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下难”还是“水下滩”及人还是要多读书
“冰下难”还是“水下滩”
这个问题来自于白居易的《琵琶行》,为什么会出现这两种版本,有一个重要的原因是“冰“在这个时代的刻本中经常以“氷”的形式出现,所以刻多一笔就是冰,少刻一笔就是水,也可能把刻的点当作印刷的瑕疵。
想要弄清楚究竟是“冰下难”还是“水下滩”,应该从以下几个方面着手。
一、找到《白氏长庆集》宋初善本查原文
二、查这句在其他诗人诗作中的化用引用
三、把握文义,从文本内部内容与形式双方面来考查
于是我做了以下工作。
查找到了宋刊本的两版《白氏长庆集》


这两版《白氏长庆集》一版刻作“冰下滩”,一版刻作“水下难”,好家伙,既不是“冰下难”也不是“水下滩”,虽然问题更复杂了,不过这也可以证明宋代《白氏长庆集》中的这句话在版本上有多种可能性。
于是我们再去看其他诗人的引用与化用。
在北宋刊本许尹作序的《山谷内集》中找到这句话的引用。
“乐天《琵琶引》曰:‘间关莺语花底滑,幽咽泉流冰下难。”

这一处引用就是“冰下难”,由此可知,此句的版本多样化。
那白居易之后的诗人是如何化用这句诗的呢?
北宋的晁补之在《绿头鸭·韩师朴相公会上观佳妓轻盈弹琵琶》中有“花暖间关,冰凝幽咽”之句。朱松在《饮梅花下赠客》中有“玉笛冰滩自幽咽”,饶鲁《琵琶洲》中“夜深幽咽下滩泉”。明末诗人沈谦《满江红·读沈丰垣新词,次洪昉思韵》中有“冷泉幽咽”句。
看上去白居易之后的诗人并没有确定选用了“水下滩”和“冰下难”这一版本。而且,顾颉刚的《秦汉的方士与儒生》一书中分明指出,离得最近的时代未必是最确实记录的时代。这里面还有各自为文的用心。
聚珍版北宋《文苑菁华》里是“幽咽泉流水下滩”,但在“水”下面加了注释“一作冰”,事实证明,在宋代的文献中,这个词并没有确定的说法。

在文献中我们已经找到了两种版本都存在的依据,那么现在我们可以看一看文本的内部了。
首先,这首诗在这句诗的后两句使用了顶真的写法。这句的“泉流冰下”,正好引出下一句的“冰泉冷涩”,上下文形成照应。
“间关莺语花底滑,幽咽泉流冰下难。冰泉冷涩弦凝绝,凝绝不通声暂歇。”
其次,“水下滩”的内容与“幽咽”之声没有关系。“水下滩”是平坦空旷的,没有闭塞的空间环境,又怎么能发出幽咽的声音呢?
根据文本的内部来看,不论是形式与内容哪一方面,都是“幽咽泉流冰下难”这个说法更合理。
寻根究底进行一番论证之余,突然想起来,古人有没有对此的分析呢?随手一翻就看到了段玉裁的观点,与上文的观点几乎是不谋而合。
“白乐天‘间关莺语花底滑,幽咽泉流水下滩’,‘泉流水下滩’不成语,且何以与上句属对?昔年曾谓当作‘泉流冰下难’,故下文接以‘冰泉冷涩’,‘难’与‘滑’对,‘难’者,‘滑’之反也,‘莺语花底’‘泉流冰下’形容涩滑二境,可谓工绝。”(见段玉裁《经韵楼集卷十八·与阮云台书》)
再往下找,就找到了陈寅恪的《元白诗笺证稿》,看完就一个想法
——人还是要多读书才能知道自己有多无知。
詩云:
间关莺语花底滑,幽咽泉流冰下难。
寅恪案:汪本及全唐詩本俱作“幽咽泉流水下滩而于水字下注云:“一作冰。”滩字下注云:“一作难。”卢校本作“水下难”,於难字下注滩字。那波本作“冰下滩”。
段玉裁经韵楼集八与阮芸台书云:
白乐天“间关莺语花底滑,幽咽泉流水下滩。”泉流水下滩不成语,且何以与上句属对?莫年曾谓当作“泉流冰下难”,故下文接以冰泉冷涩。难与滑对,难者,滑之反也。莺语花底,泉流水下,形容涩滑二境,可谓工绝。
其说甚是。今请更申证其义。
一、与本集互证。白氏长庆集六四筝云:
霜珮锵还委,冰泉咽复通。
正与琵琶引此句章法文字意义均同也。
二、与与此诗有关之微之诗互证。元氏长庆集二六琵琶歌中词句与乐天此诗同者多矣。如“霓裳羽衣偏宛转”“六么散序多笼撚”“断弦砉騞层冰裂”诸句,皆是其例。惟其中:
冰泉呜咽流莺涩。(可参元氏长庆集一七赠李十二牡丹花片因以饯行七绝,“莺涩余声絮堕风”之句。)
一句实为乐天“间关莺语花底滑,幽咽泉流冰下难”二句演变扩充之所从来。取元诗以校白句,段氏之说,其正确可以无疑。然则读乐天琵琶引,不可不并读微之琵琶歌,其故不仅在两诗意旨之因革,可藉以窥见。且其字句之校勘亦可取决一是也。
又微之诗作“流莺涩”,而乐天诗作“间关莺语花底滑”者,盖白公既扩一而成二句,若仍作涩,未免两句同说一端,殊嫌重复。白诗惟滑与难反对为文,自较元作更精进矣。
又元氏长庆集二六何满子歌(原注云:张湖南座为有能作。)略云:
我来湖外拜君侯,正值灰飞仲春琯。缠绵叠破最殷勤,整顿衣裳颇闲散。冰含远溜咽还通,莺泥晚花啼渐懒。
又同集一八卢头陀诗序云:
元和九年,张中丞领潭之岁,予拜张公于潭。
旧唐书一五宪宗纪下云:[元和八年冬十月己巳]以苏州刺史张正甫为湖南观察使。
据此,微之何满子歌作于元和九年春,白乐天琵琶引作于元和十一年秋,是乐天必已见及微之此诗。然则其扩琵琶歌“冰泉呜咽流莺涩”之一句为琵琶引“间关莺语花底滑,幽咽泉流冰下难。”之二句,盖亦受微之诗影响。而乐天筝诗之“冰泉咽复通”乃作于大和七年。在其后,不必论矣。
复次,元氏长庆集二四新题乐府五弦弹云:
风入春松正凌乱,莺含晓舌怜娇妙。呜呜暗溜咽冰泉,杀杀霜刀涩寒鞘。
白氏长庆集贰秦中吟五弦云:
大声粗若散,飒飒风和雨。小声细欲绝,切切鬼神语。
同集三新乐府五弦弹云:
第五弦声最掩抑。陇水冻咽流不得。(李公垂悲善才,寒泉注射陇水开。句,可与此参证。)五弦并奏君试听。凄凄切切复铮铮。铁击珊瑚一肉曲,冰写玉盘千万声。杀声入耳肤血惨。寒气中人股骨酸。曲终声尽欲半日,四座相对愁无言。座中有一远方士,唧唧咨咨声不已。
寅恪案:元白新乐府此两篇皆作于元和四年,(见新乐府章。)白氏秦中吟亦是乐天于任谏官即左拾遗时所作,(见白氏长庆集一伤唐衢二首之二。)俱在乐天作琵琶引以前,亦可供乐天琵琶引中摹写琵琶音调一节之参考者也。
看完这段,我已经不想说什么了。我觉得写《石钟山记》的苏轼如果能等到冬天,可能也会和我产生一样的想法。不过对于自己能够通过寻找一个确切的说法最后认识到了自己的无知,我觉得也算是有收获。读《柳如是别传》的时候还并没有这样的感受,读到这一处,才觉得惊叹佩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