,“我会呆在这里吧,工作还安顺。”我在心里对自己说,我已经无力流转,河的彼岸,无人待我。不妄图迁徙,这便是老。
“嗯。”没有再多交谈,我们都沉默不语。那天,白露,临海的城市格外阴闷。
我再去他家的时候,他坦诚离开的进度,毫不隐瞒的铺展给我看,让我知晓。我一面安心他的坦白,一面憎恨他的坦白。难道他不知道,细致敏感如我这般脾性,看着他一步步离开,怎还能平和既定着继续自己的步伐?即便从一开始便知道我们的结束,我仍是惆怅我从此无法继续安置在他生活中。甚至,在后来和他的温存中,我一度动心,希望能有个孩子,就此留他在我身边,一辈子。只是回想过往,我不知道纵是尘埃落定,这个男人是不是能够承接,为我辜负那十年的女子。我并无全盘的把握,又何必要彻底输掉自己也牵绊他呢?我逐渐承认他和我不在一个生活轨道里。他只是路过我,最后还是会各奔东西。可是我已经豢养成形的习惯,该怎么改变?怎么改,都是难。
霜降
加文的生日,满载着道别的味道,已经全无从前的情景。地点我们选在初见的酒吧,依旧是面海的吧台,外面已是无边落木。嚣张的音乐,满眼都是舞动的身体,写满年轻的味道。我盛装出席。黑白的中袖毛衣,上好的丝线,手感极佳,大翻的领裸露突兀的锁骨,配银质的流苏项链,依旧是他偏爱的长裙,却有华丽的颜色,镶闪亮的底饰,在身姿旋转中划出绚丽的弧线。放任我一个人舞蹈,他在吧台安静看着,喝一杯清酒。曲终,我退下场,坐从前的位置,他抚我握上高角杯的空白手指,在我落座后起身。
他上台演一首沧桑的歌:你知道男人是大一点的孩子,永远都管不了自己,张著眼睛来说谎,也心慌的哭泣……我坚持了三年的眼泪,背对着他落下,心里默默回应:我想我可以忍住悲伤,假装生命中没有你,从此以后我在这里,日夜等待你的消息。他一首接着一首唱下去,我一杯接着一杯。不知道什么时候,他已经停下来,走到我身后,拦下酒,从身后环着我,让我轻轻靠在他身上。那是最后的疼惜了。
他带我回家。我穿着他的衬衣坐在窗台明亮的月光下,看着这个男人熟睡的脸,抽他抽的烟,一根接着一根,狠狠地刻下他的眉眼我的泪在心底。他不愿我在他离开前渗透他的生活太多,他有他离别的愁绪,我若足够聪明能够克制,该知道他再醒来,我们至多还能走完最后的这段路。我贪婪的躺在他身边,窝在他的肩膀,安睡一晚。到底只是平常女子,我爱得无顾且热烈,那个时候哪里能够克制自己。我在感情里面丢失了坚持的自己,也注定挽不回他。
我终以未有的卑微口气问他要一次约会。对爱你的人有多残忍,对你爱的人便能多卑微。我就这么现实地实践了这句话,将分离写的明确。此前的幸福,早已风卷云涌,不剩半丝残余。是我太留念,还是他太潇洒,我不知道,只是在那一刻,彻底明白,这个男人,是丢弃了我,也让我丢弃了爱。我冷凝了自己的感情,以霹烈的速度,在他挂断电话前对不起的三个字里面。
我还是习惯性地去海边散步。在沙滩上走了很久很久,从日落的霞光里漫步到海边空无一人的夜色。我什么都没有想,什么都没有做,只是一遍遍来回走着,直到深秋夜里寒凉的海水将赤裸的双脚浸透,牵引出旧时的风湿病痛,才往回走。我将长长的发全部染成深紫色,剪出厚厚的刘海,不再让别人轻易看见我的眼睛。回家的时候已是凌晨,在镜子里面,我呆呆地看着深紫色的长长头发垂至腰间。曾经,我轻轻的勾着他的脖子,姿态亲昵的在站台下等车,他会俯首在我长发里,说着情人的话。也只能是曾经了。真是个残忍的词,当我打出这二个字的时候,我知道,这意味着已逝和不再重来。
小雪
再见面,他已经在上海安置好新的工作和她,过来办余下的手续。
初冬,北方的城市早飘落了雪花,一片一片地落在我深紫色的头发上。在放下一直束成马尾辫的头发的时候,我一并放下了他。小区里面玉兰灯点亮,我踏着自己影子,伸手想接住一片雪花,灯光下,好像遗失多日的浪漫重来。围着亮紫色的披肩,我突然兴起,像个孩子般在夜晚八九点的花园,跳着自己的舞步。
经过花坛的时候,我习惯性地停留,仰望自己的房间,从前,他是不是也会以同样的姿态等我。我这么问自己的时候,他从旧时等我的树下走至我面前。毫无防备,我愣在那里,
“陈朵……”
我还是像从前一样抬头看着他,只是因为新剪的刘海,他不再能一览无余地看见我的眼睛。
他抚我的落肩的发,温柔地笑,“还好,你还是像个孩子般美好……我给你买个棒棒糖吧?”
我赠他淡淡的疏离,端看着这个用一支棒棒糖,一个橡皮就能换我微笑和亲吻的男子。亲爱的,自你走后,再多的糖在我心里也不是甜蜜。那段不见的日子,我生活在40层垫子和40层鸭绒被子里面,却依旧被底层的一颗豌豆硌得整晚难眠,辗转反侧。我多么想再搂着你的脖子,亲亲你蓄着胡渣的脸。
我留我最后的坚持,在那年小雪的晚上8点,转身的时候,身后烟花轰鸣,我们停住道别的脚步,看天空突然绽放的美丽。烟花下面,彼此的脸庞,还是从前模样。我看着他陌生又熟悉的脸,不敢多半分停留,转身离开。烟花似乎放了一半,等不及一个转身,轰鸣的声音已在这城市的上空仅留一片寂静。死般的沉寂,仿佛前一秒的灿烂花火不曾绽放,从来不曾。
第二天,他的飞机启航,完全离开了这座城市。他走的那天,我二十四个小时坐在电脑前打字,未合眼。闭塞而成冬的一天,回忆我的盛夏,沉浸在点滴的字句中不能自拔。我翻箱倒柜的回看所有二个人的记忆片段,泪眼模糊。不知道什么时候,听见窗外飞机恢弘决然的划过天空,拉开厚重的窗帘,原来已经天亮。上班之前我对着镜子化妆的时候,发现一个夜晚,我的眉间,陡然长出一颗褐色的痣,隐隐的躲在角落的地方,不易发现,却也不容忽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