奶奶讲的故事
我读小学的时候,我爸还没下岗,他和我妈工作很忙,每天早出晚归。所以下午放学后,爷爷就把我接到他们家吃饭、写作业,等爸妈下班再过来接我。有时候我妈出差几天不在家,我爸懒得一个人带我,就让我住在爷爷奶奶家。
每到这时,我就会出奇地想妈,特别是夜幕降临的时候,外面传来别家妈妈唤孩子吃饭的声音,没有妈妈在身边的我顿时觉得自己特别可怜,嘴巴一撇眼泪就掉了下来。大人都说男儿有泪不轻弹,但小时候我唯一能算得上本事的就只有哭得特别快、特别响。一听见我的哭号,奶奶就捣着一对小脚奔过来。
“快住声哇,再不住声东街上的老邪子就来给你抱走!”
“东街上的老邪子”是我们那一片儿有名的乞丐,人人都知道他,但没人说得出他的名字、多大年纪、从哪里来。他疯疯傻傻,每天在垃圾箱捡东西吃,脸上的污垢把五官模糊成一片,浑身臭不可闻,我们学校的坏小子看到他就会拿石头丢他。他也常常被大人用来吓唬小孩。
“不听话叫东街上的老邪子来抓你!”大人教育小孩无非就是用各种手段让他听话。
听到奶奶这么说,我立刻想象这老疯子把我捉走,让我睡在他那臭烘烘的窝棚里,从此以后再也见不到妈妈了。于是我的哭声更大了。
奶奶坐下来用蒲扇给我扇风,然后说:“不哭了,不哭了咱就讲故事听。”
以前奶奶偶尔也会讲故事,我听着听着就不哭了。但并不是每次哭都有故事可听,想必奶奶的故事也是有限的,这一次兴许是从哪里听来的新故事。我收起了高声的哭号,只剩下小声抽咽,示意奶奶可以开始讲了。
奶奶盘腿坐在凉席上,将两只小脚收到腿下,一边摇蒲扇一边讲了起来:
从前有个村子,村里住着一个青年,名字叫王五。王五的父母死得早,留下一块地。可是王五不爱种地,于是地里的收成越来越差,日子越过越穷,到了娶媳妇的年纪,也没有姑娘愿意跟他。
王五心想,要是一辈子打光棍可不行。村里有几个年轻人进城打工,回来说城里遍地都是钱,只要有手有脚肯吃苦,想要多少钱都能赚到。王五心动了,就找邻村的另外两个朋友商量进城打工。这两个朋友一个叫刘二,一个叫李三。他们听说城里在盖大楼,很缺工人。于是三人一拍即合,收拾行李进了城。
一到城里,果然看到好多地方都在盖楼修路,王五他们仨很快就在一个工地上找到了工作。工地只剩下最小的一间工棚,三人便挤了挤住下了,王五的床铺在最里头。
在工地上干的都是卖力气的活儿,不比种地轻松。每天干完,王五感觉骨头架子都松了,但这样一天能赚十块钱,王五想,无论如何要在城里赚够三百块钱,回老家好翻修屋子。
王五每天晚上都会起夜,而且起夜的时间差不多,跟上了闹钟似的,一过十二点准醒。这一天,王五又被尿憋醒了,他刚坐起来,就看到屋门开了。一开始他还以为是小偷,那时候的小偷小摸可不少。但借着屋外照进来的光,他看到走进来的人很瘦小,上半身向前探出,后背拱得异常高,胳膊上挎着一个篮子,头上还挽着发髻,像是个驼背小老太。
王五又想,兴许是刘二或李三的娘来看他们呢。可是他俩的娘都是直身子,没有这个样子的。王五不转眼珠地看着这瘦小驼背的老人,心里倒害怕起来。他本来是要去撒尿的,这会儿正直挺着身子坐在床上,按说那驼背老人一进门就该看见他。可这老人走进来,就像到了自己家一样,头也不抬,挪着脚走到睡在最外侧的刘二床前,伸出没挎篮子的那只手,在刘二头顶摸了好几圈,然后收起手,转身顺原路走了出去。工棚的门嘎吱一声关上了。
王五看得愣住了,好半晌才回过神来,连撒尿的事也忘了,躺到床上用被子蒙住头,不敢出来。过了很长时间,他的眼皮越来越沉,最后终于撑不住,睡着了。
不知道过了多久,王五被人摇醒,他钻出被子,看到李三正瞪着一对大牛眼,脸色发白。王五问:“出啥事了?”李三说:“刘二,刘二,没气啦。”王五一听立刻从床上跳下来,赤脚奔到刘二床前。刘二闭着眼,像睡着了似的。王五伸手一摸,这人的身子已经凉了,鼻孔也不向外送气了。工头闻讯赶来,后来医生也来了,检查一番,最后得出结论,说刘二是猝死。
猝死是怎么回事,王五和李三都不大明白,只知道刘二的心脏突然就不跳了。他俩一整天都无精打采的,王五心里更是煎熬,因为他想起前一晚看到的奇特景象,不知道这与刘二的死有没有关系。
他问李三:“昨晚睡觉的时候,你有没有听到啥动静?”
李三说:“干一天活累得要死,倒头就睡了,哪能听到什么动静。你听到啥?”
“啥也没有。”王五摇摇头,没再说话。他不禁怀疑,那个怪异的老人也许是自己做的一个梦。
这天晚上,屋里只剩李三和王五了。他们本想换间屋,可工地上没有多余的地方,他俩只好继续睡在这间死过人的屋里。两人商量干完这个星期就回家。
夜里过了十二点,王五又被尿憋醒了。他正要坐起来,听见嘎吱一声,屋门开了。前一晚见到的那个老人又出现在了门口。这一回王五真的害怕了。他们这工地在荒岭上,周围连个人家都没有。他躺在床上动也不敢动,只能把眼睛眯成一条缝,一边装睡,一边观察。老人走进来,一路来到李三床前,伸出没挎篮子的那只手,在李三头顶摸了摸,然后就转身走了出去,关上了屋门。王五大气都不敢喘,身上出了一层的冷汗。
好不容易熬到太阳出来,他有了点胆子,爬起来去叫李三,结果发现,李三一动也不动了。医生来了以后,说李三的死因和刘二一样,也是猝死。王五已经被吓坏了,说什么都不要在这里干了,工头也觉得晦气得很,给王五结了两百块钱,让他走了。
王五第一次揣着这么多钱,紧赶慢赶,好不容易在天黑前回到村里,这才放松下来。他将城里买回来的两瓶白酒放在桌上。原本三人约好要一起喝这酒,结果最后能喝这酒的只剩下自己了,想到这里,王五既觉得后怕,又有一种大难不死的侥幸感。
天黑下来,同村的老胡跑来喊王五去打牌。本来有些累,可是听到“打牌”两个字,王五立刻来了兴致。他揣上五十块钱就出门了。玩到后半夜,王五把五十块输了个精光,于是他打着手电跑回家拿钱,发誓要在下半夜把钱全赢回来。
结果一进家门,他就发现桌上趴着个人,一个酒瓶子倒在了地上。他大吃一惊,用手电筒凑近一看,发现那人竟然是住在村口的韩四。
王五立刻明白了。这韩四平时就好偷鸡摸狗,今天肯定是听说王五从城里回来了,于是趁他外出的时候进来偷钱。但这人是个酒鬼,见到酒就走不动道儿。他在王五这里看到从没见过的瓶装白酒,犯了酒瘾,一口气喝了个精光。但这高度白酒跟他们平时喝的酒可不一样,一瓶下去,韩四就醉倒了。
王五想找根绳子将这小子捆起来,可就在此时,他听到院子里传来脚步声。此时村里其他人早已睡下,整个村子都静悄悄的,连声狗叫都没有,那脚步声听起来格外清晰。王五心下突然紧张起来。于是他壮着胆冲院子里喊了一声:“谁啊?”
没有人回答,脚步声已经到了门口。王五不敢多想,一骨碌钻到了桌子底下,他也不知道自己在怕什么。
从桌腿之间,他看到房间的木门被推开,一双脚迈了进来。那两只脚比平常人的脚小得多,套在黑面白底的布鞋里,一步一步地向他靠近。
王五恨不得自己连呼吸都不要有,他捂住口鼻,看着这双脚走到自己前面,停了下来,半个竹篮子从桌腿之间露出来。紧接着,他听到上面传来奇怪的声音,沙沙,沙沙。声音停止后,那双小脚调转方向,走了出去,木门重新关上了。
王五的三魂七魄已经吓飞了,过了好久才渐渐回过一点神。他壮着胆从桌下爬出来,双腿发软,站了好几次才站起来。他用力推了推韩四,咕咚一声,韩四整个人栽在地上——死了。
看着眼前的情景,王五目瞪口呆,他大叫一声,跑了出去。
从那以后,村里人再也没有见过王五,大家都传说王五在那一夜被什么东西吓破了胆,从此就疯了。
故事讲完后,我想了一想,对奶奶说:“那个驼背的老人是个鬼吧?”
“这世上哪有鬼,做了亏心事的人才怕有鬼。”爷爷用手里的报纸敲了一下我的头。
我想这王五可真是惨,虽然保住一条命,却也是活受罪。
那晚我好久都没睡着,很怕门一开,进来一个驼背的老人。可我又想起爷爷说的,没做亏心事就不用害怕。最后我安心地睡着了。
在我读大学的时候,奶奶去世了。我最后见到她的时候是在病床上,原本就瘦小的她缩得更加小了。我的眼泪啪嗒啪嗒地落下来,小声叫着“奶奶”。可奶奶没有睁眼,她的嘴角微微上扬,好像很舒服似的。
在奶奶的葬礼上,我见到了很多陌生人,爸爸说那些都是找爷爷看过病的病人。爷爷是一个小有名气的中医,尤其擅长针灸。我小时候对那些针很好奇,有一次拿着玩,被爷爷训斥了一顿。爷爷说:“这针能治人,也能杀人,可不能瞎玩!”
其实爷爷的医术是跟他的岳父,也就是奶奶的爸爸学的。我想奶奶肯定也会治病,只是每次有病人来,她只忙着招呼、安慰人家。奶奶说,生了病,身上、心里本就难过,来这里看病,甭管能治不能治,至少得让人家舒坦一点。他们看病收费很随意,愿意给钱的就多给一点,实在很穷的就不收钱,还白送人家药吃。
葬礼结束后,我和爸爸妈妈一起整理奶奶的遗物。奶奶生活很简朴,所以留下的东西很少,只有冬天穿的两身棉衣,春夏穿的棉布衣裤,几双黑面白底的布鞋,还有一个平日里挽发髻的发卡。在一个小盒子里,我找到了两张黑白的老照片。
一张照片上是年轻时的爷爷奶奶。爸爸看了一眼,就红着眼眶走出了房间。
在这张照片下面,有一张年轻女孩的单人照。女孩扎着两个麻花辫,笑得非常好看。
“这是谁?”我问。
妈妈接过照片。
“这是你姑姑。”
“姑姑?我爸不是独生子吗?”
“这个姑姑比你爸大三岁,可惜不到二十岁就死了。”
“怎么从来没听你们提过她?”
“提起来怕你爷爷奶奶伤心。小时候在农村,我跟你爸他们家住同村,你这个姑姑人很好,常常带着我们几个小的一块玩儿,结果有一天她跳河自杀了。听说是被三个男青年给糟蹋了。这种事在那小村子里传的可快了。你爷爷奶奶受不了村里人的闲话,就搬走了。”
“那三个青年呢?抓到没有?判刑没有?”
“听你爸说,他们都不知道那三个人是谁……”
我重新拿起爷爷奶奶年轻时的那张照片。照片是在公社前面拍的,那时奶奶的背还没有因劳累驼下去,她和爷爷都在笑,并不知道未来会发生什么样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