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北海和涠洲岛生活一个月

涠洲岛
到岛上有些日子,我却总不觉得日子在过,无论天晴下雨,这里像是静止的。
岛民都是客家人,我对客家人向来有些“怕”,总觉的他们讲话硬邦邦的,不大客气。在潮州时候,无意间在状元街闯入一个本地人院子,里头老人正在喝茶,没说上两句话便不客气关上门,只得讪讪走开。
岛上的客家人大约也是如此,倒不是心肠坏,只是讲话时候冷冷的,直来直去,语气稍微加重点便叫人觉得他是不高兴。“外来人”最怕得罪“本地人”,既然要待上一段时间,我少不得客客气气的。
第一家客栈在岛上偏僻的地方,离景点远,四周都是本地人家。本地人住的都是老房子,大石块砌的,有上百年历史。百年来这岛上也不知大大小小遭了多少回台风,龙眼树和木瓜树倒了一批又一批,这石块砌的房子却从未刮倒过。
房东陈姐就住在客栈后头,她大约算岛上条件不错的,前后三四个院子,七八幢房屋,除了一间自己住,其余的都租给开客栈的人。不仅如此,她也沾客栈的光,做点海鲜加工堂食的生意,再然后码头上接送客人,加上房子本身租金,一年下来虽发不了大财,却把日子过的很殷实。
住了十来天,有天陈姐叫去吃饭,大约是小儿子生日,叫来差不多年纪的七八个朋友一齐庆祝。
这伙年轻人没上多久学,正经的工作是出海捕渔,接待游客,小小年纪十分能察言观色。他们和湖南人一样,喜欢嚼槟榔,抽烟喝酒自然不在话下,有个别脖子上挂着金链子,配着黑皮肤,有点“黑社会”的味道。我在院子里时常见他们骑电动车,或者躺树下懒懒的刷抖音,一天什么也不干,等日头落下就这样过去。
第一回吃饭,小儿子同几个年轻男人学旁边的大老爷们儿抽烟,吞云吐雾,样子比四十岁的男人做的足。他们说的叽里呱啦的客家话听不懂,我在一边尴尬,又觉得滑稽好笑,只能多吃东西掩饰过去。
那一桌宴席,捡起筷子,夹了一块白切鸡,想蘸点酱料,又不好意思起身,对面长头发男人眼力极好,递过来,打趣说:“你多吃,他们不能吃,够黑了。”
我一看那蘸料,用老抽并了蒜末混成的,并无辣椒,蘸了白酒腌过的鸡吃咸津津的,别有一番风味。岛上人常年被阳光晒黑了,以为吃深色儿的老抽会更黑,以物比物,这想法既直白又有点好笑,一并把上桌时的拘谨不安都打消了。
大约十天后,我换了一家客栈,从原先僻静的本地岛民区换到景区石螺口,这里一条旅游风情街,走不远便是海滩,算岛上人口密集的地方。
石螺口客栈云集,但开客栈的、做生意的都是外地人,本地人在哪里?
你且去看客栈里打扫卫生的阿姨,厨房里擦桌子扫地的洗碗工,路边停的“蹦蹦”车的男人,这些都是本地人。一个月两三千的薪水,从早忙到晚,几乎没有喘息的空,淡旺季游客不稳定,收入也跟着不稳定。
在这里遇见客栈阿姨王姐。王姐是个老实人,一个人做两家客栈的房间打扫,普通话讲的不好,但偶尔交流。王姐四十多岁年纪,有一个大学刚毕业在医院里实习的女儿,还有一个在北海念高中的儿子,岛上没有高中,需要坐船去北海读。
王姐家条件极困难,早年间为了供子女上学,想学外地人把自家的房子建起来开客栈,哪知道刚开工不久,就被岛上管委会强拆了,管委会明令禁止“乱建”。
我有些奇怪,其实除了本地居民的老房子,这岛上的新房子大多是新建、乱建,毫无章法可言,为什么有的可“乱建”,有的必须强拆?
王姐说:一些人送了钱,只要给钱他就让你建,没钱,一辈子建不来,也就享不到旅游发展带来的福利。
谋生无计,王姐只能做这岛上最廉价的清洁工,老公在码头开“蹦蹦”。淡季时,两人合伙也赚不了几个钱,加上家里香蕉园一起,勉强付了儿子学费和生活费,比起前一家陈姐差远了。听说她有个香蕉园,我很好奇,于是去那里买香蕉。她拿刀在树上割了一把,大约十来个,竟只要了5块钱,廉价的不可思议。
没有钱,许多事都不能做,出岛去北海一趟,本地岛民打了折的60块船票都舍不得花。王姐儿子女儿读书是极好的,但因为没钱买船票,这么些年,她和丈夫一次也没出过岛开家长会。
岛民不重视教育,岛上教育条件也一般,并不是人人都能上高中,正儿八经的大学生更加艰难。如此一想,在教育滞后、升学率极低的岛上,王姐已算是幸运,虽然辛苦点,好歹还有个盼头,日后儿女出息了能将他们接出岛去。
这岛上还有些老人,一辈子没出过岛,不知道北边大陆什么样。
岛上自给自足的大约只有香蕉,土地贫瘠,种不来几个作物,闲逛时候也看到过耕地,大多荒废着养牛。插一嘴,岛上牛肉卖的极贵,还要赶早。牛肉贩子说牛都是岛上养的、现杀的,供给有限。好几次想吃小炒黄牛肉,去市场买,卖肉的空留了一堆血渍在那儿,早早收摊。
耕地大多用来放牛,少数人耕出来,用的也还是铁犁牛耕,原始的不得了,种种红薯玉米之类。其余一切物资靠轮船运输供给,这样一来,物价自然也贵,一年哪怕有个十几二十万的租金收,花费却也是不小的,况且能有机缘把房子租出去的岛民也非全部。
岛上本地人如今要靠外地人活,外地人都是略有些资本的,对本地人也并不友善。付一笔房租给本地人,总觉得他们“奸诈”,收贵了,于是要在清洁、跑车这种活上克扣回来。说来好笑,“本地人”房东往往最后又成了客栈的清洁工。初到时的客栈老板第一天就同我讲:“你平常小心点,本地人鬼心思多,可不要小瞧了他们,看着穿的破烂,一个个都富的很,一晚上打牌可以输个几千上万。”
她这话大约有些由头,只不过刻薄了点,赚了钱嫌赚少了,又担心他人觊觎。我倒觉得本地人友善,在第一家客栈住的十来天,无论主人在家与否,客栈白天晚上从未关过门,从未有鸡鸣狗盗之事。
初上岛时,码头大幕上“扶贫”两个字颇为显眼,叫人想不明白,岛虽小,旅游业却很不错,旺季时候还要限制上岛人数。平常上岛船票不便宜,到了岛上,还要另交上岛费。岛上本地居民有限,如此兴旺的旅游业和收费政策,竟然靠政府扶贫,实在叫人琢磨不透。几十天过去,遇见陈姐王姐一干人后,终于明白岛上“贫”在哪儿了。
旅游业发展的这样好,本地居民却并未享受到多少实质性的好处。教育医疗仍然落后,农业还是铁犁牛耕,只不过在外来资本涌入的时候,充当了廉价劳动力角色,却被外界说成“产业带动”,脱贫了。
外来资本涌入,没有规划,管理混乱,无节制的采用岛上资源,反而造成环境污染和某些不可逆的生态破坏。这些年因为旅游不规范、无节制开发造成的负面影响不胜数,如邻省的洱海客栈拆除,是血淋淋两败俱伤的例子。
几百年前,哥伦布发现新大陆,强国开始了殖民扩张,几百年后,一个自由平等的时代到来了,科技与商业结合,蒸蒸日上,不知觉的,另一种“殖民”悄然开始,这一切,大多数朴实的岛民不会知觉,也不知道该怎么办。
本地人眼里,他们是多金吝啬的“外地人”,租着房子,赚了钱,一点点都要和他们斤斤计较。“外地人”眼里,他们是一帮无知狡猾的“本地人”,收着房租,洗碗拖地开蹦蹦,不劳心力,过着好生“舒坦”的日子。
“本地人“与”外地人“一起,共生存,共进退,共同享受阳光大海,滔浪台风。
谁也看不上谁。

义工阿城
从岛上第一个客栈离开的时候,我的心情很复杂,彻底离开?还是再待上一段时间。
我想了很久。来之前给自己定了一个月的期限,蓝天白云和大海,我想一个月应该是很轻松就过去了的,事实并非如此。
起初全身过敏,强烈的紫外线晒得脱皮,后来水土不服,引发了急性肠胃炎。这是阶段性反应,我以为适应就好了。后来没想到每天觉也睡不好,一群发情的猫整晚整晚的在门外叫,像婴儿声嘶力竭的哭嚎,难受的直往心里钻。
在这个岛上,我大概是太孤独了,于是把所有的不适放的无限大。我每天给自己录一段视频,视频最后,总要可怜一下自己:“来岛上第五天了,南湾很像日本的镰仓港,今天我骑电动车来这里,摔了一跤。”
这种孤独感延续了很多天,在遇到阿诚的时候,终于得到了暂时的缓解。
我拎着行李箱和外套,装作刚上岛的样子,阿城来港口接我,开着四个轮子的电动汽车。看到小汽车的时候,莫名有点感动。我已经半个月没有坐过这种交通工具,岛上汽车很少,我每天风里雨里骑着电动车,买菜、逛街,沿着海岸线,或者深入到参差不齐的村落里,大多数时候漫无目的。
岛只有那么大,我从来没有担心过迷路,唯独担心到了荒无人烟的地方,车没电,回不去家里。好几次我都希望有一辆小汽车,这是我习惯了的代步工具,尽管我没有驾照。
岛上天气热,我穿着针织衫、碎花裙,脚下踩着木屐,鼻尖出了一层密密的汗。我拿着纸巾,覆在鼻尖上,不停擦,又不敢太用力,怕把上头一层粉刮没了。
阿诚穿着T恤,套着一件迷彩外套,下半身是牛仔裤和运动鞋,他这样的打扮,此时应该在湖南过春天。
“你好,我是阿诚,杨哥让我来接你。”
阿城说话的样子有点傻,仰着头,眯着眼,牙倒是整齐,也白。我猜他应该是80后,矮矮胖胖,一脸敦厚老实相。走路时候,阿城肩膀高低斜着,外八字,两只手与身体叉的开,看背影有一种农民工之感。这岛上除了本地农民和外地生意人,极少农民工,他看着不像是开店的,那是做什么?
我还在打量他,阿城指着一片海滩说:“这里是石螺口,岛上人口最密集的地方之一,很多人来这里看日落,我带你走的是小路,一般人少来这里。”
他兴致勃勃的和我介绍着沿路的每处地方,有些在过去的半个月我已经路过了,有些是第一次。
“是吗,好啊”,我装作很有兴致的样子。
“岛上还有很多好玩的地方,天主教堂、五彩滩,还有滴水丹屏,那里人最多,天气好的时候我带你去。”
“好啊,谢谢你,你多大?”我问。
“我吗?我97年的。”
阿城只比我小了一个月,我是97年正月十五,他在二月,算起来,我们俩22岁的生日都才过没多久。
阿城是客栈的义工,包吃住,不给钱,得干活,但活不多,有空就去岛上逛。平常的义工大多看店或者打扫客房院子,阿城不用,他会开车,杨哥叫他开着那辆电动汽车去港口接旅客,接客送客是他主要的工作。
我还获得了一个重要信息,阿城是湖南人,邵阳,和我算同省的老乡。在外漂泊久了,遇到老乡的时候,俩眼泪汪汪不是假话。要倔强的待下去,遇见阿城,我像是在这个岛上找到了救命的稻草。当我觉得他是我的稻草的那一刻,阿城同样也把我当成了他的稻草。
“你为什么要来做义工?”我问。
“我想到处走走。上一份义工在哈尔滨,一家青旅里,那个老板很好,带着我们去看鹿。那些鹿长了好大的角,我摸了,它没有凶我。”阿城说。
“紧接着你就来了岛上?”
“是的,网上看这座岛像天堂一样,太好看,我就来了。”
我和阿城一样,也看了许多拍的像天堂一样的照片,辞职第二天,拎着包就来了。包里带了一本《红楼梦》,打算在这里过上一段避世隐居的日子。这里谁也不认识我,我也不认识谁,没兴趣认识新的朋友,也不再费心联系老朋友。
《红楼梦》读了一半,我开始读蒋勋的评说,每天躺在院子的龙眼树的秋千下,做梦似的睡了,又醒了。
“你喜欢贝壳吗?上一个义工带我去一个野滩上捡贝壳,那里有好多,我之前一个人去了一次,我带你去吧。”
这个岛上还有好看的贝壳吗?我在贝壳沙滩边上住了半个月,每天带着那只狗去海上洗澡,那里荒芜的很,砂砾、乱石和海浪交错,偶尔几个游客在那里,待不下一会儿就走了。我只有看到渔船的时候很高兴,和那只狗看到了海、疯了一般扑过去的时候一样高兴。渔民要归家了,一天也就过完了,离我一个月出岛的期限又近了一点。
“杨哥是很好的人,有空你可以和他多聊聊天,你要待这么久,多认识人才好玩”,阿城说。
“你待了这么久,觉得这里好吗?”
“当然好了,我拍了很多照片,给你看。”
阿城拿出手机,翻出他在这里大半个月拍下的照片,看着那些构图,我发现他竟然还有一点摄影的天赋,唯独色彩非主流了一点,被那些美图软件调的不伦不类。
“这里是天主教堂,这个岛上历史悠久的地方,你一定要去那里。”
阿城说的天主教堂和贝壳沙滩很近,离开海边,走一条荒芜的小路,两边是废弃的农田,当地人放了牛在那里散养。过了环岛路,往前走是公山村。这个村里客栈少,本地人多,路上猫儿狗儿常打架,一天到晚,鸡叫不停。
天主教堂和公山村走十分钟就到了,骑电动三分钟,我每天早上去那里买早餐,核桃或者花生馅的包子,回来配一点白粥咸菜,十多天没变。
教堂算岛上的小集市,是滴水丹屏和南湾以外人口最密集的地方,每天下午有唱诗班在那里唱诗,曲目从来没变过,像这岛上的日子,晃悠悠的,生出十几年如一日感。
“五彩滩和幕崖有太阳的时候才好看,一个看日出,一个看日落,绝好的地方。”
我和阿城去了五彩滩,和另一个姑娘去了幕崖。去五彩滩那天下着细雨,海风吹得很冷,我给阿城拍了许多照片。我很少给男人拍照片,上一次拍还是半年前,自驾在一个山间的高架桥上,主驾驶的人被眼前的风景震惊了,车停在路边,叫我给他拍照。他喜欢举着双手叫人拍背影,我没拍好,他不是很满意。
“我该用什么姿势?” 阿城问。
我望见他站在一块礁石上,海浪不断扑打着,溅起尺高的水花,湿了他的鞋。
“你转过身,举起手,对着大海呼喊吧。”
阿城很喜欢我给他拍的照片,他当即发了条朋友圈,底下有人评论:这背影,和你爸一模一样。
“我果然是长大了,背影都走上我爸的老路了”,阿城说。
“你爸妈在哪,老家,湖南吗?”
“他们离婚了,我妈在云南楚雄,我爸在上海”。
“义工结束了,你去哪里?”
“我去三亚吧,从这里坐船只要一个晚上。或者去西藏,骑摩托车。你呢,你去哪?”
我似乎问了一个终极的问题,问阿城,也问自己。
避世终有时,出了岛,我该去哪里?
此刻我一点也不想去北京了,心是慌的,不想挤地铁,不想打卡上班,不想淹没在人潮里找不到自己。可别的地方我也回不去了,那些信誓旦旦的理想和誓言一遍遍的打着脸。
阿城该去哪呢?他也不知道。
妈改嫁了,爸又娶了,他一个城市接一个城市的换地方,没钱,也不知道做什么,靠做义工混着日子。比起回不去的人,无处可去的人更可怜。五彩滩那个阴雨绵绵的下午,我好想抱一抱阿城,最后忍住了。
“你不应该去三亚,西藏也不对。你该工作了,没钱没工作,去哪都是一时的逃避,不安心。”
阿城沉默了,他的话从这一天开始少了起来,我与他好些天没见面。
石螺口这地方待的不算惬意,太吵了,太闹了,客栈老板虽然时常做些海鲜,我与他们却说不上太多话。《蒋勋评红楼梦》已经看完,这些日子我没再翻新的书。在这里,和我聊天最多的是客栈做清洁的阿姨,生活太清苦了,她同我数着上大学的女儿和念高中儿子的学费。她一天打扫两个客栈的客房,老公开蹦蹦,一家人过得很拮据。
阿姨家里还有些香蕉地,没有游客买,香蕉熟了割来喂猪吃,听说我爱吃,她隔天就割了一把来送我。吃香蕉的这天,阿城来了,骑着电动车,约我出去。
我终于去了岛上人口最多的地方,滴水丹屏。这里客栈连客栈的挤着,密密麻麻的,夏天时候经常停电。这里路也崎岖,去海边要下一个大坡,在一个方寸大的海岛上,我几乎每天都看会儿海,可每次去看海的时候,我仍然像第一次见着那样激动。
“我给你拍照吧,今天”,阿城说。
我摆了许多姿势,脱掉鞋,在海边来回跑着。我一边教他怎么拍,等他蹲好了,我再回去摆好原先的姿势。阿城孺子可教也,片子都很好看。
“你离开岛上了去哪?你不会一直旅行下去吧”。
“去北京,我很早就和人说了去北京工作,当记者”。
“当记者一定要去北京吗,北京那么辛苦,长沙不是很好,还有湖南卫视。”
“记者和湖南卫视没什么关系,总之就是要去了,你去哪?”
“我没想好,杨哥说想再开一家客栈,我想跟着他干”。
阿诚口中的杨哥是河南人,早几年和一班兄弟来岛上开客栈,开一年倒一间,再换一间。岛上旺季生意好,淡季这些外来人天天喝酒赌牌,快四十了还没结婚。我不觉得阿城跟着他干能有什么出息。
“你确定他靠谱吗?”
“不知道。但是我自己也不行。”
“不行?什么意思。”
“我没念多少书,不像你会写文章。我什么都不会。”
“你有梦想吗?”我问。
阿城沉默了,掐着手指头,很久不说话,竟然有点想哭的样子。
“没有。”
“你有吗?”,过了一会,阿城问。
我突然也沉默了,不知道说什么。
去北京,前途一无所知。媒体贩卖的焦虑比比皆是,经济危机,消费降级,贸易战争,互联网寒冬。这个时代已经不是简单的你会什么就能过好日子,大多数人被时代裹挟着前进,除了徒长的年纪和一身的贷款,其他一无所获。
“你还是和我一起离开岛上,去工作吧。长久飘来荡去不会太开心,赚钱至少能使你安心,等你哪天钱赚够了,再辞职,想去哪就去哪。”
阿城不说话了,我买了一杯奶茶,回客栈。
几天后,我想走了。往北京投了许多简历,各种招聘软件,回复的很少。
2019年是个不景气的年头,媒体和互联网更加严酷。 我向往的世外桃源的日子有点遗憾,因为有手机,每天接收到的外界信息让我很焦虑。几个被推荐的工作催着过去面试,好像多待一天,那里煮熟的鸭子就要飞了。
我决定走了,我和阿城说。
“我跟你一起走。”
“你去哪?”我问他。
我想阿城应该去云南,或者上海,爸和妈在那儿。
“去广州,一个同学在那儿,暂住几天,先找工作。”
“好”。
我买了最早班的船票,离开那天,客栈老板煮了碗面,阿城没有吃早餐。岛上候客厅的物价非常贵,他决定忍着,等到了北海再填点东西。我借着上厕所的间隙给他买了个面包,坐在椅子上,看着他一点点的啃完。
从候客厅到船上有很长一段路,一边是刚下船上岛的游客,另一边出岛的。上岛游客大多拎着箱子,戴着遮阳帽、墨镜,脸上全是期待和高兴。船上一路无话,晃悠悠的到了北海,我又看见城市,突然觉得心安。
阿城要去机场,我在北海再待一个晚上,在港口,我们道别。
“我知道我的梦想是什么了”,阿城说。
“什么?
“我想买辆摩托车,哈雷,骑着去西藏。”
“好,先赚够钱。一切都会有的。”
阿城上了去机场的车,晚点,我翻到他发的朋友圈。一张机票的照片和一段话。
“谢谢,成长始终是一个人的事”。

北海
说一波三折也是不为过的,要离开岛上,住了二十来天,行李堆成山似的,我于是提前将些杂物收拾了放在来时的登山包里寄走。不成想,那包里放了身份证没拿出来,到第二天早上急着上船的时候,发现身份证又没了。
岛上的快递员是个极热心的小伙,黑黑瘦瘦的,头天寄快递,他上门来取,我客气说:"我这包登山用的,放了许多杂物,重了些,你等下得辛苦。"
他一股劲背在肩上,手里还拿了好些大件,毫不吃力。“这哪里重了,不过你们女孩子不应该常背这么重的包,你该学那些游客,捡些轻巧的背。”
笑话完,我们加了微信,待他回去称了重量才给钱。
发现身份证没了,这回第一反应不是丢在哪,想着一定是头天连快递一起寄走了。这还了得,过去办临时身份证吃了好些苦头,这回转的地方和交通工具又多,一天一办,一定是要麻烦死人的。我于是给他打电话:“包裹你寄出去没有,没有就不要寄了,我身份证在里面,今天要上船出岛。”
“昨天下午就寄了,你要不去办临时的?”
“我不能天天办,处处办。昨天寄,今天应该下船到北海,你打电话去北海的点问一问,如果今天到,我就去拦截。”
他大概第一回听见有人要中途拦快递,十分无奈,又可怜我,没办法,只得去询问。过了好一会儿,他打电话来:“下午五点到北海,我给个电话你,到时候你与她联系。”
我感激不尽,去岛上派出所办了个临时证明,取了票,上船出岛。
在北海等了一下午,等运快递的人从港口把岛上的包裹运回来。北海那姑娘也耐得烦,许多个小包裹裹成麻袋的大包裹,替我拆了又拆,找了又找,灰尘漫天飞,终于是找到了,身份证的确在那里。
我这行为其实是有些胡搅蛮缠,快递已经在路上,半路截取势必要给人家添不少麻烦,好在岛上的快递小哥善良,这里中转站的人也极好,看女孩出门在外不易,权当举手之劳了。除了谢谢,我也不知道再说点什么。
又回北海,早在2016年上学时候暑假里来过一次,在安琦家小住,她母亲煮了极好吃的饭菜,至今难忘。
若不是与她做同学,我从前不知有北海,那年来了极为欣喜,和安琦逛了许多地方,老街、银滩、侨港、北部湾,每一处都很喜欢。
那年还特意买了条红裙子穿上,为了在海边拍照。回去时候租摩托车,不料裙子卡在轮胎里,出了车祸,当时裙子硬生生的被拽的稀巴烂,肩膀上拽出一条血红的印子。衣服烂了,人在街上毫不敝体,这大概是我在公众场合穿的最少的一回,慌的不知怎样是好。还好那会儿天晚,没什么人看,这里的人也见惯了赤身裸体和穿比基尼,见怪不怪了。
这都是后话,这回来,安琦不在家,北海固然好,唯独不适合年轻人久待,许多外地人在此买房,为的是养老防老。
上岛前与下岛后,我两次住在同一个地方的同一家客栈,客栈没多少说的,如今的民宿都是有意思的,住多了也不觉得有特别之处。只那块地方让我十分好奇,跟着车子弯弯曲曲进去,一片欧式别墅,每一栋形状及设计结构都不一样,颜色、风格差异也大,但又十分柔和的融在一起。
房子看上去不新,有的门窗都没有。司机说,这里原是九几年一个外地开发商建起来的一块盘子,靠近银滩海港,观景出行都十分便利。这都是次要,主要这片楼建的十分好看,放在如今看都是时尚活泼的,更何况在当年混沌初启的九十年代。可见这个开发商不是个没品的暴发户,略有些想法性格在那里。
只可惜这人命不好,九十年代做这样大一个盘子,设计想法是超现实的。那会儿北海不过一个边境小城,本地人穷困,外地投资少,更无谈旅游发展。如此豪华的别墅,十万一栋没人买,巨额贷款欠在那里,他最后走投无路自杀。
这里如今还能看到好些没建完的房子,成了烂尾楼,建好的没建好的,这些年也没荒废,成了乞丐和流浪汉的住所。在北海有这样一句话:普通平民都是住自建楼、平房小区,流浪汉与乞丐才住别墅。听起来荒诞极了,却是着这一座海边小城赤裸裸的现实。
2010年后,状况开始变化了,全国疯涨的房价蔓延到了北海,旅游业也发展起来,原来10万一栋无人问津的别墅楼被炒过上千万的价格出售,一房难求。房子终于卖出去了,只不过没有人正儿八经在这里住,都是外来投资的,将这里变成一片特色民宿区,乞丐和流浪汉自然住不下去了,只能另寻地方。
在里面反反复复逛了几次,房子建的漂亮不难,难为的是在90年代已经有了一片这样超前的设计,几十年过去,风雨使砖瓦雕漆去了颜色,却更有味道了。加上流浪汉与乞丐,还有当年走投无路自杀的老板,使这里更添了一层悲情色彩。
当年世道艰难、世人诽谤,但时间会证明什么是对的、什么是好的、什么是美的。
重去了老街侨港那些地方,这回百无聊赖,十分想念安琦。翻起那年的照片,脸都是涩涩的,惊讶于青春原来是这样子。职场里滚了几年,涂脂抹粉,精心打扮,把原来该有的模样都忘了。
那年我写了一篇日记在公众号里,我说,想吃老街上一家老字号的虾饼,名字叫“李阿姨”。但那会儿旅游旺季,小摊上挤得人山人海,我于是和安琦转身去了隔壁一家人少的,当时心里有些遗憾。
这回来,弯弯曲曲的又寻到了李阿姨的铺面,虽是淡季,仍然挤了不少人。名气大了是这样,我见她摊牌上写着“舌尖上的中国推荐”,想起在长沙,许多臭豆腐摊上必要写一句“天天向上汪涵推荐”,一般这样的,往往名声在外,味道好不到哪儿去。
等了好些时候买到一个,果然一般,似乎还不如几年前边上另一家名不见经传的小摊。也不知是味道变了,还是我尝鲜的心思变了。
晚上同忆柔夫妇吃饭,忆柔是那年在北海认识的,她是桂林人,在北海工作,大我约有五六岁。岛上待了一个月,到北海,安琦不在家,空落落的一个人,约她出来坐一坐。这信息发过去是有些奇怪的,毕竟这么些年没联系,几年后突然又来了这座城市,说要约着喝咖啡,也不知道她犹豫没有。
且北海是出了名的传销之城,外来人到这里,不是旅游就是传销,我当时也没抱太多期望,想着她如果不回,也是情理之中的事。不料她竟然回了,并且从极远的上班地方赶来市区里面,与老公来接我一齐吃饭。晚饭后陪着去买心心念念老字号糖水,最后送回客栈里面。
热情周到,无以复加。路过这座城市,不觉欠了人情在这里。
看人这一生都是不断欠着或者被欠的,过去曾有一个人同我说:倘若人与人之间没了亏欠,我们便没有见面的理由,不久,你就要把我忘了。
那时我不大懂这些话,只恨不得潇洒痛快,到哪里都无牵挂。日子久了渐渐发现他的道理,并且对许多人和事都适用。有些亏欠是无意的,有些亏欠是有意的,亏欠的钱与物是短期的偿还,亏欠的情意却是长久的牵绊。
无论走到哪里,还不完,便不能相忘。
我这话,适用于旧时老友,也适用于你
文章写于2019年4月来北京前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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